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般来说,她不认床,更是个健康宝宝,这样的气温也是她可以忍受的范围。
可今天为了捕捉湖面的黄昏每一刻光影变化,磨去了太多时间,也耗尽了她的精神和体力。
新疆的太阳总是太勤奋,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已经逼近半夜十一点。
从躺下来到现在,三个小时流逝,些微的不舒服高山症症状令她头昏脑胀,却无法入眠;再加上精神耗弱和体力透支的疲惫,自然而然就让她对低温的承受力降低不少。
疲劳过度,加上太寒冷造成的失眠,真是要命!
这顶蒙古包不小,就算挤十个人也不成问题。阿里木和阿阳像门神一样有默契地窝在门边处,两人刚好一左一右,很有君子风度地把内侧全部都留给她。
但是……
能不能不要这么有风度?
这么冷的天,大家挤一挤取取暖不是很好吗?
受不了了!
若柔把毡毯拉至冰凉的脖子上,身子缩成一团地抱住自己。
她看着从嘴里呼出的阵阵白雾,怀疑自己今晚可能会冻死在这里。
“过来这里……”两尊门神其中之一传来压抑的低低困懒声音。
“你翻来覆去的,吵得我一整晚都没办法睡,快点过来!”陈昭阳低喊。
咦?哪有?她根本没发出声音好不好,顶多只有牙齿打架的声音,这么微弱的声响怎么可能会吵得他睡不着?
根本是他自己失眠爱牵拖,还有,他这种命令式口吻恶习真是不好,要劝劝他改进改进。
若柔连滚带爬,抖簌簌地挤进陈昭阳掀开一角的毡毯里,仰头,迎上一双在黑暗中依然炯亮的黑眸。
真的太亮了……
她敏感地察觉到他因睡眠中断的烦躁情绪。
“呃,真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她一向很识时务的,这种时候,他说什么就什么吧,要劝改天再来劝……
男人是火,女人是水,这句话也不知是谁说的,真的一点也不假。在寒冷的天气下,男人的体温果然比女人还高,残留着体温的毡毯下非常温暖,几乎在钻进来的同时,若柔就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暖意给包围了。
她闭上眼,满意地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往热源再偎过去一点。
世界再度沉寂下来,蒙古包内除了阿里木微微的打鼾声外,静得让人有点、有点……心跳加速……
这肯定是高山症的缘故,她想。
她就快睡着了。
这么舒服的环境没理由还睡不着,她真的差一点点就快睡着了……
差一点点。
“……阿阳那个……你能不能闭上眼睛?”头顶处的百会穴被直勾勾的视线盯得刺刺的,很不舒服,睡得着才有鬼咧!
“只准你睡不着,不准我睡不着?”
“唔……就算睡不着,闭上眼睛养养神也好。摄影了一整天,眼睛不累吗?”
“那你能不能拿开放在我腰上的手?”
“呃……”
“还有腿。”
“这个……我穿这么厚,你也穿得不薄,这样根本不会有什么肢体碰触的感觉,还是……还是你是因为受到我的女性影响,所以才睡不着?”
“就算你整个人贴上来,我也完全不会受到你的什么女性影响,只是被你这样压着,我很不舒服。”
若柔眯了眯眼。“完全不会受到我的女性影响……”
“不信你可以再靠近一点,但我赌你不敢。”
她霍地睁眼。
激将来着?
这家伙不晓得自己挺秀色可餐的吗?恰巧她也很甘愿被激。
况且吃豆腐的机会是用来把握的。女性的矜持?那是什么东西啊!
“谁不敢了?”她一个翻身,全身趴到他身上去,把他当成人肉垫毯。
呼!这样更温暖了。
陈昭阳僵了一下,跟着身子渐渐地轻颤起来。
听到他压抑的闷笑声,趴在他胸口上的若柔讪讪地摸摸鼻子,也忍不住笑了。
好吧,人家只是开个玩笑,她就得寸进尺,这样确实是有点儿不知羞了。
“唷唷,你们两个当我死人唷?这样旁若无人地嘻嘻哈哈、卿卿哼哼……真是天池高了,什么鸟人都有……”一旁被吵醒的阿里木冒出不悦的咕哝,抓着他的毡毯滚离他们远一点,蒙了头继续睡。
陈昭阳很好心地止住扰人清梦的闷笑声。
就像她所说的,两人之间隔着太多布料,就算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也像是隔了万重山,怎么抱都只是一团衣物,只要不特别去想,根本就激荡不出奇怪的生理反应。
“我没看过比你更厚脸皮的女人。”很玩味的语气。
“嘿……那肯定是你认识的女人太少了。阿阳,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时间怎么这么充裕?”这两天闲聊下来,她讶异地了解到他去过好多地方。
她也因工作需要跑了不少他所去过的地方,她明白某些不容易到达的地点,需要舟车劳顿到惨绝人寰的地步,那所耗去的时间,根本不是一般上班族可以支配的时间。
话说回来,想像他坐在办公室的模样……
若柔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头野狮被囚禁的画面,不由得想笑,但是看他望着蒙古包顶,像是不想理睬她这个问题的样子,又让她觉得有点尴尬的压下了笑意。
喔噢……果然是交浅言深了,没错吧?
