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要解开怜丫头心里的结,唯有找回那小子。”天机老人瘫在躺椅上抽着水烟,仍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那您就快点去呀!”燕嬷嬷急得在他身边直跳脚,“我发觉怜丫头平静得有些怪异。”
“我去了,谁带她回到半山?”天机老人在空中吐了好几个烟圈。
“回半山?”燕嬷嬷根本不懂天机老人打什么哑谜。
“怜丫头会这么听话想弄好身体,就是一心想回到半山——那个她心里的家。”他怎不懂这丫头的心思?想要寻死也得回到那个地方,那儿有她无法割舍的情感和回忆。
“您说……她想回到那儿……然后……寻死?”光说出这两个字,就足以让燕嬷嬷胆战心惊,“那千万别让她回去!”
“你以为制止得了?这丫头就是用爬的,她也会爬上去。”别看她柔柔弱弱的,动不动就掉眼泪,这孩子还是有她执着的一面一这便是她最大的改变。
“那该怎么办?要不您赶紧去找回那小子!”燕嬷嬷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是,咱们不知道那小子的身分,人海茫茫怎么找呀?”
天机老人用烟斗敲着燕嬷嬷的头。“你未免太小看师父了吧?”
“哎唷!”尽管头被敲疼了,燕嬷嬷还是霭出期待的眼神,“您知道他是谁?现在哪里吗?”
“那小子叫作武劲,是武骞的儿子,“绝剑山庄”未来的主人,他刚回到山庄探望卧病的娘亲……”若非他出动所有关系,哪能在短短几天内找到这个人,还翻出武家十年前的旧帐?不过,他还是不懂武劲怎会将轻怜一个人丢在半山上,还搞得她心神俱伤。
“师父,还是您厉害!”燕嬷嬷抱着天机老人,就差没在他脸颊上印上香吻,“那就快点去把那小子找来啊!”
“你说去就去、来就来呀?”天机老人甩开身上的黏皮糖,翻着白眼叨念着,“我真是自找苦吃,不但检到你这个大麻烦,后头还跟着一堆小麻烦,忙着帮你们收拾残局,好像前辈子欠你们似的……”
又开始了!
燕嬷嬷也跟着翻个白眼,一转身又对天机老人撒娇着,“因为您是小燕子的贵人,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这些可怜女子的老神仙嘛!”她接着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壶酒来。“瞧,这是金丝那丫头的爹地命人从罗利国送来的酒,叫作什么“瓦卡”的……”
“有酒喝喽?”天机老人眼睛一亮,燕嬷嬷眼睛还没眨,手上的酒瞬间就落入天机老人手中。
他迫不及待地开瓶,“哇……过瘾!畅快!”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
“看吧!这就是好心有好报喽!”燕嬷嬷乘机灌师父迷汤,“只要您出手帮忙,往后这些孙女、孙女婿不会亏待您的!”
“好啦!真说不过你……”天机老人无奈地挥挥手,跟着又灌了一口酒,“总得等武家的家务事搞定了,才能上门找人吧?”他只怕无法说服武劲,那小子都可以为了恨他爹,狠心十年不见自己的亲娘,对于轻怜在他心里的分量,他实在无法掌握。
果如天机老人所言,轻怜一可以下床,便急着回到半山。
“你这身子怎能待在那种荒郊野岭呀?”燕嬷嬷苦口婆心劝着。
虽然可以下床了,但那身子骨单薄得一吹就飘走了,山上风那么大,而且已近冬天,山上肯定下雪了。
轻怜意志却相当坚决。“那是轻怜的家……”原本失去光彩的眼眸一提到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竟闪耀一丝光彩,“我必须守着它,为了他……”
燕嬷嬷当然知道她的心情,却不得不浇她冷水。“你以为守在那里,他就会回来吗?”
