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陈昭阳僵住动作。若柔感觉到他周身的空气在刹那间凝滞住了。

他猛然站起身来,摸来石桌上的手电筒,啪的一声,切换到强光,照射她的脸。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没有退路,那要怎么办?”

她别开脸,避开那碍眼的光线,虽然他的语气还算平静,可他这个粗鲁的动作让她确定了他很不高兴。

因为……

天杀的!他现在直接用强光照射了镜头!

“你毁了这一张照片,肯定过曝爆掉了,可恶!”她怒声对他叫嚷。

“刚刚你也毁了我一张,现在不是扯平了?”他哼笑了一声。“放心,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我会陪你,还会顺便把你教成拍星轨的高手。”

不等她反应过来,陈昭阳走出亭子,往镜头正前方直直走去。

“过来,我跟你说说怎么在前景挂手电筒补光。”

根本是故意转移话题吧。

每次谈到这种事,他总是有办法让她发挥不下去,现在还抛下这么诱人的饵,她根本没办法赌气转身离开。

“你最好保证今晚把我教会!”她对着他的背影恨恨地喊。

“我不保证这种事,我从来不教人,也没什么教人的耐性,你这么大的荣幸还不快点给我过来!”他头也没回地催促她。

“少自以为是了!这种东西又不是只有你会拍!”

听到这句话,陈昭阳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睇着她,手电筒照亮他们之间的路。

他皮皮一笑。“嘿,小妞,你明明知道的,我是高手中的高手。”

噢。这可恶的白牙家伙!

“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么自大!”

尽管气愤难平,痛恨他的作为,她还是用力踩着步伐跟了上去。

日出的晨曦,幻化了一片无垠天际;夕阳的红光,血腥了一片辽阔大地,他们一起纵横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

一起在体态慵懒却眼神精锐的狮子旁,为了互争拍摄角度而拌嘴;也在像群迁徙的路径上,尾随其后,猛拍摄大象屁股。

两人彼此很有默契地不去招惹对方的地雷线,也算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地同行了一个礼拜。

按着先前的计划,他们今天站在利比亚首都的机场门口。

“真奇怪……”若柔瞪着手中拨不通的电话,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约好的时间出了差错?比如你误算两地时差之类的。”陈昭阳接过她沉重的摄影器材,往自己肩上扛。

“不可能。”她非常笃定。“几天前我跟当地接洽的地陪联络时,一再确认过好几次。”不死心,继续拨第十二次。

“当地人懒散不守时也不是什么新闻,你不必这么紧张。”相对于她的担忧,陈昭阳这话说得很风凉。

再次拨线失败,若柔没好气了。

“再怎么不守时,迟到两小时,又电话不通会不会太过分?”

“了不起自己走行程。”陈昭阳不甚在意地笑笑,递给她一瓶水,自己也好整以暇地喝起水来。

若柔接过水,横扫他一眼,觉得那闲适的笑容非常刺眼。

“人生地不熟,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还是你会说阿拉伯语?”

“谁说一定要会说阿拉伯语?”陈昭阳指指前方十公尺处,正往这里走来五六位华裔面孔的人。“看,世界处处有惊喜,还来了一大串。”

“搞不好这一大串黄皮肤的惊喜,说的也是阿拉伯语。”看他那副自信的模样,她实在忍不住要泼他一桶冷水。

陈昭阳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他大迈几步趋身向前,朝走在最前头的华裔男人打招呼,因为有一段距离,若柔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对方和陈昭阳用英文交谈。

老实说,她因此而松了一口气。虽然刚才故意对阿阳泼冷水,但她其实很担心对方说的是阿拉伯语言。

看起来他和那群人交谈甚欢。不期然间,陈昭阳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她,眼底有浓浓的溺人笑意,其他人的视线也跟着移过来,并同时对她投来暧昧一笑。

她立刻礼貌地回以微笑,觉得自己脸上瞬间发烫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家伙一定又跟人家说她是他偷情的对象,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故意气她,还是要整她,这几天他一路上都这样告诉别人的。因为都是一些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也懒得多费唇舌解释。

这种行为固然极度可恶,但她也知道这种时候不是跟他斗气的时候。

言谈之下得知,这几人是来自新加坡的记者,因为顺路,他们表示同意让他们搭便车到饭店。

暮色将沉,不管如何,先到饭店再说。

利比亚在非洲这块贫瘠的版图上,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新兴太阳,城内大楼鳞次栉比,繁荣气息清晰可闻,这些本来就是预料中的景象。

但是,街道上那些零零散散的白色布条,和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叫嚣的民众,就在若柔的预料之外了。

才刚一入城,她坐在车内,就立刻能感受到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氛围,就像暴风雨欲来前,你能闻得到远方飘来的潮湿泥土味。

“杰森,这里是怎么回事?”

她才张口欲问,陈昭阳就先一步拧着眉头问出口。

那位名叫杰森的年轻记者回过头来,他看看陈昭阳身上的专业摄影器材,又轮番在他们两人身上看了一圈,然后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

“不会吧?我以为你们也是记者,难道不是吗?”

看陈昭阳脸色沉重下来,若柔心里那种不祥预感陡然遽升。

“唔……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记者,我们是来取自助旅游杂志题材的。”

“旅游题材?天啊!”杰森怪叫一声。“这种时候来取什么旅游题材?”

