第五章
方慕文没想过她会说这种话,楞了一下,然后有些疑惑又不可置信的反问,「我俩是成了婚的夫妻,之前我征战在外也就罢了,如今我都已经回来,你也别使性子了,就……」
崔淡云冲他露出一个假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加重语气对他说个明白。
「我说了,我们不走。」轻睇了他一眼,眼中有着明晃晃的嘲讽,「再说了成婚的夫妻又怎么样?这些年我可把自己当寡妇看。」
他一噎,最后不由有些低怒的反问:「所以你还是怪我?我为国征战这是大义,你一个妇人即使不明白怎么也不能体谅?若没有我们这些将士在边关舍生入死,哪有你们的太平日子好过?」
崔淡云不是容易随着他人喜怒而起伏的人,她只反问了他一句:「你要你的大义,与我何干?」
是!他成了英雄了,觉得自己很伟大,那又关她什么事?她不过是个刚好穿越到这女人身上的一个世外幽魂罢了。
要她来说,他反而应该感谢一下她,如果不是她的话,他的大义今日看起来就是个屁,等他终于赏光想起这一个家的时候,迎接他的只会是破败的房子,还有两座孤坟——这身子的还有他娘亲的,更不用提还加上肚子里的儿子,一尸两命。
「你……」方慕文第一次觉得自己满身的智计无法施展,觉得怎么说都似乎无法让眼前这个女人心软半分。
崔淡云见他没有下一个动作,很直接的拿过面团,然后一个个的分开准备杆平包饺子,沉默了一下,见他还是不说话挡在那里,有些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轻飘飘的丢下话——
「我也不是抱怨,只是你当初明明说是去赶考,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投笔从戎,无论你的理由有多高尚,但你的确是辜负了这一家大小,如果不是我命大活了下来,你可曾想过,今日回来看见的又是怎么个景象?」
方慕文愣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无法辩驳,即使他曾经为了自己的行为而自豪,觉得自己无比的正确。
看着他整个大受打击的表情,崔淡云觉得自己刚刚可能说得太过了,就算看在他是儿子亲爹的分上,她还是收敛点吧。
这么想着,她挥了挥手,脸色倒是没有刚刚那么严肃了,淡淡说道:「行了,你去外头吧,让那小子带你去梳洗一下。啧啧,刚刚还没注意到,你这一身带了不少泥呢!」
方慕文楞楞的注视着她,但崔淡云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专心的跟手中的面团奋斗去了,他最后也只能低头甩袖走了出去。
至于那个被钦点带人去洗漱的小鬼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欢迎,早在他走出来的时候又赶紧跑了,让崔淡云好气又好笑。
唉,本来以为是母子奋斗种田文的未来,怎么这男人又突然回来呢?
真真是一团乱啊!
被赶出去的方慕文走到外头的院子里,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那儿,眼睛却没有焦距。
他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太想当然耳了。
不管是当年的弃笔从戎,还是后来几年忙于军务对家里的不闻不问,到今日归家后直接就说要接人走的行为,似乎都只是他的擅自决定,到了最后,自己的儿子避着他,亲娘过世也没见上最后一面,连媳妇儿都把她自己当寡妇看。
唉,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人是如此的失败。
他正垂首叹气,忽然栅栏外头一道响亮憨实的声音传来,方慕文抬头一看,见到来人也忍不住露出一笑。
王大牛是王婶子家的大儿子,打小也是跟方慕文一起长大的,两个人的交情极深,就算后来方慕文为了求学到外地去,久久没见上一面也没损了两人的感情。
这么多年没见了,当年那个憨小子如今长得越发魁武不说,身边还带了两个小子,一大一小亲昵的绕着他跑,让他看起来万分的眼热。
他如果当初没去边关,或许现在儿子对他也不会像是避老虎一样吧!