轻怜转头望着燕嬷嬷,露出虚弱却肯定的笑容。“即使他永远不回来,我还是会等下去,直到我死了……”
“你这死、心眼的傻孩子呀!”轻怜的痴情让燕嬷嬷一阵鼻酸。
“嬷嬷别哭……”轻怜反倒平静,还伸手为燕嬷嬷拭泪,“轻怜觉得很幸福,能待在与他共有回忆的地方。”
“小燕子,就让她回去吧!”天机老人进了房,听到两人的对话,也赞成让轻怜回去。“如果怜丫头待在那边会开心一点?咱们也别阻挡了!”该来的怎样也挡不住。
“谢谢爷爷成全。”轻怜差点要对天机老人下跪,燕嬷嬷赶紧扶起她,仍是一脸的不放心,“不能放你一个人留在那儿,这样好了,嬷嬷跟你一起回去,也好照顾你。”她真担心轻怜一个人待在那儿,万一哪天想不开,眼睛一闭往下跳可便利得很……
轻怜连忙摇头。“谢谢嬷嬷这么疼爱轻怜,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可是……”燕嬷嬷还想劝她,天机老人却开口了,语气有着难得的严肃,“怜丫头,要爷爷送你回去没问题,但你得答应爷爷一件事。”
轻怜点点头,天机老人继续说下去,“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答应爷爷绝对不可以做傻事,知道吗?”像被读出心事,轻怜努力眨去夺眶的泪珠。
她别过头拭去眼角的泪珠,许久之后才对着天机老人点头。
“好,这样爷爷就放心了。”看出她心里的挣扎,知道轻怜这一点头代表承诺,天机老人也跟着露出欣慰的表情。
燕嬷嬷却仍不死心。“还是让嬷嬷跟你回去,这样我也较放心……”
“小燕子,你就别搅和了,怜丫头一点头,就表示她会好好照顾自己啦!”
轻怜努力压抑泪水,说不出话来,天机老人忙着替她回答,“而且,……你自己的麻烦事才刚开始。”
“我……哪有什么麻烦事?”燕嬷嬷一副心虚的样子。
“万一“那个人”来了,你说该怎么办?”天机老人早摸清她的心思。
燕嬷嬷却回答得理直气壮。“我这么随便就见客的呀?哼!天皇老子来我都不怕!”
天机老人浇她一盆冷水。“万一他真的是“天皇老子”,你也不见?”这丫头,连惹到谁都不知道……
“怎……怎么可能?”燕嬷嬷气焰顿时弱了许多。
“怯!真不知死活……”天机老人手一挥不想理她,转身对着失神的轻怜说:“好啦,丫头,你让小燕子准备一些御寒的衣物和干粮,爷爷这些天就带你上山。”
“谢谢爷爷。”轻怜感激地紧握天机老人的手,感觉暖烘烘的。
不过,她的心却跟外头的天气一样,怎样都温暖不起来。
为了让娘亲看清楚自己的样貌,武劲应武骞的要求刮净脸上的胡渣,整个人看来多了几分俊秀。
虽然换上娘亲命人准备的绸衣华服,但他仍坚持挑选黑色紊面衣物,并穿上轻怜亲手缝制的靴子。他就是舍不得丢弃这双作工粗糙的靴子,穿着它,让他感觉较为踏实。
趁娘亲午寝空档,他独自走向一旁的花园,脚步显得沉重。
回到“绝剑山庄”后终日守在娘亲身边,见她身子时好时坏,他心头的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还有,他极为想念轻怜,好希望她陪在身边,一起面对可能失去娘亲的痛。
思念的同时,他却无法原谅她的背叛,如同对爹爹的心结尚未解开。
如果她可以帮武骞对自己下药,往后也可能为任何人背叛自己,他身边不需要一个吃里扒外的女人!爱恨同时在心里拉扯,武劲只觉心烦意乱。
他无心地紧捏着手中的枝叶,几乎要将身前那棵桂花树连根拔起,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晌起。
“那是你娘最爱的桂花树,从她回到庄里那一天便亲手种下,边种边掉泪,说要等她儿子回来那一天,亲手为他做桂花糕……”武骞缓缓走近桂花树,心疼地抚着它。
武劲赶紧缩手,还好桂花树够茁壮,只是掉落了几片叶子。
武骞接着从怀中掏出白帕,摘下一朵朵幸未遭到武劲蹂躏的桂花,将它们包好放进怀里。
“待会儿放在你娘枕边,她喜欢这味道。”
父子多年来第一次面对面,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武劲将视线调向远方,武骞则在一旁的圆凳坐下,没有离开的打算。
武劲根本不想面对爹亲,正想离去之际,武骞开口留住他。“你……别怪轻怜姑娘。”
“这不关你的事!”武劲无礼地驳斥。
原本对轻怜存有的心软,已因为爹爹的求情快速抛开,武劲自以为是地认为两人早有预谋。
“我不会对背叛者心软。”
“轻怜姑娘没有背叛你,她只是太善良了……”不愿见儿子被恨意蒙蔽,武骞连忙说出和轻怜接触的情形,包括她听到那段伤心往事时的反应。
“唉!看你如此误会她,爹很后悔把她拉进来,她是无辜的,只是纯粹可怜我这个老人和你娘,最重要的是,她不愿你将来后悔呀!”
