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好,我吃饱了!」舌枪唇战完毕,邵飞伸手拍拍肚子,长身而起,朝他一拱手,朗声道:「二师兄,师弟邵飞与你就此别过,祝二师兄此去一趟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咦,怎么突然说走就走?疏云一时有些转不过脑筋来。

邵飞不等他反应过来,再次朝他一拱手,转身飘然离开。

「呃,慢走……」他只来得及对著邵飞转瞬消失的背影讷讷道。

咕噜!仰头又啜饮了一口美酒佳酿,少了谈话对象,肚子突然一阵空虚,疏云终于有了吃饭的兴致。

举筷……等等!

好小子!居然吃干抹净就跑!疏云伸手刚想挟菜,却愕然发觉眼前一桌食物已经全都空盘见底了,脸色当场绿了一半。赶紧伸手摸摸系在腰间已经轻如羽毛的小钱袋,这还是花魁梁大香亲手织给他的咧……唉,阮囊羞涩呀!

「店小二……」

一脸机灵模样的店小二转身招呼过来,朝他鞠躬哈腰道:「款,请问客倌您还想加点些什么?」

「麻烦再来……」疏云一脸严肃。

店小二机智地询问:「三盘小菜?二只鸡腿?三瓶上等女儿红?」

疏云摇摇头。

「……三颗馒头。」

****

我啃、我啃、我啃啃啃……

这厢的疏云一脸哀怨的张嘴啃著手上的馒头,远远另一厢也同样在啃馒头的厉无痕,却是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一口一口慢吞吞地吃著,彷佛,食物好不好吃的感觉从来就没在他的舌尖停留,或是在他的心头滋生过。

疏云虽然是只要有美酒可饮就行,对吃,他并不特别讲究,可厉无痕吃东西时的淡然模样,却仿佛他只是在做一件让生命存续下去的必然例行公事……疏云望著他半天,不禁心想,若这人喝酒的时候,也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那就太糟糕了!

一个无趣的人,疏云判断。

厉无痕吃东西很专注也很慢,异常的慢,慢到他才吃第三口,疏云已经啃掉一整颗馒头,接著又伸手拿起下一颗。

馒头虽然没啥味道,可是看著他吃,感觉就是特别好吃。

唔,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人呢……疏云右手撑颊,左手拿著一个馒头放在嘴边猛啃,一双眼睛浑然忘我地直盯著他看,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行径在旁人眼中是如何怪异狂浪。

身上背著一个深蓝色包袱,似乎很看重似的,即使在用餐时也牢牢绑在身后右侧,一身轻便的劲装黑衣,益发衬托得他身形削瘦挺拔,一头漆黑乌发简单地绑成一束辫子放在身后,隐隐散发一股象征自制的坚忍味道,而挺直、坚实如山的背脊彷佛永不会动摇似的,令人觉得很可靠也很安心。

一双半敛的漆黑眸子闪烁冷冷幽光,看似冷漠而毫无情绪,却又在眼波流转间不经意闪过一抹诱人神秘,宛如头顶上方浩瀚无垠的夜空,就因为只能窥见却绝对触碰不到,隔了一条永恒距离的惆怅感,反而令人发狂似的想一探他内心的究竟。

那些传说中因见到月色太过迷人而导致神经失常陷入疯狂状态中的人,想必,也是被这股难解的惆怅感给掳获住而无法挣脱了吧?

就在胡思乱想间,桌上三颗馒头,飞快地被疏云解决得一干二净,全部囫圃吞下了肚子里去,而厉无痕,仍在持续他缓慢异常的进食动作。

他双手的动作异常地沉稳规律。拿起馒头咀嚼三口,放下,伸手举杯,喝一口茶……就这样一直重复著含有一股奇异节奏的恒动。仿佛在无形中有一股过度的自制力在控制著他,而他,绝对不会做出超乎他所能控制的事情出来。

