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一症候群,办公室里一片懒洋洋的气氛。
在实施周休二日之后,日亚公司的总经理通常会以上周评比来训话,针对没达成的目标一项项拿出来研讨;所以,每个星期一早晨要开的会议,员工们完全不敢掉以轻心应付。
上班时间还没到就得到公司,公司的职员精神个个稍嫌不足,但倒是仍仔细准备著开会要用的资料,以免在会议上被台风尾扫到无力招架,从此升迁无望。
现在可以精神不济,开会的时候若不小心打个呵欠,就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
人人自危,你跌倒了别人只会笑,看能不能踩著你的头爬上去。
所以啦,自己得步步为营,别天真的以为有人会帮你一把。
现在……才八点不到吧?夏杰特地起了个大早,没想到大部分的同事都已经到公司,各自处理著手边的事情。他不由得楞在办公室门口,举起手看著手表上的时间,怀疑自己出门的时候是不是看错时间,其实早就迟到了。
“你没迟到,是大家早到了。”
伴随著从身后冒出来的声音,夏杰的后脑勺随即被人用资料夹拍了一下。
猛然转头,他愕然的对上萧翊沣微带促狭嘲弄的脸,本能的往后一退。
眼前的直属上司,总让他觉得很没有安全感,老爱刁难人。
生理上,他对他已产生防备心态,能保持多少距离就保持多少距离。
“星期一会很忙,早到是应该的,还要别人告诉你吗?”萧翊沣抬眉,在他第一天上班报到,就把他操得累到不成人形的记忆还在,倒是很能体谅他为何一脸防备,只问了句:“光瞪著我看,不用打招呼?
”
嗯,他这应该算是正常反应,还不是太笨、太迟钝。
“课长……”没人说,他怎么会知道星期一该早到?面对他理所当然的口气,夏杰有些欲哭无泪、一脸苦相,他无奈的喊了声。
总觉得苦日子会延续下去,不免让人有点郁卒。
“一大早,有点元气。”针对他的口气,萧翊沣不满地命令。
“是。”没得选择,夏杰立即中气十足应声。
满意地点头,萧翊沣又用资料夹拍了一下他的背,修长的双腿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边走边对他说道:“去准备一下,待会跟我出去。”
“去哪里?”望著他的西装背影,夏杰楞楞地问。
萧翊沣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话。
“拜访客户。”
※※※
什么鬼天气?好热呀……在这种天气出公差、跑业务,根本是最苦的差事。
顶著大太阳,跑得两腿发酸发软,管你皮肤已晒黑了好几层,要是在外面跑的成绩不理想,回公司照样被老板削到臭头,甚至被怀疑是不是偷摸鱼去了,业务员的悲哀莫过于此。时机歹歹呀,要跑出成绩是谈何容易的事。
今天,身为社会菜鸟的夏杰,深深体会了某些事。
走出冷气大楼,柏油路上热气便直往脸上扑来,气流夹带著晕开的火气般,多层的朦胧感,让人感受到炙夏的威力。一只手挡在眉头上,夏杰眯眼看著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汗流浃背的走了约十分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偷瞄著走在前头的人。
一样在流汗,不知为何,萧翊沣的神态,完全让人感觉不出燠热来。
规律稳健的步伐,没有路上行人曝晒于大太阳底下的不耐,些微的汗水像是艺术品般,点缀在他帅气的额边。萧翊沣优雅自在的神情,像是度假逛胜地般闲适……不太像个正常人。本来就觉得他哪里不对劲,现在夏杰更肯定他是个奇怪的人。
为何两人总有点格格不入,他似乎找出个道理来了。
“干嘛一直瞪著我看,我变成妖怪了吗?”萧翊沣突然转头,双手环胸望著走在自己身后的人,有些好气又好笑的问。
被他盯著不放,再迟钝的人早晚也会有感觉。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被吓一跳的夏杰差点岔气哽死自己。
“你要是敢否认,我会想出法子让你当街出糗。”见他一个吸气,萧翊沣好整以暇的扬眉,把丑话说在前头,他的脑子里已经转著恶魔般的念头。
想要硬拗的夏杰,立即闭嘴把话吞回肚子里,欲否认的神情当场不打自招。
“说实话,你到底在想什么?”看见他的反应,萧翊沣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要不是靠著意志力强忍,他恐怕真的留不住脸上一副要审判人的表情。
