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的天赋不该被可笑的良知牵绊,习术忌懦,一旦有所顾忌,处处保留,想学什么都没用,注定要一辈子当个平庸钝材!
对,他何苦要自我束缚?
既然早已决定抛去过往包袱,割断过去所学、所遵守的总总规戒,他又何须再踟蹰、徘徊在原位,辜负自己一身过人的异禀?何苦?
辛老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天,不是吗?所谓天命难违,不是吗?
从今以后,他要将自己推入无人能及的境地,他要让整座崑仑里曾经对他下过马威、给过屈辱、轻蔑嘲笑的臭黑茅知道,尹宸秋这个名、这个人将会创写太虚殿的另一则神话,抑或是……魔话。
「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敏儿从来没见过你开怀大笑,宸秋哥哥,见我被狸猫咬,真的这么有趣?」看着笑卧在纤肩上的他,她整个身子也受到剧烈狂笑的波及和震撼。
他是笑着没错,眉眼飞扬,嘴角大咧,松懈了总是孤峭的五官,但是遥望不知名远方的眼眸比夜色还要苍茫、寂寞。
张狂乖戾的神态象是脱掉了一个旧壳,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尹宸秋。
「有趣,当然有趣,而且是有趣极了。」他将她的馨躯圈进臂弯里,笑声不辍。「我现在才知道,接受真实的自己有多么畅快,同时看清楚,原来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我何必作茧自缚,让自己陷入窘境?」
「敏儿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聪明的敏儿,你不需要明白,我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你,是你唤醒了我,让我看清楚内心深处的渴望。」
「渴望?什么样的渴望?」是对她吗?
「我要彻底毁掉这里的一切,我要成为这里的主宰,我要让他们记清楚尹宸秋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天上人间,阴曹地府,仙灵鬼神全都要听我号令,没有人可以再让我尝到痛苦的滋味。」
字字句句,在寒冽风声的吹送下,辗转刻印在巨大的峭壁上,流动在浩瀚云河中,漂过静止冷泉,在崑仑巅峰、星月华映鉴照下,铸成一道血誓。
敏儿骇异的瞠着泪眸,圆了一直希望能让他拥入怀中的心愿,但是……
不要,她害怕这样的宸秋哥哥。
从前的他或许冷漠无情,但是至少不像剧变之后的现在,诡谲莫测的眉眼,妖异邪气的气息,狂肆猖佞的神态,脱胎换骨般的他陌生得令人害怕。
「乖敏儿,你哭什么呢?」他用指腹拭去涟涟泪痕,阴魅清朗的笑了。「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难道你不喜欢看我开心?」
「不……不是。」她摇头,「只要宸秋哥哥开心,我就开心,可是……」
「可是什么?」
「我感觉不到你的心。」
他一怔,旋即冷冷的弯唇,「怎么会呢?我的心就在你的面前,它滚烫的在我的胸腔里跳动着,而你知道吗?最有趣的一件事便是,我居然还能感觉到它在隐隐作痛,因为实在太过高兴而痛着。」
「宸秋哥哥,我快认不得你了。」她端详再端详,在隽朗的轮廓上试图寻找让她心安的熟悉,但是没有,遍寻不着。
他拉起她的小手,抚摸自己的颊面,任由她摸索,笑意萧索空洞。
「这就是我,你记清楚了,把以前软弱不堪的尹宸秋忘了,他已经不存在。」
她惊惶不已,纤巧小手骤然滑落,收至身后,紧揪着白锦腰带。她不要这样,每个模样的宸秋哥哥都是最珍贵的回忆,她要牢牢的藏纳在脑海宝盒里,不和谁分享。
他含笑掩睫,大掌绕至柳腰后,握住泛凉的小手,检视缠裹断帛的伤处,「敏儿,好敏儿,你真是我的好女孩,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将那只不知好歹的狸猫抓回来,好好的惩贰…。」
「不……」破碎的呢喃梗住,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转身,踩入浓稠的夜色中,一如往昔,他的去留从来不曾因她而改变。
蜿蜒足迹,有他来时及离去的斑杂步伐,她轻压着扎起的手臂,弯身蹲下,颤抖的双膝跪入铺了满地的雪泥,伸出徒剩余温的小手,抚过又将被倾覆的大雪埋掉的足迹。
彷佛体内有什么正在酝酿、汹涌,但沉重的怅惘压得她透不过气。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唤醒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禁锢在心底始终不愿面对的贪欲,潜藏在良知道德之下的阴狠恶性。
她,唤醒了没有血泪的那个尹宸秋。
他,决定将最柔软的一面禁锁、埋葬。
天命难违?