王大牛憨憨的笑着,一手抓了一个小子,将他们往前推,「来,喊人!这是你们方叔。」
「方叔好!」两个孩子跟他们爹一样憨头憨脑的,但是嗓门却不小,还没站稳身子就喊得响。
方慕文温柔的看着两个孩子,摸了摸他们的头,「好好,方叔回来得急,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就先欠着啊!方叔改日买东西给你们。」
王大牛笑着一人拍了一下,挥挥手说道:「别破费了,这两个小子平常跟着你家的泓小子可没少吃好吃的,要不也不会一听说我要过来他们方婶子家,就急吼吼的要跟着来。行了!你们两个自己去找你们泓弟弟玩去。」
打发走了两个孩子,方慕文刚刚强撑起来的一点好心情又跌了下去,看着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烦恼。
王大牛这个人长得粗,神经也粗,讲话自然也不会拐弯抹角,看见他脸上没有多年回家后的喜色,忍不住就直接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了家怎么还这副苦样子?」
方慕文也不晓得该怎么讲,光这儿子不亲、媳妇当他死了这两点,随便一点说了都感觉丢人,但心底的确想找个人谈谈,只得含糊的提了一句,「这不是我太久没冋来了,家里人感觉也不亲热了,我也知道这些年我不在家里他们是受了委屈,我也有心想补偿,只是这态度不冷不热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大牛一听这话,眉一皲,神色一正,压低了声音说道:「若不是我们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这话我也不敢就这么对你说,只是你不在的这些年,你娘子过得是真辛苦。」
方慕文才刚想开口问,王大牛就已经顺口接着说:「你走的那年,方婶子过冬的时候就病了,一开始还不愿请大夫,甚至瞒着人不让送信,后来是七叔见状况不好,硬是写了封信让你回来,只可惜最后你也没能回来,后来边关仗打得凶,每天都听说哪座城死了多少人,要请人送信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送,后来这几年大家才认为你已经死了。
「看我这话扯远了,那年方婶子病重后,就是你娘子撑起一整个家,白日忙着照顾牲畜还得下田看地,晚上还得挑着灯绣东西,赚几个家用钱,这样操劳下来,就是个大男人都受不住,更不用说婶子拖了些时日仍旧是走了。
「大寒天的,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又几乎是整夜整夜的守在灵堂前,家里没个男人,她那时候晕在地上半宿,如果不是我娘想着早点过去搭把手,或许等发现的时候都能够办第二场丧事了,也是那时候才发现你媳妇儿有孕的,都快四个月的胎,却没人看得出来,整个人痩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方慕文怔怔的听着,却没发现自己几乎已经红了眼眶。
大冷的天,她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之前还早上下田,晚上做针线,还得一个人忙着操办丧事跟守灵,直到晕了过去才让人给发现……
她说得对,不管他的理由再怎么正当,他的确是对不起他们。
王大牛见他没反应也不管,就想把他媳妇儿这些年做的好事都给说说,就顺嘴不停的说下去。
「也别说村子里的人都帮你媳妇儿说话,你走了几年也没捎个信回来,要是有那守不住的,孩子扔了,自个儿改嫁去,你现在又能怎么办?但偏偏人家可没有,一个人带着孩子,撑过了月子,就带着孩子一起下田去,一个女人家也没人可托,早早晚晚的都背着孩子在做事。
「后来又学了豆腐方子,自个儿在家做水磨豆腐,等赚了一点钱,也不藏私,还把方子给了村子里的人,让大家都能做上这门生意,自己则攒了点小钱,守着孩子一起过日子,唉,就连村子里最挑剔的老人也都说你这媳妇儿娶得好,要是换了个别的,只怕等你回来的时候,这人和孩子都不知道该变得怎样了。」
方慕文如果一开始只有愧疚,现在更是满满的心疼和自责。
见他丧气的模样,王大牛摸了摸鼻子,想着自己该不会是把话说得太重了?但转头想想,他说的也都是实话,可没有半点的加油添醋,心中也就放开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