这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子不但又嫩又涩,还可爱得不太像话,让他不拿来欺侮著玩,好像很对不起自己,实在不能怪他三不五时就产生想捏捏他的冲动。
很久没碰到这么有趣的小子了。
犹豫了几秒,夏杰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因为课长不像是会向人低头的人,可是却为了工作跟客户和厂商那样低声下气,所以让我有点意外……”
没有插嘴的份,可是跟在萧翊沣的身边学习,的确让他开了眼界。只是,他意外自己见到他在工作上的另外一面,迅速改变了对他这上司的看法。说穿了,他真的很不习惯看到萧翊沣跟人鞠躬作揖、处处小心、巴结讨好的模样。
那副商人欲讨好主顾的嘴脸,跟现在的萧翊沣几乎判若两人。
“你认为你很了解我吗?”萧翊沣挑了眉,以某种异样的神情打量著他。
“当然不……”面试那天不算,他们相处两天都不满,他怎么可能认为自己了解对方。夏杰惶恐地摇头,直觉否认。
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当然要靠相处、沟通和时间。
只有几天相处或者说几句话,对一个人所接收的讯息通常不完整,给对方的评价往往不是那么正确,了解的大多只是对方愿意让人看到、知道的部分。
深藏不露、不欲为人知的性格和想法,才是人心最真实深奥的部分。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是让人解不开的习题。
“若不是,你在意外什么?”萧翊沣淡淡地问。
“那是一种感觉……”要解释很难,也不知从何说起。
“你的意思是,你的感觉向来神准?”不知不觉中,萧翊沣已贴近他的身体,勾起他的下巴直视,眼神咄咄逼人的欺前逼问。
逗垂死的小老鼠,也不会比这种感觉更好。
“也不是……”不安的情绪让他浮躁起来,可夏杰却不敢挥开他的手。
他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有种不小心踏入地雷区的感觉。
注意到路上没有太多行人,萧翊沣的手指大胆抚过他的嘴唇,趁他惊讶微微张口时探进修长的手指,暧昧地抚弄他敏感惊颤的舌尖。
“咳!”惊吓后,夏杰用力咳了一声,想往后退却被牢牢抓住手腕。
课长他……在做什么大脑完全无法接收这突来的讯息,更消化不了他这唐突举止所代表的意义,连判断他是否在开玩笑的能力都没有。
灼灼的目光极为慑人,他完全不像在开玩笑就是了。
没有人会露出那么认真的眼神开玩笑吧……“你是Gay对吧?”将他的手往前一扯,萧翊沣在他耳边低语。
“嗄?”夏杰吓出满身冷汗,连手脚都微微颤抖著。
虽然他从来就不在意公开性向,可是也没想到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问及这类问题──还是新工作的上司。他担心的是,这是不是代表著……他就要丢掉工作?
唉,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的呀!等等,课长认定他是Gay,不但没有像避瘟疫般避之惟恐不及,还刻意对他做出那么暧昧、充满挑逗暗示的举动……难道课长他……“是或不是?”因为瞥见有路人远远走来,萧翊沣退了些距离。
直直望著他的眼睛,夏杰不知道该不该承认。最后,在路人打量他们走过去之后,他终究还是选择点头,不想对自己的性向引以为耻。
所有同伴都告诉过他,出社会不如学生时代,必定要有许多妥协和牺牲,不需要将自己袒裎在别人的眼光底下,受不相干的人用歧视、不了解的角度批判;可是一旦被直接问及,他还是觉得,既然喜欢男人是自己的选择,就没必要像个小偷般遮遮掩掩。
他不愿意活得没人格、没自尊。
工作不保,再找就是,现在的他只是怀疑对方的企图。
“有伴了?”萧翊沣进一步问。
一如所料,他也懒得再跟夏杰玩纯纯的恋爱游戏,直接切入重点。
有机会的话,他当然打算直接拐人到宾馆去,跟他好好缠绵一番。基于品味上的坚持,又很久没碰到喜欢中意的猎物,所以他已经洁身自爱好几个月;因此,他不否认最近对性爱难免有些饥渴,想把握机会是必然的。
“没有……”听他一问,夏杰立即确定他也是Gay,松口气又马上紧张起来。
从面试以来,课长处处刁难捉弄人的态度,实在让他看不出来、感受不到,原来他对自己有意思;但还来不及消化惊讶,他已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他被录取的原因,是课长出自私心对他有所“好感”……除非辞职,否则跳入火坑之后,他想不惹腥膻谈何容易啊?