生死楼的第一杀手厉无痕肯定是个完全不懂得何谓「生活乐趣」的人……疏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他,也从来没跟他说上一句话,但他却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奇妙之处吧,这么一个看似无趣、冷硬如石的男子却令自己打从心底有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更对他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兴趣。这对于向来「人从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疏云而言,仅只是初次见面甚至没与之交谈过的厉无痕,却能使自己悄悄留上了心,是一件颇为稀奇的事。

这世间除了自家一干优秀的师弟们不算在内,疏云自小除了美酒及武功这两种令他百尝不厌的东西之外,便鲜少有他看得上眼的人事物了,就因为如此,若是能与这自己第一眼见到便顿觉无比熟稔的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结伴相游、对酒当歌,或于月下比武、彻夜论剑,想必是人间一大乐事吧?

可遗憾地,一整晚厉无痕除了凝神进食之外,却是连往自己这边偏头瞧一眼的兴致都没有,这让疏云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疏云一双如子夜般深邃而又专注的眼神,不断散发出一波波不自觉间勾人魂魄的电力,加上他的脸庞俊朗迷人,只消被他这么瞅一眼,便足以让生张熟魏的青楼红妓瞬间羞红了脸蛋。可一整夜,被他这般痴痴望著,厉无痕挺拔的身影却是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恍若未觉。

不过,虽然厉无痕眼角瞧都不瞧自己一眼,疏云却也不会觉得气闷。

观察他也是一件还蛮有趣的事。

奇怪,干杀手这一行的,不是应该长得满脸横肉,或是浑身蕴涵骇人杀气吗?可是,自厉无痕身上散发的沉静气息,却是毫无疑问的已经臻至「波纹不动」的最高境界了,疏云不禁自忖,依自己游戏人间的浮动性格,要达到如他这般井水不动的沉稳地步,至少非得要再经过三年的苦练修养不可。

也许,他的沉着冷静,他的过人自制,就是令他能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生死楼第一杀手的基本条件吧?

望著他,饶有兴味地猜测著、胡思乱想著。

飒飒!骤然一阵冷风透窗吹拂而进,厉无痕身后拖地的黑色衣摆顺风微向上掀了掀,犹如一只黑旗在半空中翻舞飞扬。

一直留心探量著他的疏云,见状,不禁愀然色变。

不会错的,他衣摆内侧一小块令衣服色泽更形墨黑的脏污,是已经干涸了半天的血渍!

他受伤了?

疏云勉强按压下突然浮现胸口的强烈怒意,微眯锐眸,凝神仔细察看他如刀锋般锐利的侧脸,终于看出浮现他脸庞上的一抹不自然的苍白。

好可怜呐……

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几乎人见人怕的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疏云却只觉得他好可怜。

被江湖人人当成一只害虫似的争相千里追杀,日日夜夜活在朝不保夕、睡难安稳的恐惧阴影之下,岂非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疏云一双眼睛就这么失了神地望著他,看著、看著,突然感到一阵良心不安与强烈不忍。

好吧,等帮助此名杀手渡过迫在眉睫的生死危机后,再出手夺下生死簿吧!不忍归不忍,良心归良心,疏云仍没忘记自己千里跋涉追到这处的最终目的。

生死簿,他是誓在必得!

****

如芒刺在背!

厉无痕从不知晓,原来被人用一双欲吞噬什么似的锐利眼眸狠狠盯著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令人生厌。

手中剩下的最后一颗的馒头,他仍是冷著脸庞,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著。

虽然生厌,他却是不太在意,因为那人不时投注过来的奇怪眼神,并没有渗入一丝杀气。

相反的,那抹眼神,澄静、清澈而专注。

仿佛,对自己充满了无限好奇。

普通人,绝对不会对自己产生好奇,因为他们还要命。

可令他万万不解的是,这人眼中的确明明白白写满了对自己的「兴趣」……哼,只是个怪人,不需理会。

厉无痕虽然是个拿钱行凶的无情杀手,不过他毕竟不是一个喜欢滥杀无辜的变态,虽然疏云的目光令他感觉颇不自在,但他仍决定不予以搭理,只当天下之大,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净盯著人看的怪人也是有的。

