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翎羽清晰,几可乱真,泪眼蒙胧之间,她彷佛真看见一只恶魔翅膀半缩憩息,这简直是一种不能言说的残忍酷刑,明明该是天使的他,却刺了半边的恶魔翅膀。
是为了反映他的心?
指尖渗下的冰冷雨珠顺着肌理线条泫落,滑成一道狭长的湿痕。
这轻巧的触摸震晃了犹然困在等待炼狱的心,伊末尔霍然侧眸,看见了最不愿在这种情况下碰面的人。
「水沁?你怎么会……」他转过身子,阴沉地藏起左背的刺纹,冷声问:「是谁让你进来的?」
「你啊。」她神情苦涩地提醒道。
伊末尔愣了半晌,浓厚的自卑感与焦虑冲破了迷障,下意识的眯眼斥道:「陶水沁……」
「你害怕被我看见?」她绕到他身后,目光紧随着那只独翼不放,不由自主的伸探指腹在大片的刺青上轻轻摩挲。
伊末尔肩一偏,冷漠的拒绝她状似同情的抚摸,嘶吼道:「不要碰──」
「你怕什么?」陶水沁仰首,清澈的大眼直直看穿他满是伤痕的心。
「我不要你看见那么丑陋的东西。」他不断背过肩胛,像只困兽嘶哑地低吼,害怕让敌人瞄准负伤的弱点。
「我不是你的敌人。」她坚定地宣誓。「伊末尔,如果你不要我看我就不看,可是,你往后休想再要我站在你那边。」
「你根本不曾站在我这边,你一直选择信任陆其刚,永远站在他身边,你连跨出第一步也不肯!」
「因为你连在我面前也演戏!你从来没有对我流露过真实的情绪,你不断更换伪装的面具、预先演练的台词,以演技蒙骗所有的人,甚至是我,你甚至还利用你死去的母亲来欺骗我!」陶水沁咬牙切齿的戳破他多年的谎言,「你母亲根本不是葬在台湾!」
伊末尔阴鸷的脸庞微愣,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一身狼狈的出现在他房里,原来是这样。
陆其刚终于自乱阵脚,拆穿了他们父子多年来善良的假象。
而他长久以来的面具也为之撕裂崩毁,盘据在她心中多年的玻璃少年形象是否也就此宣告瓦解粉碎?
她会怎么想?她打算怎么看待他?这些不安化为苦涩的酸液直冲伊末尔缩紧的喉头。
「如果我不那样做,你会多看我一眼吗?不,你不会。陶水沁,你根本对我不屑一顾,在你的眼中就只看得见陆其刚、陆其刚、陆其刚。你永远只追逐着他的身影,从不曾回过头注意过我的目光。」
两人已然失去理智,完全抛开过往的隔阂、种种压抑、百般矜持、尔虞我诈、攻防猜忌,一心只想掏空沉积内心太久,久到发臭的血淋淋真心话。
陶水沁抿咬下唇,忍住险些脱口的啜泣,「你可以试着向我透露实情,你可以试着向我求救……」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
他不会知道自己在她潜意识里埋了多深的影响,他对她下过无数魔幻的咒语,禁锢她的心,让谁都不能靠近半分。
「你会相信我吗?」伊末尔晦暗的双眸尖锐地刺穿她迟来的弥补,赤裸裸的拆穿了她最后的伪善。
陶水沁沉默地落泪。
没错啊,在了解一切真相之前,陆家父子对她而言亲密如家人,纵使时空倒回从前,伊末尔真的突破心防向她透露个中玄虚,她会信吗?
