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个男人是谁?
上午的阳光映照在他伟岸不凡的身影上,目测看来,他约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高度,一身黑西装、黑皮鞋,脸上架着看不见眼神的墨镜,面无表情,唇冷峻地抿着,看似深沈又无情。
他正傲然地伫立在敞开的双并式大门前。
唐芸依收回视线,原先陪伴她的女佣都走了,此刻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跪在灵位旁已经一整个上午了,今天是双亲出殡的日子,前来慰问的人却少之又少,尤其亲友们得知唐家财务陷入困难之後,更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而门口那男子,模样并不像是来吊祭的人。
她心底隐约浮现起秘书何智妤曾提过的皇家银行执行长,她的债权人,记得好像是叫做雷拓森。
不会就是那个男人吧?
这一个月以来,她的泪流成河,也忙得整个人瘦了一圈,在何秘书的帮忙下,她对公司的财务有了更详细的了解,并得知公司目前的财务状况濒临破产。
家里这房子更早就抵押给皇家银行,在几天之後,所有权也将变成皇家银行的。
而她突然间从什麽事都不必做的人,成了唯一要当家作主的人。
於是她决定拿出私人存款加上父母的保险费,全都发给员工们当遣散费,将地产公司解散了。
除此之外,她也遣退了家里所有的女佣,这个家不但再也请不起那麽多佣人,如今的她也没有家了。
她还没有想好自己该何去何从。
突然从天之骄女变成一无所有的人,她自己也正不知所措着。
虽然有同学愿意收留她,但她没有答应,毕竟借住在朋友家,那也只是暂时的。
寄人篱下总不是办法。
但她也想,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愿意再活下去的话。
「你就是唐芸依?」雷拓森步伐沈稳地走到灵堂前,低头俯视一直跪在那儿的女子,问候她的声音深沈中散发着权威的力量。
他二十八岁,拥有哈佛企管及法学的双硕士学位,精通会计且拥有国内的律师执照。
他不只身为皇家银行及金控公司的老板,更是公司的首席顾问律师,是极富真才实学的富豪第三代,身价非凡。
在仔细观察过这座冷清的大屋,以及长跪在灵位前的女子後,他决定走上前确认,她是否就是唐氏地产公司老板的女儿唐芸依,他的债务人。
其实这本来不必他亲自前来,但根据他公司的下属调查後回报,情况似乎很不乐观,唐芸依无力偿债。
据说她是个看起来光有美丽外貌、骨子里却什麽也不会的女人。
他可想而知,这样的女人一定是仗着有个富爸爸,家里有钱,只是无用的名媛。
通常依赖别人生存的人,一旦落魄,会比一般人更容易一蹶不振。
今日他来,就是要看看情况是否真如下属所回报的那般凄惨。
真的连一毛钱也还不起?或者还有什麽没发现的剩余价值可回收?他便是来确认这一点。
「我是,请问有什麽事吗?」唐芸依的视线从眼前雪亮的黑皮鞋,缓缓往上移,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个伫立在门口戴墨镜的冷峻男人。
雷拓森瞧着她抬起的小脸,近看之下,才发现他的债务人长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她身着素净的白上衣、黑裙,长发随意束在脑後,雪白的小脸看似憔悴,弱不禁风的消瘦模样,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而那双噙着泪水的大眼睛正直瞅着他瞧,丰盈的菱形小嘴紧抿着,模样简直就像是只无辜到了极点的小猫。
但在他雷拓森面前,装无辜是没必要的。
他只要她说明如何把一亿的债务还清就行了。
「我是雷拓森,皇家银行执行长。」雷拓森说明自己的身分。
「嗯!你好。」唐芸依迟疑地说,心底惊悸着——他果然就是雷拓森。
他是来要回一亿元的吧!可她什麽都没有,要拿什麽给他?
「其实……我还不起你的钱。」没有迟疑太久,她很坦白又老实地告诉他。
「什麽?」雷拓森眉峰微蹙,他都还没开始跟她周旋,她就已经先投降了?!
