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就站在不远处看著,她没躲起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躲起来,但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现身。
本来就没什麼,本来就什麼都不是……
转过身往回走──原本是下班就要走了,可却看到这个画面,她不能否认自己的心痛,她可以骗得了别人,却不能骗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往回走,走回办公室,上了楼,她往角落走──因為学姊正要离去,别让她发现自己又回来了,不然又会拖住学姊下班。
等到李嘉蓉走了,沉佩璿这才现身继续往前走,拿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坐到位置上。
灯也不开,她只是坐著,乾涩的眼眨也不眨,看著这一片闃暗的办公室,然后继续动也不动。
突然,泪水就这样流下来……
画过了脸颊,来到下顎,然后滴落;晶莹的泪一滴又一滴,泪水带不走忧伤,带不走多年的记忆。
也许,是该放手了。
十年──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爱一个男人十年,这其间,她从没要过他的回报,更不曾索过爱。
她一直坚信──该是她的,就是她的。
所以,就还给小君吧!
还……说什麼还?从头到尾都不属於她的东西,说什麼还?
擦掉泪水,她还是那个最自制的沉佩璿,放下手裡的包包,打开檯灯、打开卷宗,开始转移注意力。
眨著眼,看著文件,她很专心,心无旁騖,只有那时而掉落的泪水,揭穿了她的偽装。
爱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幸福……
汪映君的案子还在审,几乎所有人都在看沉佩璿要怎麼审──不只是因為她是这个案子的审判长,更因為……各家八卦杂誌都说得很清楚,小君和士扬曾是情侣关係,而她与士扬也有著曖昧情愫,一瞬间,这明明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的关联,突然变得人尽皆知。
但沉佩璿不管,她的心很篤定,完全不动摇──该怎麼判就怎麼判,就算她心裡也觉得唐荣有鬼,但她依旧保持中立。
要判被告有罪,士扬必须拿出所有的证据来说服她,她不可能接受那些模糊的言词,她要真凭实据。
可她知道士扬在调查上出现了困难──
小君确实饱受惊吓,她似乎不愿意再出庭和唐荣对质,或者说,小君根本不想再见到唐荣。
小君虽然没明说,但可感觉到她不想告,也不敢提告!
事实上,小君连提到唐荣两个字都怕──那天她待在小房间裡,光是隔著透明玻璃看见唐荣,唐荣还没看见她,她就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要说小君是心甘情愿与唐荣上床,鬼才相信!
虽然士扬认為就算小君不告,检方也可以办,因為这是公诉罪,根本不需要小君提告,但他们都很清楚,小君必须出庭明白表示她是被强迫的、是被逼的,而不能像上次对质的时候一样,律师问她是否曾与唐荣上床做爱,而她答是,这样的词语几乎可认為她不是被逼的,甚至可以解謮是心甘情愿的。
小君為什麼会这麼害怕唐荣?
这很麻烦,那段证词被记录下来,沉佩璿或许还心裡存疑,但另外两名陪审法官的心证确实受到影响。
沉佩璿心裡思考著,对於小君承认与唐荣「上床做爱」,而不是承认遭到强暴,这其中一定有特殊原因……
唉!不只士扬,现在连她都跟著猜测、烦恼;小君的再度出现确实已打乱了他们的心思,更别提那一晚两人曾经的告白,就好像……
不曾存在似的!
现在他的眼裡就只有小君,為了小君甚至可以对著她破口大骂……唉──
中午时分,沉佩璿步出法院──她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冷静思考,虽然这不是她的工作,虽然心裡篤定好好做她的法官就好,可看著严士扬这样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她还是不自觉想帮他想想办法。
她来到一家咖啡厅,点了杯咖啡与简餐,桌上摆著一本笔记本,手裡握著笔,在本子上东写西书,像是在忖度著什麼。
咖啡与餐点都送来了,她动也不动,本子上画著案情的流程图,脑袋裡不断推论……当年到底是怎麼了?
小君在一夜消失,听说那时,唐荣曾带著她到汪家见她父母,那时就传闻他们在一起,这些年也没见过……
唐荣到底是个什麼样的人?怎麼可能会在小君和士扬还在交往时,一夕之间突然冒出来?
这人到底是打哪来的?