不,她不会。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而她还是残忍地高举利刃戳破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伤口。
其实,她才是最不可饶恕的那一个。
「水沁……」伊末尔的轻唤充满浓烈的自责和懊悔,扯下她粗鲁擦脸的衣袖,痛瞅着她因摩擦过剧而通红的秀颜。
她咬唇哽咽,好半晌不能言语,垂睇握在她腕上的大掌。他抓得很牢,很紧,彷佛背上拥有翅膀的是她,他稍一松放便会振翅飞出遥远的距离之外。
「你总是划界设定我们之间的距离,但你可曾想过,哪怕是一步也好,你只要轻轻跨越你设下的那条线,距离之外、之内都任凭你选择,可以没有边界,可以没有禁忌。」
对,每个人都在划地自限,擅自将憧憬的人事物区隔在遥远之外,彷佛这样做能加深那样人事物的崇高梦幻感,然后自己不断地将隔阂筑高,高到暗不见天日,令人喘不过气。
一如她将伊末尔过度虚幻化,下意识将自己排除在他的范围外,不时徘徊流连,明明渴望得要命,却还要装得毫不在乎,处处表现得她够识相,不屑高攀。
伪装得最严重的人是她。
所有的人都是在演戏,包括她自己。
武装起这颗心,将自己推向看似频率同调的陆其刚,结果绕了个曲折的弯,经过一场极大的误会后才恍然惊悟,原来,她以为最不想要的,才是藏在潜意识中最最渴望的。
「让我看……求求你不要拒绝我……让我看……」始终面地垂泪的苍白小脸徐缓地仰起,破碎的哽咽刺耳惊心。
陶水沁像从一场困惑了太久的难题中豁然求得解脱;出题者是她自己,除了她自己能够解答,任谁也无法帮上忙。
伊末尔闭上双眼深呼吸,直至胀痛了肺叶才沉沉地吁气,半明半晦的阴影笼罩着脸庞,眼底淤满害怕她会随时转身离去的恐惧。
「末尔,让我看……好不好?我不怕,一点也不怕,你让我看一眼就好。」
她如此开口,是他梦寐渴求的盼望,只要她想,哪怕是要他割舍一切献上生命也毫无惋惜。
睁开迷魅的琥珀色双眸,他无可捉摸的焦距似海深,在她凝瞅之下,颀硕的身躯僵硬地徐徐伫立,转身让她看个真切。
赤裸的背上,栩栩精绘着每一根羽翼,一路延展攀伸至左上臂,坚实的贲起肌理勾勒着半边翅膀的线条,偏黑的蓝紫色泽刺激着她的视觉神经。
「为什么只有半边单翼?」陶水沁柔嫩的掌心抚过细腻的羽纹,每触摸过一处都能感觉到他体内澎湃的悸动,经由最直接的肌肤接触表露无遗;对照没有色彩绘饰的右半肩,她正注目的这一侧斑斓鲜明,震撼心神。
伊末尔偏过脸,淡淡瞥过尚未烙下印痕的右半部,看似漠然的神色下压抑着极深的自厌,彷佛看待自己是一只模样丑陋的兽,见状,她蹙起秀眉,好想给他一个安慰,却只能静默的倾听。
「剩下的另一半翅膀,由你来决定它应该是黑色还是白色,是天使还是恶魔。水沁,我能容忍自己堕落的程度就只到这里,既然我已经选择了现在这个模样,这一半的我就不可能再重新塑造,但是另一半留给你决定。」
一句话,决定了她在他心中占有何等地位。
早在最初,他用自己的身体当作赌注,预藏了一个最终的陷阱,看似不经意的每一个眼神交会、状似没有交集的言谈、礼貌性的浅浅笑容……全都是向她潜意识下达暗示性指令,暧昧的邀请。
他用嘴唇的热度启动暗示的讯号,全是为了诱骗她就此甘心乖乖栖息在他亲手筑围的乐园,束手就擒。
陶水沁拨开微干的刘海,无声的一笑,晶盈的大眼微微弯起。
真笨,早在一开始,游戏规则就反转过来,他直接跳过了擒捉的程序将她纳入囚室,而那座囚室就建构在……
她踮起脚尖,目光追逐着绚丽的刺青,仰高粉唇轻轻吻着,疼惜、爱怜、旖旎、安慰、喜欢、懊悔、愧疚……百般复杂的纠葛情绪全部化为一个又一个的蝶吻,落在他的左肩上。
纠紧起伏的肌肉线条因为她温柔的表示,终于卸下不安和警备,以及长久以来深埋心底的恐惧。
「你不觉得恶心?」伊末尔张开紧涩的咽头,嗓音瘖痖地问。
「伊末尔,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图腾,最迷人的翅膀,连被我妈拿去资源回收的圣经故事绘本里头画的那些,都没有你身上的来得漂亮。」
陶水沁退后半步,甜美的笑看着他转过身举高双臂将她嵌入热烫的胸膛。
他吻上她的额心,一如她曾经在某些传唱福音的图书中见过的天使祝福。
可惜,他不是天使。
半是天使,半是恶魔,光明与黑暗并存。
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展露无遗,不见模糊晦涩的丑陋,而是升华成颓废的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