诚如手下的回报,这女人无力偿还。
但对太快就投降的人,他可不见得会手下留情。
「这不是一句你还不起就能解决的。」雷拓森唇边浮起一丝嘲笑,摘下脸上的墨镜,冷酷的眸光直射向她。
唐芸依终於看见了他如鹰般精锐的双眼,衬着一双浓眉,让他显得气势逼人。
她更发现他的长相散发着贵族般的尊贵气息,浓眉锐眼,鼻梁高挺,红润的唇宽又有型,相貌醒目,英气逼人。
但对她来说,现下若是眼前来了最夯的韩流明星,她也无心多看一眼。
她以前还挺喜欢看杂志打发时间,可如今在她黯淡的生命里,所有人事物也都变得晦涩。
她低叹一声,坦承内心的无助。「虽然我现在还不起你的钱,但之後我可以找份工作,再慢慢还给你,你可以考虑看看,不然就算把我关进牢里,也不见得会对你有什麽好处。」
雷拓森听着她无奈的话。
在他看来,至少她能说出这番话,代表她还有点可用的价值。
但她可能没想过,一亿元她要工作多久才还得清?
真是连算计都不会的女人。
他是银行家,凡事得精算、评估,就让他来替她上一课,教教她这个数学习题。
「把你这麽可爱的女人关进大牢,未免也太可惜了点。」他淡笑着说。
唐芸依心底一震,蛾眉轻蹙,不懂他是什麽意思,听起来十足的邪恶。
可当她望向他,接触到他冷森森的表情和绽着寒光的双眼时,她突然打了个冷颤,不寒而栗了。
她能感觉到他完全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味,而是真的大剌剌地在讽刺她。
她从来不曾接触过像他这样犀利又毫不留情的人。
她更猜想不出,接下来他会怎麽做?
「我不会把你关进牢里,就像你说的,那确实对我没好处,这样吧!我来帮你想办法好了,只要你有诚意用工作还,还债的方式有很多。」雷拓森唇上划开一线冷笑,直视着她。「你,就来当我专属的佣人好了。」
「佣人?」唐芸依顿了一顿。
「不然你以为你还有什麽剩余价值?」雷拓森不以为然地说,拿出西装口袋里的手机,滑开锁定後点出计算机程式。
乾净又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轻敲手机介面,口吻坚决有力。
「就以一小时工时一百零九元的工资来算,你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也才还得了两千六百一十六元,你父亲欠我一亿元,利息不算的话,你得做上三万八千两百二十七天才还得起,四舍五入後是一百零五年。
「我想你活不了一世纪那麽长,不过你放心,你活多久就做多久,当我一辈子的佣人好了,那会比把你关进监牢对我更加有利。」
雷拓森将手机拿到她面前,让她看清了上面的数字。
唐芸依怔愣着,好一会儿才看清了萤幕上的数字。
她眼波迷蒙地从计算机移向雷拓森英俊如恶魔的脸。
他冷然的态度恍若铜像,傲然的脸色显露一副只在乎钱的样子。
她对这个人的印象糟透了。
她真的没遇过像他这样的人。
他的人生会不会就只有铜臭味?
他知道这世上有很多比金钱更美的事物吗?
诸如花园里的百合花,天上的星辰,小草上的露水,还有莎士比亚的诗句加上香醇的咖啡。
但她相信她就算怜悯他,也没资格批评他。
欠他钱的人是她,如今他有了权宜之计,也算是让事情有个了断。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天性乐观地想了想,她从小就被女佣服侍到大,女佣做的事她没做过,不过她大概知道该怎麽当个称职的佣人。
所谓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啊!
只要能还他钱,当佣人没什麽大不了的。
「好吧!就依你说的。」她唇上浮起一丝豁然的笑,答应了。
雷拓森眯起眼望着她,他不怀好意地想吓吓她,她竟没被吓到吗?
她的脸上在笑,而且答应得还很爽快,这其中有诈吗?
他严肃地打量她清纯的小脸,命令她:「抬起头来回话。」
他要看清楚她的表情,想从她眼神里探出她内心是否另有想法?
唐芸依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迎向他。
雷拓森审视着她灵秀的双眼问:「你竟然爽快地答应要当我一辈子的佣人?」
「嗯!」
「为什麽?」
「难道我能不答应吗?」
这回换雷拓森自己愣了一下,没错,是他的主意,她无法不答应。
但也至少应该有点意见吧!
他不喜欢对手太软。
「你不妨说说你答应的原因。」他倒想明白她在想些什麽。
「毕竟我得还你债,而且我也无处可去,这个房子已经抵押给你的银行了,既然你说二十四小时帮佣,那代表一定有地方可以住,有东西可以吃吧!」唐芸依唯一想到的就只是这样,虽然心底感到无助,但她仍如实地告诉了他。
「原来是算好了我会供食宿?」雷拓森有点失笑,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些。
不过她想到了,这不算精明,但对她来说却是切身的需要。
既然她同意了,那也就是又把球抛回他手中了。
那好,他就出道难题给她,看她会怎麽反应?