似乎每次谈到他的私事,他都会刻意回避或沉默,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这不怪他,因为他们的交情确实还不到可以深谈私事的程度。
她开始有些懊恼起自己的嘴快和好奇心了。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开口,打算用这尴尬的气氛来惩罚她到天荒地老时,他语气再平淡不过地开口了:“谈谈你吧。你这一趟旅途的终点预计是在哪里?”
“这里。”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虽然她也想一直赖着他走下去,可是台湾那方面知道她出事后很担心,一直催促她尽快回去。
“我是指,在还没有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之前。”
“喔,西藏。”讲到这件事,她的脸就垮下来了。“那可是我梦想许久的地方,但是,那里就像世界的尽头一样永远都去不了。”
“你挑起我的好奇心了。去不了的世界尽头?有没有这么夸张?”
“那里是去不了的世界尽头,就真的有这么夸张。”她极为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大学毕业那年,在启程前往西藏的前两天,我得了严重的急性肠胃炎引发盲肠炎,结果割盲肠的行程取代了西藏行程。”
在黑暗中,陈昭阳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能明确地听出她委屈兮兮的孩子气抱怨语气,这让他有点想笑。
“然后呢?”肯定还有下文。
“然后过了两年,我和我前男友计划自由行,路线、交通、食宿都已经做好了功课,结果在出发前一个月,我前男友摔断了腿。”
也许,陪你走到世界尽头的对象,不应该是你那位前男友。这样的想法一划而过,陈昭阳及时管住自己的嘴,没有说出口。
“真可惜。”他言不由衷地叹气。
“是啊,真可惜。后来又过了一年,我决定自己一个人参加旅行团前往,结果,发生西藏抗暴运动……”
“想不到这一次万事俱备,也终于成功出发了,结果居然被当地地陪给骗了。”他帮她接下去,很自然地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安慰:“真是可怜的孩子。”
“阿阳,你在偷笑没错吧?”身体一抖一抖的。
“没有。”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你的人生经验非常精采……”
“你真的觉得这些经验很精采?”
“嗯。”
“那个…一回台湾后,我们偶尔见个面吃吃饭,我可以慢慢说更多给你听,还有更多糗人的事件……”打蛇随棍上,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我们算朋友了对吧?朋友之间吃吃饭啊、聊聊天啊,这些都很正常……”
这么欲盖弥彰的心虚解释,陈昭阳想要忽略其中的意思都很难。
他不着痕迹地,缓缓地收回抚在她发上的手,将有些发热的手掌枕在自己脑后,又沉默了。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说起一些跟刚才的话题完全不搭边的话:“独自一人的旅途中,因为举目无亲,没安全感,容易对同伴产生一种莫名所以的依赖感;在这种情况下,对一个人感情会急速攀升是人之常情;又因为我帮了你一点小忙,所以你就更容易对我产生一种过度美化的心情,那些看起来美好的,其实不见得真的那么美好,只是月晕效应而已。”
“我的旅途经验不会比你少……”当然分辨得出来那样的悸动是什么。
若柔想继续辩解根本不是像他所说的这么一回事,但他明显竖立起的藩篱,让她把话吞了回去。
怎么可能会听不懂他的话意呢?身为一个勇于表达的女性,脸皮撑得再厚也是有限度的。
让人忐忑不安地沉默了这么久,却说出这样令人不痛快的话--
“你这么向往西藏,肯定知道六世达赖吧?”
“熟得很。”想也不想的,她立刻回答:“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一个离经叛道的多情转世活佛,写下了这样的充满遗憾和无数的情诗,是个举世闻名的诗人,他的诗集快被我翻烂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轻语:“那你肯定也看过这首--你是金铜佛身,我是泥塑神像……”
尾音淡淡地消失在空气中,他突然不念了,不过这样也已足够,真的够了……
明明身子已经暖烘烘了,若柔却觉得自己被兜头兜面浇了一桶冰水,打从心里发起寒来。
明明是她压在他身上,她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点一滴地沉重起来。
这个男人,不打算让她走进他的世界。他拒绝得如此彻底,甚至连友谊他都拒绝,他愿意让她知道的只是“陈昭阳”三个字而已。
他们之间只能到此为止。
若柔迎上他转为幽暗难测的黑眸,低声又缓慢地接了这首诗的下一句。
“虽在一个佛堂,我俩却不一样。”
第一道曙光,从毡门缝溜跶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略为苍白的脸容上,照清了她一夜无眠的憔悴,和稍显狼狈的表情。
而陈昭阳正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把她的难堪尽收眼底。
既然无心又无意,何必要用这种含着复杂深意的眼神把人看得直发慌?
若柔反射性地抬手掩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要遮住被阳光刺痛的眼睛,或是要挡去他过度直接的注视。
“对不--”
“现在根本还不到凌晨四点钟吧,天都还没黑透就天亮!”她有些生气地低喊,打断他的道歉。
这种事不该道歉。
“你--”
“这该死的新疆太阳!”就是迁怒太阳也好,她根本不想听他开口说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那只会令她更难堪。
陈昭阳了解其意地闭上嘴,不再言语。
若柔盖着眼睛的手依旧紧紧不放。
这份期待的新恋情,就像这里的夜晚一样,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这个在异乡相遇,在她落难时扶了她一把,又极为出色的男人,用果断又温柔的方式拒绝了她,不留任何退路。
萍水相逢而已……只能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