武劲依旧半信半疑。“你……之前不认识她?还有“驭奴馆”的人?”
武骞摇头。“我本来放弃希望,但听说你那把“圣之刀”出现在京城,才知道有“驭奴馆”这么一个地方,于是派人打探……”武劲紧绷着脸,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仍继续钻牛角尖。
“不管怎样,她就是不该帮着外人对付我!”这是他难以跨过的心结,也事关男人的尊严。
武骞无奈地摇头。“你只是不甘心,就像当年你娘选择和爹回庄,你同样怨轻怜姑娘出手帮爹,都是因为不甘心罢了!”被说中了心事,武劲紧咬着牙关不发一语。
见儿子似乎有些动摇,武骞继续说下去。
“但她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你……你想想看,如果你执意不肯回家见娘,哪天你娘真的撑不下去,痛苦的会是谁?爱一个人就是不忍心见他受苦……轻怜姑娘就是不忍见你将来痛苦,如同爹不愿见你娘受苦,我宁愿受病痛煎熬的是我,宁愿当年她继续留在你身边,或许身子骨还会健康一点……”想起娘子所受的病痛,武骞不禁低头垂泪。
见爹爹垮下肩膀,完全不如他印象中那个总是撵起一片天的硬汉,武劲看出他对娘亲的情感有多深厚,心中那面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高墙跟着一片一片崩落。
娘说得没错,爹这些年心里也不好受……
而造成一家三口分隔两地,让爹娘饱受愧疚和思念煎熬的,正是他的固执和任性。
如果他当年能对过往释怀,这十年来也不用独自在外漂泊,有家归不得,娘亲现在必然依旧娇艳如花,爹也不会苍老得这么快……
都是他的死硬性子作祟!
武劲顿时觉悟了,他缓缓走近武骞,抬起手放开紧握的拳头,接着拍向老人颤抖的肩头,轻轻喊了声:“爹……”
武骞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不忌讳让儿子见到自己的脆弱。“劲儿……”
“爹,是劲儿不懂事,这些年让您和娘受苦了……”武劲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希望这悔悟不会太晚。
武骞激动地起身揽住比他高上一些的儿子,不断拍着他的背。“好……好……爹的好儿子……”武劲抱住他曾以为像天一般高的爹爹,不断眨去悔恨的泪水。“请您原谅劲儿的任性……”
“是爹的错,让你们母子受苦了……”正当父子俩抢着将过错往身上揽的同时,天外忽然飞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虽然你们父子大和解令人感动,但老家伙不得不打断两位……”
武家父子连忙收起泪水,警戒地望着声音出处,同时展开防御的架式。
“绝剑山庄”戒备森严,能轻易闯过守卫又不让两人察觉,来者武功修为必然在两人之上,不得不防。
天机老人却冷不防地现身在两人身后。“唉!这下你们一家解开了心结,可怜我家怜丫头多事背了黑锅,将自己搞得不成人形……”两人猛然转身,只见一个白发鹤颜的老翁自顾自地蹲在树旁抽着水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