「嗯哼!」他清了清嗓门,深沈有力地说出只针对她个人的规定。
「那你听好了,身为我专属的佣人,你得二十四小时听候我的差遣,我要你做什麽,你不得说不,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意交男朋友,不准随意嫁人,就算想嫁人,对方也得是我同意的人才行。
「还有,就算嫁了人,你也还是我的佣人,仍然要二十四小时听候我差遣。」
说完这些听似很刻薄的话,他以为她会俯首称臣,露出畏惧的神色。
怎知,她脸上漾起一抹笑,却也同时流下泪来。
「雷先生,你说怎样就怎样吧!佣人本来就是任人差遣的,我不会说不,而且我也不想交男朋友,更不想嫁人。其实,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间烘焙坊,我想做出世上最温暖的面包,让人人都能吃得很幸福、很满足,那我就会感到很开心了,就那麽一点小小的梦想而已,可是——」唐芸依说不下去了,那个梦想已经离她太遥远了,而且她怎能把心事说给一个陌生人听呢?
他不会懂的。
她赶紧以手背拭去满脸的泪,可是接着泪又流了下来,擦也擦不完。
雷拓森无言地盯着她,她说什麽温暖的面包和幸福是怎麽回事?
为何他向来坚硬的心,竟狠狠地被她柔柔软软得像棉花糖般的模样牵动了?
他心跳的节拍莫名地失速着。
「拿去用。」他看着自己拿着帕子的手,他竟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用?
但他很确定他想这麽做,他要她别再哭了。
更要自己立刻恢复冷静。
「谢谢。」唐芸依接受了,拿了他的帕子拭去脸上的泪,并要自己停止落泪。
她发现他的帕子上有股属於男性的青草香氛,而且挺乾净的。
「我会洗乾净再还给你。」她感激地说。
「不用还了,扔了吧!」雷拓森稳住自己,以一贯的嘲弄神色面对她。
「扔了?」唐芸依抬起红红的眼眶,疑惑地瞅着他。
「那是个人卫生用品,你想我会要回来吗?我可是一次都没用过,既然都给你用了,如果你想洗过後留着也可以。」他就只是不想要回而已,无关乎洁癖,可面对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竟不自觉地费功夫向她解释。
他突然感到烦躁,完全无法冷静下来。
「是。」唐芸依认为他大概是不想用她用过的东西吧!她也只好顺从地收下了,以过去的经验来看,她知道身为一个佣人,不该争辩不休才得体。
「起来吧!你得跟我立个合约,口说无凭。」雷拓森命令,既然她那麽甘心要当女佣,他也得维护自己的利益。
无论如何,他要她白纸黑字写清楚,以免反悔。
「是,可是,我腿麻得站不起来。」她试着挪动双腿,这才发觉自己已跪到双腿麻痹。
「要我帮你吗?」雷拓森竟想也没想,伸手要牵她起身。
他又瞪向自己的手,心里惊讶着,世上哪有主人扶佣人的道理?
他怎会突然这麽热心?
他家里有数不清的佣人,可他从来都不曾搭理过他们,甚至连他们的长相都不曾记得。
他其实可以把手收回来,不必帮她,但不知为何,他的手却仍执着地停在那里。
「这……」唐芸依也很惊讶,望着他伸上前来的手,迟疑着。
她并不想握上他的手,尽管那只手看起来那麽修长有力,足以扶持她,使她不会窘得跌倒,但心里仍有一份莫名的执拗,让她无法立即伸出自己的手。
可她在执拗什麽呢?
他是主人,他都已经伸出援手了,她能不握吗?
身为一个佣人,应该要顺从才对。
她咬着下唇,闭着眼睛,勉强地握上了他的手。
蓦地,在她接触到他厚实又温热的手掌时,心跳竟莫名地加速了,她苍白的脸浮起两朵藏不住的嫣红。
她不自禁地感到害羞,因为她没有握过男人的手。
相同的反应也在雷拓森心底掀起波澜,当她冰冷又柔弱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上,他本能地就想握紧她。
而这使他更烦躁了。
他是怎麽回事?
