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唔……」大量冷汗浸湿了厉无痕全身,更不自觉地发出难受的梦呓来。
「无痕?无痕你怎么了?」隔天一早,疏云抱著酒葫芦醒过来之时,察觉睡在他身旁的厉无痕的呼吸声有丝不自然的急促,连忙爬起身凑上前,探手摸摸他的额头。
好烫!疏云脸色一变。
该死!他发高烧了!难道是余毒未清吗?疏云慌忙解开束缚在厉无痕大腿处的布条,见伤处虽是一片红肿,却没有恶化的迹象,不禁更是心焦如焚,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他对如何解毒之事原本就只是一知半解而已,面对眼前如此情况,他纵然武功再高、剑术再精妙,也只能束手无策。
没法子了,只好用最蠢的方法帮他退烧了……
疏云打定主意,连忙伸手撕下自己衣裳下摆处一大片布料,奔出洞外,用冰凉的溪流浸湿后,连忙又施展轻功,回到厉无痕身边,放在他烧烫无比的额头上,替他降低体温,等湿布不凉了,他又再奔出洞外将布块弄得湿凉……如此反覆几回,疏云已是满头大汗,然而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心底只想著希望这么作能帮助他赶快退烧而已。
过了不知多久,厉无痕昏沉的意识终于有些清醒,他想睁开双眼,却没有力气,挣扎著想起身,却发觉全身软绵无力,额头更好似被什么棒子重重打过似的沉重难当。
我……怎么了?正奇怪间,突然感觉额头上方一阵冰冰凉凉地很是舒服,厉无痕眉头微舒,勉勉强强睁开两道眼缝来。
「无痕,你终于醒了!你还好吧?」
愕然抬眸,好不容易对好视线焦距了,映入眼帘的,竟是疏云一脸又欣喜又焦急的表情,厉无痕不禁心头一震。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表情望著自己过……仿佛,自己是什么易碎的贵重物品似的,这令向来与人疏离的厉无痕实在……无法承受!
他艰难地抬起右手,紧紧按在疏云的手臂上。
「你……你别管我了……」语调虚弱无比。
「……」疏云动作一顿,低头看著他,眼神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浓烈感情。
「我……不想欠人……恩情……」
不想欠人「恩情」是吗?可我图的,又岂是这个?疏云脸上泛出一抹苦笑,似叹息地低喃道:「事到如今,教我怎能不管你?」
厉无痕紧紧皱起眉头:「我……听不懂你在……说……说什么……」
「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总而言之,你快些好起来吧。」低声呢喃间,疏云又朝他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令厉无痕不禁更加困惑。
「你……真是个……怪……人……」
「我可以向你发誓,」疏云唇角微勾,自嘲一笑。笑里,有形容不出的苦涩。「在这世上,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认为的人。」
「唔……」脑袋一片发热晕沈,厉无痕没有力气再跟他耍嘴皮子,轻喘一口,缓缓闭上双眼,随即又陷入昏迷的状态之中。
然而,烧得迷迷糊糊间,厉无痕脑子里头却莫名其妙地不断回响著,疏云那带点自嘲、又带丝无奈的低语:事到如今,教我怎能不管你……
——快逃!
——逃得远远的!
——切记此生莫再踏足中原一步!
——切记此簿莫落入任何人之手!
——逃!无痕!远远地逃!
吓!厉无痕重重喘息一声,睁开锐眸,从梦中惊然而醒。
同一个画面,已纠缠了他好几个日夜。
四周微微透进几束银色月光,没有月光的更深处是一片静默的黑,凉意沁人,洞外更不时传来虫兽的低鸣声。
现在是几时了?他下意识地坐起身,却诧异地发觉胸口处一阵钝沈,右肩更是酸麻无比,好似有什么重物压在自己身上,令他动弹不得,不禁疑惑地低头往下看去。
「唔……」趴在他胸口处的疏云被他的动作扰醒,呻吟一声,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伸手揉揉眼角,一副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了的无辜模样。
「你……」他该不会一整晚都趴在自己胸口上睡吧?厉无痕脸色不禁有丝铁青。
被他一双厉眸狠狠瞪著,疏云猛地像是被人一棒打醒了似的,凑上前去,喜叫道:「无痕!你终于醒啦!你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差点吓死我了!」
「昏迷?」厉无痕皱起眉头,神情困惑地重复低喃这两字。
「咦?你全都忘了吗?」疏云解释道:「可能是余毒未清,你发了高烧,整个人陷入昏迷状态,我没法子,只好不断拿块冰凉的湿布放在你的额头上帮你退烧,幸好似乎有发挥一点作用……」
对,我想起来了……的确是整整一天一夜,他都在照顾自己……厉无痕缓缓坐起身子,神情不解地望著他。
「为何要救我?」
「什么?!」疏云莫名所以地看著他。救人还需要理由吗?
