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沉默良久,他不看那双太过干净的晶眸,拇指支顶下颔,面色阴沉的直视前方,迷离的焦距落在群壑之外,不见定点,低声的开口,「往后不许你再提这个。」
「宸秋哥哥……你心情不好,是不是?」
「你错了,我心情特好,好得不能再好。」瘦削的面颊轻轻牵动,眸光冰冷如银。「牟兆利将他的毕生绝学全传授给我,所有的炼丹秘笈,甚至是茅山秘法,都一并托瞩给我,从今以后,我便是主宰太虚殿的唯一至尊。」
她似懂非懂,频频点头,旁徨的问:「那你快乐吗?高兴吗?」
孤峭的英挺侧影蓦地一顿,风吹乱的发丝覆盖了颜面,看不清神色,只听见略带沙哑的声调说道:「我当然快乐,再高兴不过。」
「那你还想不想回到小……」糟,差点又犯了大忌。她赶紧改口,「想不想回去京师?」
他斜睨了她一眼,不悦的拧眉,「我方才不是说过,总有一天会离开崑仑,回到京师。」
「是呀!你确实是这么说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想回去的念头究竟有多强烈?是不是像你当初上山学术一样,非行不可?」她落寞的绞扭十只纤指,忽地忆起初识喂水时,曾被当作滑嫩可口的冬笋,让他一口含咬。
怎么就这样过了呢?
那样美好的一段岁月,为什么总在懵懵懂懂时,无声无息的自撑张的指缝中缓缓流逝?
她很笨、很傻,总是只能记得眼下琐碎的片段,要回忆从前的只字词组却得耗费大半天的工夫,也只能拾起残留的零碎。
宸秋哥哥的天命便是承接太虚殿,撑起整个茅山道门,而她呢?是不是也只能循从天订的规矩,老老实实的往下走,走到尽头?
她怕黑,怕暗,怕孤单,怕无聊,尽头那么远,她一个人去得了吗?
假使宸秋哥哥当真知悉她的身分,也会换上另一张面孔,穷凶恶极的对待她吗?
不会的,她相信宸秋哥哥。
一直以来,她都那么的信任他,所以才会乖乖的等在原地,傻望他的背影,盼他回首,盼他从自我折磨的心牢挣脱时,能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她呀!
但是祖奶奶曾经说过:等待,往往是最绝望的时刻。
【第五章】
敏儿揉了揉惺忪的眼,望见层次分明的无垠苍穹,傻傻的回想蓦地中断的梦境,又是和往常一样,不停的追逐在冷漠背影的后方,一路跌跌撞撞,眼泪和鼻水齐发,喊哑了嗓子,也不见前方人影有片刻停留。
唉……
「有时候我会想,我那么绝情的对她,是不是做错了?」
熟悉的嗓音钻进小巧皓耳,侧身蜷卧的鹅绒浅黄姿影撑起上身,披掩的黑袍顺势滑至腿上,她怔忡的垂睇袍背上精绣的八卦图腾,还肿着的眼眶须臾凝聚新一波湿意。
宸秋哥哥还是关心她的,他还是很在意她的……
「要走的那一天,她比往常都要早起,故意忙得团团转,好忘了即将和我分开,总是那么开朗的她在我走远之后才放声大哭,我走在前头全听见了,可是我告诉自己绝不能回头,绝不能……」
轻巧的拢起黑色道袍,赤裸莲足循声而盈跃,眼眶盈泪,却露出灿烂笑容,摸寻一阵,终于在十几尺外的冷泉旁侦巡到熟悉的身影。
宽拔的身躯坐在绿草错落的碎石上,小狸猫盘踞后腿,高仰绒耳,静静的聆听,神情象是相当陶醉……
哎,她也要听,宸秋哥哥肯定是在叨念她的事呢!