他粗鲁地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啊!」她失去知觉的双腿一时间无法使力,整个人摇摇欲坠地倒在他的胸膛上。
「老天!」他低咒一声,当他精实的胸膛接触到她娇弱单薄的身子时,他才发现她的体温冰凉,隐约地颤抖着。
他反射性地即时伸出手臂,定在她的腰间,避免她跌倒,同时心底有种东西在揪疼他,她竟激起了他内在的保护慾。
但他立刻要自己漠视那些干扰,对那奇怪的感觉嗤之以鼻。
他推开她,沈声斥责。「你连站都站不好,还能做什麽?」
「对不起。」她低着头,懊恼地对他道歉,命令自己站稳了,也暗自希望双腿能快点恢复知觉。
「我在沙发那里等你。」雷拓森阻止自己再多看她一眼,转过身便走向客厅的沙发,迳自坐下来等候她,试图赶走满心的躁热。
唐芸依伫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等双腿有知觉了,才缓步走向他。
「去拿纸笔来。」雷拓森一见她能走了,冷漠地下令。
「是。」唐芸依立刻到书房拿了纸笔,折回来交给他。
雷拓森接过纸笔,将两人的合约写下,文字中载明了唐芸依的义务及他的权利,生效日期就在三天後。
他给了她弹性时间去处里好家务事。
「一式两份,你我各执一份,留下你的手机号码,然後签名盖章。」他把合约交给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说。
她两手微颤地接下「合约」——她的卖身契,也见识到了他冷硬无情及盛气逼人的权势。
「不需要律师认证就能生效吗?」她看了一下白纸黑字的内容,他写的是「唐芸依自愿担任雷拓森的终身佣人,专供雷拓森差遣……每月所领薪水其中百分之八十归还雷拓森,百分之二十则为唐芸依日常零用金……」他在签名处留下了他的地址和手机号码。
她感觉此去人生黯然失色,却又没有退路。
「我就是律师。」雷拓冷森森地说,目光嘲讽地瞥了她一眼。
「哦!我只知道你是银行的执行长。」唐芸依不想掩饰自己的无知。
「那你现在该知道了。」雷拓森放下手中的笔,淡扯着唇说。
「嗯!难怪了。」她终於明白为何他身上总见不到诗情画意,只见到冰冷和锐利,让人感觉很糟。
他从事的是无情的行业,而日子一久,身分便局限在律师、银行家的范畴里。
其实人的职业就只是职业而已,但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就是职业上的身分,却忘了人本该拥有的单纯和天真。
不过话说回来,在他眼中她就是个负债的人,她若把想法说出来,只会让他很不开心吧!
还是安分地闭上她的小嘴会比较好些。
「难怪什麽?」雷拓森好整以暇地盯着她问。
「你有一种很锐利的气质。」她淡淡地说,没有讨好的意味,更没有批评的意思。
雷拓森认为这是恭维,也就没有多问。
「我去书房拿印章盖好了,再拿来给你。」她没有再多说,走向书房去盖章签名,把手机号码写在姓名下方,再很快地踅回客厅。
他接过她手上的两份合约,检查一下无误後即摺起,掀开西装外套,放进里头的暗袋。
「我会盖好我的章,之後再差我的人送来给你,三天之後的上午十点,你自己来找我报到。」雷拓森公事化地说,毫不拖泥带水地拿了纸笔,写下他的地址和电话交给她,起身预备离去。
唐芸依接来,看了一下,他住在阳明山上,那里住户不多,应该不难找到才对。
而他好像也挺信任她的,竟留了住家地址给她,并且相信她会主动过去。
他看起来并不像容易信赖人的样子呢!
「你就不怕这三天内,我会跑不见吗?」她很好奇地向他提问。
雷拓森炯然如炬的双眼瞪向唐芸依,目光从她可爱的菱形小嘴移向她秀气的鼻子,落定在她流露着天真的一双大眼睛上,他看了她许久,思忖着她的话。
眼前的她看似软嫩无害,模样娇弱,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说不定她会跑掉,他确实不得不提防。
不过,反过来想,她若是会跑掉的话,这一辈子她都有可能那麽做。
何不就趁势赌一赌她的忠诚度,好过将来为她伤神?
「那三天,是我给了你弹性的时间,让你处理好家务事,但若是你想乘机落跑的话,就尽管跑吧,看你能跑多远。」他无情的唇上浮起一丝嘲笑,很明白地回答了她。
而唐芸依早已在他毫不留情的可怕目光扫射下,不自禁地双腿颤抖。
他不以为然的反讽更教她发现了自己骑虎难下的困窘。
她身上已经没什麽钱了,根本哪里也去不了。
而他一定也早就看穿了她,认定她的价值就只配当他的佣人。
「我不会跑的,你放心。」她艰难地开口。
「这才乖。」他冷笑,从她身旁走过,迅速离去。
她伫立着,感觉像被一阵冷森森的风刮过脸庞。
心颤抖着,人也颤抖着。
才初冬,她却觉得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