「我跟你非亲非故,甚至一点交情也没有,你却如此费尽心思,到底意欲何为?」活在人吃人的阴暗世界太久,厉无痕早就对人性失去了信心,因此不能怪他强烈怀疑疏云如此关心自己的动机。
面对他的逼问,疏云不禁手足无措地讷讷道:「因为你曾经对我手下留情……」
厉无痕飞快打断他的话,沉声道:「那不足构成理由!与人对战,我绝不曾手下留情,再加上十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我早就忘了!」
「你忘了可我没忘!我从没忘过你,这十年来没一天忘记!」疏云的气势一点都不输他。
好端端的质问,怎么又转到这方面上来?厉无痕皱眉瞪著他:「你……你别再净说些暧昧不清的话!」
「暧昧不清?」疏云神情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我以为我说得够明显了。」
「什么意思?」
「就是……」疏云凑近他面前,低头,如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的唇:「……这个意思。」
不够呀!才这一点点接触,根本不够弥补我这十年来的相思之苦!疏云身上每一个细胞皆在如此叫嚣著。
呃!仿佛被什么东西打到似的,厉无痕整个人僵住了。
不明白呐,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吻自己?厉无痕眼神透出不解,茫然地望著眼前作了大胆事情后,露出局促神情的男子。视线对上的刹那间,疏云俊朗的脸庞浮现一抹既痛苦又挣扎的矛盾神情。
他又怎么了?
此念头方在脑海一闪而过,随即,犹如山洪爆发般猛烈得令人完全措手不及,在厉无痕尚来不及意识到之前,他冰冷的唇,再度被疏云昏头昏脑地用温热的唇瓣细细密密地封住。
「呃……」
厉无痕诧异地睁大眼睛,一时没了呼吸。
居然又被吻了……他就这么愣在当场,被一名同样性别的男人恣意地亲吻,完全忘了自己一掌就可以轻易推开他。
可以感觉得到,他呼在自己脸庞上的鼻息是那么的炽热及充满急切,印在自己唇上的嘴唇简直火热得可以烫人,仿佛他长年累积的情欲似乎都藉由这一吻找到了抒发的管道。
很自然地,随著吻的加深,疏云闭起亮如夜星的眸子,双手缓缓攀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舌尖不住在他有些干涩的上唇流连忘返地绕著圈子,挑逗、撩人。
他到底在做什么啊?面对突发状况,厉无痕头一遭如此手足无措且毫无招架能力。
徘徊在唇边的烫热感觉并会令他生厌,反而象把燎原火似的,张牙舞爪威胁著要烧融掉他的理智,厉无痕已经打了节的脑筋不禁更加混乱起来。
下意识知道该立即推开他,却完全动弹不得。
感觉手掌心底下的身躯线条异常僵硬紧绷,然而即使对方神情困惑到了极点,却还是完全没有露出一丝阻止自己继续深入的迹象……既然他没有推拒,疏云侵犯的举动便更加狂放孟浪了。
他的右手缓缓上移到厉无痕的下颚处,指骨微一使力,便迫使他无意识地开启唇瓣,瞬间,湿热的舌头便如一条小蛇般长驱直入,滑入了他的口中,恣意翻搅,舔尝他口中的蜜津……
呃,这是什么?