若疏云晓得厉无痕将他定位在「怪人」这两字上,只怕会气得捶胸顿足,强烈怀疑自己电力四射的眼神是否已经失了魅力吧。

外头冷风不住飒飒吹袭,凉意沁人,伴随一股似有若无的桂花香。

不易察觉的,厉无痕嘴巴啃著馒头的动作,缓缓慢了下来。

虽仍维持一定的节奏,但仍是让远远望来的疏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状。

追兵已至?疏云眉头微微一皱,心下已有一番计较。

疏云猜得丝毫无错,令厉无痕精神突然无比紧绷的原因,乃是位于他头顶正上方的屋瓦处三道极力控制却仍悄悄泄漏了行踪的凌厉杀气。

还是追来了!

厉无痕眸底厉芒一闪。

历经无数险峻的血战,边打带跑,好不容易终于来到这处离边关还有二十多天路程距离的陌生乡镇,一路上,他已经竭尽所能的隐藏行踪了,却终究摆脱不了被人追上的厄运。

烦人,却不得不应付。

不急不徐地,最后一口馒头,已被他吃下肚子里去。

屋顶处的三名敌人,仍是凝然不动,狡猾地观察他的下一步动静。

厉无痕身形沉稳如昔,手掌却已悄然按上系在身侧冰冷的剑炳上。

该面对的,他向来不会逃避!

血战,一触即发。

空气中逐渐弥漫一股名为危险的沉重味道,原先也在客栈的二楼中点菜进食的普通客人们,似乎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一个接著一个散得不见踪影,就连机灵的店小二,也本能地留在了一楼,不敢上楼招呼。

不多久,空旷的二楼上,只剩下两名客倌。

一个,是不得不留下来的厉无痕,而另一个,便是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疏云。

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任何不妥的地方,疏云神情闲适,动作慢条斯理地拿著一只酒瓶,缓缓将里头呈现透明色泽的酒液倒入杯子中,怡然自得地嗅闻著醺人欲醉的芳醇酒香,一口接著一口,津津有味地品尝著。

宛如一座峙若停渊的山石,厉无痕一只坚实的手掌仍旧按在剑柄上,半敛黑眸,沉默无语。

一个不断品酒。

一个持续沉默。

逐渐地,形成了一幕动静呈现强烈对比的奇特景象。

诡谲,却显得异常协调。

先不耐烦的,是在屋顶上方苦苦等待最佳刺杀时机的三名剑客。

互看一眼,浓烈杀气,不再强行收敛地瞬间爆发。

他们终于决定出手!

也在同时,疏云飞扬的剑眉突然一挑。

匡当!

一只酒瓶从他手中疾射而出,撞击地面,发出一声清脆却巨大的声响。

疏云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屋顶上方三名剑客本已经凝神聚气,被他这么天外飞来一笔地扰乱,杀气受到奇异的巨大声响牵引,胸口不约而同一阵气血翻涌,行动不由得滞了滞。

「走!」

尚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厉无痕一只冰冷手掌,已然被疏云一把握住。

漆黑瞳孔微微一怔。

匆忙间根本来不及作任何解释,疏云一抓住他,没注意他露出什么表情,拔腿拉了就跑。

「休想逃!」

三名察觉被耍弄了的剑客在他俩背后气急败坏地大声喝斥。

白痴!不逃的是笨蛋!

****

疏云跟厉无痕跃出了客栈二楼后,在狭小的巷道中东逃西窜,最后终于成功甩掉追兵,双双逃入小镇后山一片漆黑阴森的树林之中。

幸运地,进入一片透著稀疏月光的阴森树林之中后不久,疏云便找到了一处似乎是野兽冬眠过后遗留下来的干燥洞穴,只要稍微清理一下,然后再在地上铺些干草就可以暂时窝上一晚了。

今晚便睡这里吧!疏云安心地吁口气,举起手想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却蓦然发觉他手上还握著另外一个人的手。

这只手掌,修长又冰冷,坚实而具骨感,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男人的手,触摸起来的感觉,一点都不若花魁梁天香一双纤细柔荑那般温润柔软,可他的手,却冰凉得令自己想就这么永远握著,用自己的手心温度替他取暖。

一股奇妙的感觉缓缓流过疏云心底,但,他同时也感到不妙至极。

呜呜……居然觉得男人的手掌握起来很舒服,自己的好男色不会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吧……?

