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从他狂乱的心跳声辨出他的心绪,只怕这像谪仙一样的人,此刻脸上正挂着她不曾见过的无助神情。
她缓缓垂眸,他的心意令她迟疑了,如今已经不是相不相爱的问题了,在一条无辜生命被牵扯进来后,她便不能这么自私地只想顺从心衷,至少,她该还喜儿一个公道。
「那,喜儿呢?不是你让燕青下手的么?」说到喜儿,欧阳芸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
「喜儿之事与我无关。」
「那,究竟会是谁……」她低喃,思绪翻腾,又问:「张德之呢?张德之难道不是燕青杀的?」
「燕青追上张德之时,他已经被灭口,胸口一刀毙命。我让仵作验过喜儿的尸身,并无其它明显外伤,只有心口上的致命刀伤,研判应是短刃近身刺入,遇害方式与张德之雷同。」
身上无明显外伤,表示遇害之时并未挣扎,行凶者定是喜儿相识之人,如此一来,范围便缩小许多,但也不排除是凶手刻意误导,听说张德之事件最后仍不了了之,她不希望喜儿事件也是如此。
「王爷,我本欲置身事外的,可如今赔上喜儿一条命,我便不能坐视不管。我不知道那诏书对你们究竟有何重要,我只知道你们都太草菅人命了,既然是你们种下的因,便得由你们来善后,王爷该给我还有喜儿一个交代。」
「这是自然。」即便她不要求,他也不会放任凶手逍遥自在;那人离他们太近,喜儿的事情提醒了他,她其实暴露在危险之中,如若今天凶手针对的是她,那么恐怕死的便不喜儿而是她了,他该庆自己醒悟得不算晚吗?!
「芸儿,你愿信我么?」
「我只信我自己的心。」事情未明朗前,任何人都不可尽信,她只相信自己,她甚至怀疑凤冬青早就知道张德之的死与摄政王无关,却故意语焉不详误导她;人心复杂至此,还谈什么信不信?能信者,唯心而已。
他低低一笑,「那也无妨。」至少她的心此刻仍是愿意相信他的,这便足够了。
「王爷是否已经知道遗诏的下落?」
「嗯。」
「那为何王爷不积极取回?」较之先前的汲汲营营跟现在的按兵不动,他的做法真令她困惑了。
「因为,小六不会将遗诏公诸于世。」他语气肯定。
闻言,欧阳芸长叹一声。果然,他早就知道诏书在凤冬青手上,按兵不动,怕是另有盘算吧?
「王爷是何时知道诏书在陛下手上的?」
「从你告诉我,小六问你还记不记得皇灵寺的事情时,我便猜到了,只是一直没去证实。」
「所以,三道诏书中,当真是两道假,一道真?」
蔺初阳闻言内心一震,「你……忆起当天的事了?」只有看过真的人,才能窥破这项秘密。
「没有,是陛下说的。他以为我失忆是装的,所以便肆无忌惮在我面前说了这事。」藉由他人口中拼凑出的事实,跟她有没有想起其实也没有差别了。
想到此,欧阳芸再叹口气,心烦意乱的她直觉欲起身,然而他却将脸凑了过来,下巴抵在她肩上,缓缓在她耳边低语:「芸儿,本王与你说个故事好么?」
不待她回应,他继续说:
「海外有一岛国名唤渤海,先父太祖皇帝曾游历至此,惊见该国公主倾城容貌,强娶而回。那时公主正值双十年华,然而太祖皇帝却已逾耳顺之年;公主被迫远嫁后,终日郁郁寡欢,那时正逢先皇刚被太祖皇帝立为储君;某日,先皇与公主在御花园中偶遇,两人年纪相当,相谈甚欢,最终日久生清,甚至珠胎暗结……」
话势略微停顿,他低低一笑,笑声有几许悲凉,听得她内心微微一恸,片刻,他才又接着说:
「太祖皇帝得知后非常震怒,下令封口同时,并对所有知情的人进行屠杀,再下令以毒酒赐死渤海公主,并且废掉先皇储君之位。先皇母妃得知后便苦苦哀求太祖皇帝手下留情,太祖皇帝念及父子之情便将此事按下,本欲过几日再行处置;岂料三日后太祖皇帝突然驾崩,先皇顺理成章登基为帝。先帝后所下的第一道诏,便是将渤海公主放出宫,且对外宣称渤海公主怀有太祖皇帝遗腹子。」
听到这里,她恍然大悟了。
太祖皇帝的驾崩,只怕是先皇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既能保住储君之位,又能保住爱人的性命,然而先皇做了这么多,却依然不能与心爱的人厮守,背后应是有人从中阻挠;而能牵制一国之君又知道事件真相者也只有先皇母妃了。
渤海公主,就是摄政王的母妃。
摄政王与先皇居然不是兄弟……而是父子!