这人是个名人,是个有名的企业家,媒体上说他看来和蔼可亲,常捐钱做善事;可小君看起来好怕他,到底是為什麼……
事情上,她也很怀疑,那天她也亲眼看见唐荣面露兇光的样子。
「请问我可以坐吗?」
一个男人突然说话,打断了沉佩璿所有思绪,她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心裡讶异不已,甚至有点愤怒。
那是唐荣的律师……对方拉开沉佩璿对面的椅子,直接坐了下去,甚至唤来服务生,也点了咖啡。「不介意併桌吧?」
沉佩璿靠在椅子上,抱胸看著他──她不是第一天坐上现在的位置,她怎麼可能会不知眼前这人有什麼目的。「你好大的胆子!你当事人的案子现在繫属在我的手中,你竟敢这样私底下来见我?你信不信我可以请地检署将你移送惩戒?」
「不用这麼气吧?」
「你现在马上离开,我还可以当作什麼事都没发生过,不然我就依律师法第四十条请地检署将你移送惩戒!」
「沉法官难到对我想讲的话,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没有!」
对方好整以暇,「那可不一定,也许我想讲的话,沉法官很有兴趣。」
「请你离开……」
「听说严士扬检察官跟我当事人的未婚妻在大学时代是情侣啊?」他直接就说,不再迴避,以免真的被她赶走。
沉佩璿不语。
「不过那个时候,汪映君小姐被我的当事人追走了……是男人大概都受不了,难怪严检察官对我的当事人会这般咄咄逼人。」
沉佩璿笑著,「你今天来这裡,应该不会只是想影响我的心证吧?你有话就老实说吧!」
因為结果都是一样的,本案审理过后,她一定会处理这个嚣张狂妄、目无法纪的律师。
「听地院的人说,沉法官跟严检察官的感情还不错啊?」
心漏跳了一拍,但她还是努力装出不受影响的样子,「一个律师不好好读卷宗,都在读八卦杂誌啊?你如果担心我会放水给严检察官,那大可不必,你好好替你的当事人辩护就好。」
「我当然不担心沉法官放水,因為沉法官一定也很清楚,这个案子如果检方赢了,我的当事人有罪,那严士扬检察官跟汪映君小姐就可以復合了。」边说脸上边带著自信的笑容,以為这般说词一定会让沉佩璿动摇。
沉佩璿皱著眉头,「所以呢?」
律师嘆息著,「我真替沉法官不值啊!汪映君哪裡比得上妳,那个严士扬怎麼这麼没眼光,竟然执著於一个残花败柳……」
「残花败柳?」
「当然!那个汪映君都不知道被我的当事人玩过多少遍了,不是残花败柳是什麼?严士扬也真是的,竟然这麼喜欢穿人家穿过的破鞋……」
沉佩璿双手抱胸,不禁一笑,「那天对质时,你问汪映君是不是曾经跟你的当事人上床做爱?你用的词是『做爱』,当时汪映君说是,这问话的意思可以解读成是非强迫的……怎麼现在你又说唐荣是在『玩』?!」
律师突然一阵语塞,脸色瞬间变白──老天,这个沉佩璿怎麼这麼厉害,三两句话就抓住他的语病?
沉佩璿笑著,「大律师,我很清楚你今天来要跟我说什麼,你希望让我有危机意识,别让检方胜诉,不然这样会让严士扬和汪映君復合,但我要告诉你,我审理任何一个案子,想到的都不是自己。」
站起身,将东西收拾好,「大律师,我只能说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还是多放点心思在為你的当事人辩护上吧!」说完走人。
独留律师一人傻傻坐在原地,眉头愈皱愈深,愈想愈觉得这个沉佩璿真不是普通的难缠。
她表面上看来安安静静的,但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脸上的表情,她都看在眼裡,丝毫不放过。
沉佩璿付了钱走出咖啡厅,点的咖啡她一口也没喝,简餐也是一口都没吃,但这一趟还是有颇大的收穫。
至少她更篤定──那个唐荣有问题。
但同样也让她心痛的是,她真的得做抉择吗?她真的要一手将小君和士扬重新凑合在一起了吗?
她怎能為这样的事而感到為难?就算她必须孤独一辈子,此生终得一个人走,她必须亲手将自己最爱的男人推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她都不能忘记她发誓要坚守的正义。
但显然还有别人在怀疑她!
沉佩璿走出咖啡厅,走在人行道上,準备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那个该死的傢伙,本来她有机会享受这难得的午后偷閒,然后藉此机会釐清思绪,弄清楚下一步该怎麼走,结果那傢伙突然冒出来,让她什麼都不能享受了。
虽然她很清楚那个唐荣的问题很大,但这其中还是有很大的谜团,想来唯一能為他们指引明路的只有小君……
可士扬却不可能再去逼小君──她已经够可怜了,光那次出庭对质,隔著麦克风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就让人心疼不已。
沉佩璿都有如此感受了,更何况是士扬……只怕他没心疼到要发疯,就如他自己亲口说的──心疼到要发疯……
况且那个唐荣当场那样恫吓小君,只怕小君有什麼把柄落在唐荣手中,让唐荣可以肆无忌惮的威吓她。
妳敢告妳就告……
到现在想起来,沉佩璿还是很生气,心裡更篤定那个唐荣肯定不是什麼好人,连到法庭上都还是这样有恃无恐。
说来惭愧,检方至今还未提出什麼有力的证据,她的心证就已这麼强烈,对唐荣这麼不利。
沉佩璿脑海裡还在胡思乱想,但说真的,她偶尔也会想起她怎麼都没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那个律师虽然满嘴浑话,但可能他说的也是真的。
但以她的个性、她所受的教育,都让她不能為自己想太多。
就算是,就算她最后判唐荣有罪,而亲手将士扬送回小君身边,那也是她的命──她跟士扬没有缘分,她不怪谁。
老实说,她好累了,这麼多年坐在这个位置上让她已是筋疲力竭,是不是时间到了,她不适合再待下去了?
「妳刚刚去哪裡?」
沉佩璿原本低著头走路,一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一看,来人是严士扬,他低著头看她,表情很严肃。
「到底怎样?每个人都要这样突然冒出来,我连自己静一静、想一想的权力都没有吗?」
严士扬抿唇,表情严肃到了极点,眼裡甚至透露著一丝冷光。他碍视著她,一字一句再问一次,「妳刚刚去哪裡?」
沉佩璿看著他,当然也发现到他的异样,只是她不解,他為何这般愤怒的模样?她又做了什麼吗?
最近她好像常让他不开心──从她不肯羈押唐荣,到她同意让小君出庭和唐荣对质,她知道她的这些决定让士扬很不开心,但她一直以為他应该能够体谅她。
「妳怎麼可以这样做?」
「我到底做了什麼?」她好无奈,这阵子為了小君的案子,他跟她几乎可以说是濒临反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