“既然没有,不反对和我在一起吧?”圈内很少人会拒绝他主动示好的追求,甚至一夜求欢的邀请,因此萧翊沣自信的口气是霸道、直接的,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头拐弯抹角。
“以课长的条件,找个伴应该不是难事,何况我们是同事……”
就算没有朱炎的存在,他也不想和上司谈恋爱。刚出社会,他只想做好第一份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好好表现,让朱炎可以以他为傲,并不想招惹多余的麻烦。
想到自己会被录取,极可能是因为这种“私人”原因,夏杰无法否认受到了打击。
在历经多次失败之后,他才刚从这份工作上找回些许自信而已。
不等他绞尽脑汁想出拒绝的理由,萧翊沣看著他思索著如何拒绝的表情,有些不是滋味的打断他的话:“是同事又怎样,有谁告诉你,我们的关系会曝光?”
办公室恋情的缺点,从来不是他的困扰。
至于容不容易找到对象,他自己一清二楚,不需要别人的肯定。问题是,多选择不代表有他想要的选择,两者之间差异甚大。
自动献身的人,大多只会被他当作是一夜情的对象。
或许,他是厌倦了在Pub里玩爱情游戏,对于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厌倦了,所以在遇见夏杰并确定他是同伴后,突然有种想跟他定下来的冲动,也因此对他产生莫大的兴趣。或许是他真的太自信,以为想要的东西不可能得不到手,才会在夏杰身上尝到挫败的滋味。
然而,感到挫败就放弃不是他的个性。
“对不起……其实我有喜欢的人。”吸了口气,夏杰索性承认。
所有的理由都不是理由,唯一的理由──是他心里只有朱炎一个人。
现在,他该烦恼的不是性向问题,而是如果对方提出交往却被拒绝,自己是不是也会工作不保?真伤脑筋,他一点也不觉得情况有改善。
很难向别人解释他和朱炎之间的感情,同伴们听起来总觉得匪夷所思;他们不同于一般同志的“单纯”交往,硬要说是正在交往的恋人实在太过勉强,却又不能否定他的心底只有朱炎一个人。
要是能够这么随便、轻易地接受别人,他这几年也不会那么辛苦。
有时候,他多希望自己可以见一个爱一个。反正除了道德感,同志之间的交往并没有其他的约束和枷锁,因此有数个亲密伴侣、或惯于喜新厌旧的亦大有人在……唉,反正他活该就是笨、就是傻、就是想不开,爱上就认了吧!
至今,他依旧认为无论得耗上多少时间,朱炎绝对值得他等待。
不能背叛自己的心,就只能比比看谁有耐性。
“不需要道歉。”思考后顿了口气,萧翊沣展开因他此话皱起的浓眉,缓缓加重手中钳制著他手腕的力量,将夏杰往自己的胸膛带,让两人几乎完全相贴,然后一字一句道:“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有一天──那个人会是我。”
对他而言,愈难达成的目标,愈是值得挑战的对象。
想要的东西,他往往誓在必得。
※※※
六点半了。
就算必须加班,也应该要吃饭吧?眼见天色已晚,朱炎再次瞥了眼车上显示时间的小钟,第N次望向夏杰上班的办公大楼,眉心的直线纹不断加深。最近夏杰的脸色总是很疲惫,让人不禁怀疑他在这家公司里,受到怎样不人道的待遇。
一阵烦躁,朱炎索性下车,靠在车窗边点了根烟。
凝重的黑眸盯著同样的方向,他的心情并未随著冉冉白烟缓缓扬升而转好。
这不是夏杰第一次因为必须加班让他久等,而他也不是没耐心、介意花时间等人,只是每次看见夏杰疲惫的神态,他就有一股要他辞掉工作的冲动。总比明知道夏杰在这栋办公大楼里头受苦受难,他却只能在外头枯等完全帮不上忙好。
工作几年,年少率性而为的倔傲性子,早在平凡的日子中逐渐被消磨殆尽。
从外表看来,现在的他就像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绝对让人想不到他有段荒唐、年少轻狂的岁月。人生,不同的阶段本来就该有不同的模样,面对生活也会有不同的态度,所以他对现在的自己没有不满,更不曾有过走回头路去耍白痴的念头。
狂妄,毕竟是年轻人的专利。
一如除了赶时间外,不再骑摩托车而改开车,他改变了习惯。就和每个人一样,他选择顺其自然过日子,不再让轻狂主宰他的人生。
可是此刻──他想宰了那个荼毒夏杰、不断要他加班的人。
第七根烟燃毕,朱炎再度随手捻熄,正巧看见夏杰终于走出办公大楼。夏杰正打算朝他走来,谁知才刚走几步,却被身后跟出大楼的人拉住手臂,他回头跟对方不知说了些什么,神情似乎有些无奈和不知所措,又频频回头望向自己。
朱炎本想上前,可是下一瞬对方已经放开夏杰的手臂。
走回办公大楼之前,那个人的目光直视他,是一种距离挡不了的挑衅和敌意。他从来就不迟钝,岂会不明白那种眼神代表什么意思。
下意识掏出烟包,朱炎又点燃一根香烟叼在嘴边。
他无疑是在等夏杰过来,跟他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歉,你等很久了吗?”