难怪总听人说,先皇疼爱这位同父异母的手足胜过自己的亲生骨肉,想不到竟是这番曲折。
从古至今,皇室的斗争又何曾手软过?他轻描淡写说的这些往事,于当年不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为何有太祖皇帝赐姓一说?」听到这里,她大致都明白了,就是太祖皇帝赐姓一说时间点好像搭不起来。
「那是皇姥姥的意思。她说,先皇得位不正,罪其一;罔顾人伦弑君弑父,罪其二。皇姥姥心里有气,却又狠不下心来大义灭亲,只好转头将气出在母妃和那时还尚未出生的我身上,摘去凤姓跟从渤海母姓,终身不得踏入帝都半步;偏不巧,当时正逢渤海内政动荡,夺谪斗争也在渤海如火如荼进行。大事底定后,渤海竟是面临无人继位大统的困境,渤海皇太后辗转得知长公主蔺瑶被放出宫,又得知长公主遗腹子未被纳入凤氏宗籍里,即派使节欲迎回长公主与其子,皇姥姥得知后,遂下令我母子二人终身不得离开凤国境内半步。」
先皇母妃也真是做绝了,此举分明是要蔺氏母子至死都只能是个没有根的浮萍。
「先皇难道没有阻止?」她有些讶异先皇怎会无动于衷。
「先皇舍不得放我母子二人离开,默许了皇姥姥的做法。」
先皇这份爱真是自私啊,一句舍不得造成了多少人的遗嘁,人心也早就被磨蚀殆尽了。
她听他的语气波澜不兴,最多参杂一丝淡淡无奈,不知是放下了还是早已麻痹?
思及此,她突然翻身与他四目相对,未料到她有此举动的他一怔,眼里的脆弱情绪来不及掩藏,刹那间全教她看分明了。
无意间看见这一幕的她,目光不避不闪,定定看着他说道:「所以,诏书里写的是王爷的身世,还有先皇身后继位大统的人选对么?」
答案,昭然若揭。先皇钦点的大统人选就是他,蔺初阳。
蔺初阳不置可否。
难怪他说凤冬青不会公开诏书,也难怪当时凤冬青会说诏书是个天大的笑话;至今,她总算是完全解开了诏书之谜。
那份诏书,根本是一名父亲对孩子的弥补,临终前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他,包括凤氏江山,此诏一出,势必震惊朝野。
可她却觉得那位父亲的爱太过沉重,也太过自私了。
她望着他,心有戚戚焉。
二十岁以前,他过着被软禁的生活,然而世上又岂有不透风的墙?先皇将一生的爱都给了渤海公主蔺瑶,愈是无法相守愈是刻骨铭心,只怕这份深情早已成为他成长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在皇太后严密监控下、在先皇妃子虎视眈眈环伺下,可见他一路走来并不容易,他这疏离淡漠的性格怕就是这样养成的。
二十岁以后,也就是先皇母妃一死,先皇随即将他召回宫,封王拜侯,却无人问过他的心衷。也许,他要的不过是能归隐田园的平凡生活;而事实也证明,他确实无心名利追逐,否则就不会大费周章地以两道假诏书混淆视听。以现实面来说,立凤冬青为帝,日后他全身而退的机率较大,他早就在为日后退隐铺路;这是好事,可她仍不免担忧凤冬青这个变数,那个少年真会照他的期望而走么?
「王爷,如果陛下最终与王爷的想法背道而驰呢?」犹豫好久,终于还是问出口。
连她都看出来凤冬青的心性恐怕不容易匡正,更何况是他?
凤冬青,十六岁即登基为帝,其实是照着他的意思走。说白了,那名叛逆少年是他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所做下的准备;现实是残酷的,他是下棋者,而少年是棋,棋子落下前,谁都不能轻易断言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