“什么叫‘这种时候’?”若柔皱眉,蓦地想到利比亚邻国埃及的动荡状况,难道连这里……

杰森立刻证实了她的猜测。

“当地爆发反政府游行,目前时局相当混乱,现在除了战地记者会入境外,能逃的都拚命往外逃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取旅游题材啊!你们这几天都没看新闻吗?”

若柔心里头一阵抽紧,抬眼和陈昭阳对看了一下,明白这趟行程是真的失策了。

哪里有新闻可以看呢?非洲地区本就媒介不发达,更遑论前几天她们去的地方都属偏僻地,连住的地方都简陋到接近原始的地步。

又因来利比亚是她自己临时变更的路线,台湾方面没有人知道她会来,当然也就没收到警告,如此阴错阳差之下,竟然造成误入险境。

“到饭店后我立刻安排,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不会有事,别担心。”陈昭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不会有事,别担心。

就因为这句话,她一颗心蓦地落下来了。

忆起那一次在新疆落难,阿阳也是这样告诉她的。

不会有事,别担心。

与他在一起,她从没有担心过安全问题;他不会知道有他的旅程上给了她多大的安全感;就是因为太放心,才会完全不设防地任他摸走她身上的钱包、护照,以至于到最后,连心都快守不住……

就算守不住也得守。这份会让人依赖的安全感,最终还是不属于她,绝对不能放任自己沉沦下去……真的不行的。

眼底突然有点酸涩,让她不得不半垂下眼睑。

半垂的眼睑轻颤,看着两人放在身侧的手,前一秒才告诫过自己要把持的若柔不知道怎么了,就像鬼使神差般,她犹豫地,压抑地,缓慢移动手指,轻轻触了他的指尖。

碰触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他身子猛然一震。

这一震让她眼底更酸更涩了。

只不过是指尖轻触而已,就值得他反应这么大……

是因为这是他已婚身份后,她第一次主动碰触他?

“一直欠你一句谢谢。”她低柔地说,没勇气抬眸看他一眼,因为只要看到这男人眼底的一丝脆弱情绪,就会瞬间把她的防卫给击溃。

陈昭阳看着两人互碰的指尖发怔,一时之间竟也不敢动。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动了唇:“你知道我要的不只是谢谢。”声音又低又哑,音量低得只有两人听得见。

心里塌陷了一角。原来不是不看就没事,他这样苦涩的低语同样能攻击她,并且还杀伤力十足。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像烫到一样缩回自己的手指,撇开头望向车窗外。

与此同时,车子拐了一个弯,转进另一条街道,进了车道后,他们赫然发现这条街道前一片狼藉混乱。

前方挤满人群,有许多身着军服持抢的人;还有惊慌失措、四处散逃的民众。

噢,糟糕!

车上每个人都同时萌生倒车的念头,可是来不及了,大家往后一看,后方早已经被来车堵住,他们陷在车阵中。

碰!碰!碰!

前方乍然传来的不详巨响,吓了车上所有人一大跳。

“别告诉我那是开枪的声音。”若柔不敢置信地刷白了脸。

“是政府军在压制反叛民众。”杰森凝重地解释:“这几天军方滥杀人民事件时有所闻,本来以为只是零星事件,没想到真实的状况比传闻还严重……不过,别太担心,他们目前对海外记者还有所顾忌,我们应该能安全通过。”

虽然话是这么说,若柔还是听出杰森语气下的隐隐不安。她可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面对这种会滥杀人民的政府军,哪有什么绝对的人身安全可言。

前方那种毫无章法,也没效率的管制方式,让车子行得极慢。

然后,没有预警的,一只沾血的手摸过若柔眼前的车窗,拖曳出几条怵目惊心的红色轨迹。她还来不及反应,转眼又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了一个人……呃,不止一个……

一个,一个,又一个……

他们歪斜着不自然的幅度,一动也不动,身体同样都浸在一摊又一摊的浓艳红色液体里。

若柔胸口陡地闷窒,急喘了一口气,胃里一阵狂天翻搅起来。

她伸手捂唇,拚命想强压下那种作呕的感觉,下一秒钟,眼前一黑,有人挡住她的视线。

“别看。”陈昭阳一只大掌按在她眼上,却为时已晚。

“那些人……死了吗?”她的声音抖得很严重。

没有人回答她,但车内此起彼落的呼吸声明显沉重了。

不得不沉重,是应该沉重的。

因为,车子被拦了下来。

他们被以非常无礼的吆喝驱赶下车。

同行中的记者有人通阿语,听懂了对方是要搜查他们的身份。

记者证、阿语翻译护照、一堆入境资料都掏给对方看,结果他们还是不满意。

一伙人私下交换眼神,心中皆意会过来--说是要搜查,其实根本只是勒索的藉口。

谁也没有抵抗的意思,大家很有默契地纷纷掏出身上的现金,塞给一位看似领头的军人。

领头的军人很理所当然地收下后,不怀好意地扯起一边唇角笑了一下。

那抹邪气的嗜血笑容,令所有人一阵头皮发麻。

然后,那领头的军人掀起他的厚唇,爆出一声大喝:“把他们扒干净!”

若柔一众人腾起的惧意,被这一声不明阿语呼喝拉到最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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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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