顺著那只手掌被自己抓起的方向,疏云楞楞偏转过头,刹那间,一双闪烁厉芒的漆黑眸子,就这么狠狠撞进疏云毫无防备的心底。吓得猛抽口气,握紧他冰冷手掌的五指不由得登时松开。

他居然差点忘了!这只令他眷恋著不想放开的手,是生死楼第一杀手厉无痕曾杀人无数过的手!

厉无痕冷著脸庞,一双锐眸仍是一瞬也不瞬牢牢盯著他。

面无表情,令人猜不透他正在想些什么。

疏云突然察觉自己似乎也没想像中的那么厚脸皮,因为,再这样被厉无痕直勾勾盯视下去,自己恐怕要脸红得不像话了。

意图掩饰紧张地,疏云俊俏脸庞朝他扬起一抹好看笑容。

「咳,无痕兄,我看咱们今晚便……」

叮!一声,冷冽的剑尖,瞬间抵在他的喉结处,凌厉剑气寒意迫人,肌肤甚至微感刺痛。

只一厘的极短距离,便要他头身分家。

心脏惊得一跳,疏云脸庞微后仰,喉咙「咕!」的一声咽下一口唾沫,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你是谁?」厉无痕冷冷喝问。

「我……」猝不及防下,疏云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问我是谁?真是个好问题呀!可,自己该如何回答?总不能坦白说出他是名满天下的天山七子之一,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是想来抢夺他身上的生死簿,好向师父换取武功秘笈吧!苦苦思索间,不由得露出一脸心虚。

可疑!

厉无痕锐眸微眯,杀机大起:「你……」

「啊!」

两人对峙不下间,疏云突然自口中发出一声惊呼:「你大腿处流血了!」猛然一看,就著清亮的月光,厉无痕右大腿的地方不断渗出大量血液,顺著长腿结实的肌里蜿蜒淌下,在地上滴出几朵紫黑色的血花。

该死!方才跑得太快他居然没发现!疏云气急败坏地低咒一声,伸手便要脱去他的衣裤查看他大腿上的伤处严不严重。

完全无法跟上他急变如风的想法跟作为,厉无痕一怔,竟来不及收手,锋利的剑尖便顺势滑过疏云的颈项,登时切开他的肌肤,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

透著一抹月光的漆黑洞穴中登时爆散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鲜艳的血液霎时流淌直下,缓缓染红了疏云的白色衣襟。

「呃……」见状,厉无痕瞳孔一缩,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原因,他撤下了手中的剑,直直插在地面上。

明明该觉得疼的,疏云却像是浑然不觉,一心只想剥下他的裤子查看伤口严不严重。

「你做什么?」厉无痕一脸疑惑地伸手握住他不住蠢动的手。

「让我检查伤口!」

眉一皱,冷冷道:「不用你多事。」

「就算你嫌我多事我还是要看!」疏云仍是神态坚持。

嗅闻得出来,不断溢出他大腿的血液隐约飘散著一股恶臭味,可以推想得出,伤了他大腿的兵器上头肯定是喂了剧毒所以伤口才会迟迟无法痊愈,一经奔跑的剧烈动作他的伤处登时再度扯裂流血,严重若此,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帮他包扎?

心急如焚的疏云,完全没注意到他对厉无痕的关心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对待一名初见面的陌生人时该有的基本限度。

他到底想做什么?无法理解这人莫名其妙的行径,厉无痕不由得困惑地深深皱起眉头。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皱眉头了。

这人与自己无亲无故,为何帮自己逃走?为何要坚持查看自己的伤口?

厉无痕很少遇到令他伤脑筋的事,可今晚,他就碰到了两桩。

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不宜再与这人继续纠缠!厉无痕纯粹原始本能地生出此等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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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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