小心翼翼,不惊扰径自追述的嗓音,她撩高裙裾,踮起脚尖,杳然无声的自后方俏皮的腻近。
「酸酸,她的小名叫做酸酸,因为她老嫌自己命苦辛酸,正好配了她的姓。」
微侧的角度能够窥得刚峭的脸庞软化扬笑,笑里夹带怀念、亲昵,以及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冷意陡然自足下钻窜,像万千冰针螫着她的双足,痛得连一分一寸都前进不了,纤纤小手揪紧了抱于怀中的道袍,忧伤垂下的眼角觑见傲岸背影身上那件已褪了亮采的灰色道衫,苦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往下坠。
根本没忘,他根本没忘了小师妹,更没忘了白茅道。
他只是用一层层冷酷绝情的伪装逼自己暂且淡忘,看似断情绝义的外表下,他依然无法抛弃昔日的包袱,甚至是镂刻铭心。
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小师妹,不是她。
他挂怀的,能令他挂齿的,是小师妹,不是她。
黑色道袍自松脱的纤臂间骤然滑落,披散在旷野,随风逐移,飘进深陷在过往回忆的男子眼里。
尹宸秋先是一怔,转头察视后方岗石上的纤姿,目光扑了个空。
他倏地起身,梭巡的目光遍寻不着翩翩黄影,下意识的皱起眉头,高声唤道:「敏儿?」
她像一只迷失方向的黄蝶,拔足狂奔,冷风卷掉她拚命忍住的泪水,刮得芙颜浮现一层艳红,鼻头也是红的,现在的她一定丑极了。
要是让宸秋哥哥见到她这副模样,肯定再也不想跟她玩了。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看见,她也不想看见自己好丑的样子。
不顾身后的频频呼唤,她一心只想躲到无人之处,把模样狼狈的自己藏起来,错身而过的枝枒勾破裙裳,碎裂的石砾割破脚心,脸颊痛得直打哆嗦,她一并不理,因为最痛的是她的心。
「敏儿。」
速度奇快的黄影在一个坡阶遭受拦截,尚来不及惊呼,眼泪和鼻水糊成一团的脸蛋已经埋进来者的胸膛。
「哎哟!我的老天啊!你没摔着吧?」赫赶紧拎起她的衣领,仔细察看,要是撞坏了上头的珍宝,那还得了!
她迷迷糊糊的仰高脸蛋,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猛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越摇眼泪掉得越凶猛,心中的委屈压得她好疼。
「我的小敏儿,怎么每次见到我,你就一个劲的猛哭?难道赫哥哥真的长得那么吓人?」
「不是这样的……」她几乎泣不成声,不停的喘气,「我……我……」
「别急,慢慢说。」赫好声好气的安抚她太过剧烈的情绪。
「护使哥哥……哇……」她扑进他的怀里,一边号咷痛哭,一边说着没人能懂的模糊话语,「我好难受……为什么总是听不见我,看不见我的存在?为什么?为什么……」
赫叹了口气,约略晓得个中缘由,拍了拍她的小头颅,「你又不听赫哥哥的话,偷偷跑出去见那个道士了,是不是?」
「我……我不是有意的……」
「赫哥哥告诫过你好多次,千千万万不能再和崑仑山上任何一个凡人交谈来往,他们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到晚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迟早有一天他也会伤害你。」
「不会,不会的……宸秋哥哥绝对不会伤害我……」
「真是这样,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赫犀利的反问。
敏儿垂首,「他没伤害我,从来也没有,是我自己……」
「敏儿?」猝不及防的寒嗓打断她未竟的自白。
凝雾双眸怔忡的回望,和循着足迹而来、没料到会撞见尴尬窘状的阴冷眼眸对上,她下意识的别开脸,不想让他瞧见自己那么狼狈的丑样。
尹宸秋眯起眼,端详着拥抱敏儿的红发男子片刻,自茂林间从容的步下石阶,接收到对方眼中明示暗示齐下的挑衅。
两人默默的对望,相较于他的颀瘦修长,赫的魁梧显得既突兀又不合理,而腮畔穿发竖立的一对尖耳更注明了两人所处世界的不同。
「魃?」他挑动剑眉,推敲出敌意浓重的男子身分。「崑仑这座仙山果真是卧虎藏龙,连这种能直比天兵神将的魃都在此出没。」
赫撩弄尖耳,回以不屑的目光,「喔,你就是那个姓尹的小子,是吧?确实挺有两下子,一眼就能猜破我的底。」
「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知道,你可是带坏我们家小敏儿的歹人,我岂会不知?」赫故意咧嘴一笑,不理会少女嘟嘴抗议的举动。
「护使哥哥!」
「哎,小敏儿,你叫我?」嘿,不理闲杂人等,还是珍宝重要。
「宸秋哥哥才不是歹人,不许护使哥哥污蔑他。」她吸了吸鼻子,倒竖一双柳眉,努力想扮成气恼的凶恶模样,可惜只像只吱喳不休的小麻雀。
「好好好,我知道,天底下就你的宸秋哥哥是好人,其余的都不是人。」赫好声好气的说。
「才不是呢……」
「够了。」尹宸秋厉声斥喝,目光骤然冷冽。
「宸秋哥哥?」敏儿纳闷的看着他,忘了自己还靠着赫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