是谁订定的?倘若前方的路都已有既定的路途际遇,那还走不走?
祖奶奶曾说过,她们能够体验人间悲欢是因为生来注定与众不同,她们是人也非人──至少在那一刻来临前。
她曾经天真的以为,也许她和祖奶奶将会是千百年来的唯二例外,也许她们能够一直相守在崑仑,永远永远。
但远的总是近在眼前,看似近的,反而隔着千山万水之遥,触摸不到。
那一刻终于来了吗?
狼兽似的直竖尖耳穿透火鹤色长发,及时捕捉轻盈足音,微微一哂,搁下啜了一口的甘泉,笑咪咪的走到呆怔的敏儿面前,俯下八尺昂躯,亲昵的摸摸她的发顶。
「哎呀!我可爱的敏儿,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总记得上回来时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让赫哥哥瞧瞧……」红发男子扯弄柔嫩的脸颊,左搓搓,右揉揉,玩得不亦乐乎。「大雪天还跑出去玩?要是冻坏了身子,我可不好交代,下回别让赫哥哥担心了,嗯?」
「赫……哥哥?」她只有一位宸秋哥哥,哪来的赫哥哥?
「啊!」男子拍了下额头,笑道:「差点忘了,这是我们初次见面,你肯定以为我是从哪里跑来乱的,是不是?」
敏儿怔忡的凝觑祖奶奶一眼,咽了口唾沫,苦涩的问:「你是护者?」
「别给我冠上这么寒酸的称呼,我是护使,背负着千万年来最重要的使命,那便是看守你们,把你们照料得妥妥贴贴,这才不辱我的身分。」
「护使……」
「敏儿,不必这么生疏,喊我一声赫哥哥就成了,千万别跟我客气啊!」赫咧嘴大笑,竖立双耳轻巧的动了动,随着情绪起伏,时而垂点耳尖,时而弹指撩搔,一双醒目的长耳与燎焰的红发甚是慑人。
他就是负责看守她们的人,也是决定「那一刻」几时来临的人。
凡人是怎么说的?该来的总归要来,躲也不是,逃也无用,况且她从睁开双眼,思绪流转起,便晓得自己早有该走的路。
只是,割舍不下心中的眷恋。
「哎,敏儿,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被赫哥哥这对大耳朵吓着了?」赫垂下双耳,靠近她,刻意抽动数下,逗她开心,「你摸摸看,很好玩,祖奶奶说你好玩活泼,肯定会喜欢我这对耳朵才是。」
她抽抽噎噎,伸手抚摸茸耳,不自觉的绞紧纤指,「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谁跟你说我是来带你走的?轻点,我浑身上下就属耳朵最有价值,要是被你扯下来,我可没脸回去。」
「不是来带我走?」她迷惘的收手擦泪,忽地面色刷白,冲至老妪的身畔,奶娃娃似的张臂抱住。「不要……不要把祖奶奶带走……我只有祖奶奶……」
赫扒搔着泛红的耳朵,挤眉弄眼,皱丑了俊俏的脸庞。「敏儿,你别着急,我这回来,主要是看看你,没有要带谁走。」
「敏儿,你别闹了,你这样子会让护使感到为难。」老妪轻斥着惊悸抽泣的少女。
眼见委屈的泪水哗啦啦的滑落她的脸颊,赫急忙曲膝躬背,讨好似的向她行礼。「敏儿,赫哥哥都向你赔不是了,你别嘟小嘴,猛哭啊!要是哭坏了身子,我可是担当不起。」
万一搞砸了如此梦幻的珍品,他要上哪儿找?
「敏儿。」老妪连忙安抚。
「祖奶奶,你不要离开敏儿……不要……」
「你忘了祖奶奶是怎么告诫你的?不许哭,不能闹,这早已是上天注定安排的,我们能共同守在崑仑度过这一段时光已是极大的福分,无从苛求,亦无从奢求。」
「他……护使,要拿掉祖奶奶的灵犀了,是不是?」她含泪斜睐着频频弯腰扮鬼脸,企图活络场面的赫。
他察觉拉拢无效,自讨没趣,于是挺直背脊,流露出没辙的眼色,将难题扔给老妪。
「敏儿啊!你这样怎么行呢?你可是赫哥哥守了千百年来,见过最具灵性的万中选一,否则上头不会让我提前下来知会你,你要更懂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