走近的夏杰扯著脖子上的领带,试图放松逐渐紧绷的紧窒感,有些局促不安的问道。
他不想让朱炎看到上司纠缠他的画面,可叹有些事情并非他所能选择。只怪有种人过度自信,永远不懂得放弃,增添别人的烦恼而不自知。
他和朱炎的关系已经够不明朗,萧翊沣还冒出来凑热闹、赶浑水。
唉,麻烦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麻烦……或许是有同事看到,知道每天都有人接送他上下班,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萧翊沣会跟在他的后头,想知道每天接他上下班的人是谁。
远远看见朱炎,萧翊沣直接问他朱炎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能否认吗?他从不想欺骗自己,何况萧翊沣不会相信他的否认。
情况一天比一天糟,让他真的好无奈。
虽然没用上司的身份胁迫,可是自从把话挑明以后,萧翊沣便常拖著他一起加班,甚至每天都会邀他去吃晚餐,颇有效法国父革命的精神。除了工作,还要应付上司私底下的追求,每天上班的感觉对他来说就像疲劳轰炸,累得让他连多想其他事的时间都没有。
包括朱炎对他的感觉。
突然觉得,也许是学生时代的生活太单纯,所以脑袋才会有那么多空闲,一天到晚在对方爱不爱自己上头打转,把对方的喜怒哀乐当成自己的生活重心,也就格外在乎对方一举一动所代表的意义,情绪因而起伏不定。
开始工作后,似乎连抽空想念一个人都是奢侈的,也让他的想法开始改变。
当然,他还是爱朱炎的,可是心思在踏入竞争的职场后,被充满压力的工作环境占去泰半。他无法否认,如果把剩下的喘息时间,用来烦恼感情的问题实在很累,不免萌生了鸵鸟心态,暂时能不面对就不面对。
等他的工作步入轨道,或许才能有心力去面对感情问题吧!
现在,光是萧翊沣的纠缠就够让他头痛了。
“还好。”凝视夏杰许久,朱炎从吞云吐雾中,给了不冷不热的两个字。
“你吃过饭了吗?”逃避他询问的眼神,夏杰随口找著话题。
“还没。”朱炎盯著他,神色有些复杂。
“那你饿不饿?”明知朱炎想知道萧翊沣的事,夏杰还是决心绝口不提,硬著头皮看香烟在他指缝间急遽变短,胸口的空气仿佛随之稀薄。
也许他应该稍微解释一下……不想提萧翊沣的事,可是他更不想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弄糟。
“还好。”朱炎的眼睛不动不眨,始终停留在夏杰愈来愈显得紧张,跟作贼心虚没两样的脸庞上,心中的信任感不由得开始逐渐动摇。
也许夏杰这星期以来,有很多事不曾告诉他。
“哦……”至此,夏杰的脸色开始涨红,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如果朱炎的反应代表在乎他,那他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虽然他现在已身心疲累,连高兴的力气都没有,脑子里想的全是家里那张可以让他躺下来好好休息的大床。
一厢情愿太久,他对朱炎的爱开始有些懒惰。对模糊不清、界线不明的关系也感到疲惫。
“上车。”沉默半晌,朱炎捻熄快烫到手指的香烟,丢给他一句话便钻进车里。以对彼此的认识,夏杰不想、亦或认为不能对他说的事情,他勉强知道代表何意。
没有,一点都没有!
站在车旁楞了会儿,犹豫的夏杰才跟著上车。
短短一瞥,他在朱炎深奥难懂的黑眸里,似乎看见一股强烈的失望,懒惰的心不由得震了一下,再度快速地清醒,转眼间便忘了疲累。
看来,他无法对朱炎的感受视而不见,当鸵鸟还是行不通。
谁教他就是爱他,只好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