厉无痕震骇莫名之下,终于回过神,伸手疾如闪电般抓住疏云的肩膀,掌心运劲,将他大力拉离自己的身躯。
一条银丝随著他温热唇瓣的离去,拉得细细长长,在透进洞内的朦胧月光照之下闪耀一抹银色光辉,显得无比淫靡、情色。
该死!他居然敢将舌头伸了进来!
瞬间,厉无痕脸色铁青到了极点。
好梦由来最易醒,兀自深深沉醉于他好闻的男性气息中的疏云,肩骨处突然传来一阵仿佛要被五指穿透而过的剧烈痛楚,猛地回过神,诧异地睁开双眼,来不及闪避更不容他脱逃,困惑的眉眼便直勾勾对上了厉无痕一双饱含震怒与不解的漆黑眸子。
「你做什么!」喝问。
「吻你。」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不是问这个!」
「我喜欢你……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什么?」厉无痕满腔怒火顿消,讶然地看向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反正吻都吻了,我豁出去了!疏云深吸口气后,坦言道:「与你分开后的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甚至到了夜里,还一直以你为对象不断作著春梦……我想,我可能是对你一见钟情,然后便难以忘怀地暗恋你暗恋了长达十年,所以,我不后悔吻你。」
「等等,你说你暗恋……我?」厉无痕瞪大眼眸,神情无比难看地伸手指指自己。
「对。」疏云脸蛋微红,点点头。
厉无痕脑筋一片空白,他作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被男人当面表白的一天!「可是……可是我是男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
「你……莫非你好男色?」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疏云怪异的行为了。
「也许吧……」疏云偏头沉吟良久,最后,他下出结论:「不过我想,我可能只好你的。」
「……」
天呐!十年前的那一夜他究竟给自己惹来了什么样的大麻烦呀!厉无痕沉默了。
无语,有是相对无语的一夜。
****
在清脆鸟鸣声中,晨光绽放,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厉无痕睁开眼眸的同时,迅速下意识地往四周围扫了一圈……那人不在。
呼,暗暗松了口气。
昨夜疏云惊天动地地告白过后,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跌入无比尴尬的境地之中,厉无痕起先异常警戒,深怕他又再度偷袭自己,但他大病初愈,不一会儿便意识模糊,累得昏昏睡去,不醒人事,幸好隔天一早醒来,那名大胆表明喜欢自己的怪异男子已经不在洞穴内了。
生平头一遭有人对自己表示好感,厉无痕简直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趁他不在时,悄悄离去吧……厉无痕打定主意,伸手拍拍沾了一身的灰尘草屑,理理有些凌乱的乌黑发丝,整装完毕之后,他伸手拾起一旁的深蓝色包袱背在右肩上,提剑站起身,迈步往洞外走去,却在走了两三步之后,神情一怔,恰巧于洞口遇上他此时此刻不太想面对的人。
毫无心理准备下,疏云也是一愣,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反而眉头微微一蹙的厉无痕神情显得有些许不自然。
「你醒啦?」
疏云似乎将脸庞清洗过了,干干净净、爽朗如昔的灿烂笑容无比炫目耀人,只是,他越是若无其事,厉无痕就越是浑身不自在,不禁下意识移开视线,微点头。
「嗯。」
「你的腿……好点了吗?」视线往下移,语调透露出一丝担忧。
「还好。」厉无痕性格冷硬,又素来沉默寡言惯了,就算对疏云心存一丝感激,却是连一句轻言软语也说不出口,不过他似乎毫不在意,脸上笑容依旧灿若朝阳,风采迷人。
「那太好了,幸好我带的伤药有用。」
不愿与他继续纠缠下去,厉无痕面无表情,拱手绝然道:「疗伤之恩他日定当图报,你我就此别过。」
什么?疏云闻言一惊,连忙挡在他身前,著急低喊:「等等!你要去哪?林子外头也许已被他们团团包围住了!」
厉无痕横臂推开他,冷冷道:「没有路,我就杀出一条来。」
「可是你腿伤未愈……」
「这不碍事。」
「至少多休养几天……」
「不必。」
「你孤身一人寡不敌众……」
「至少下地狱前还能拉十几二十人作陪。」
「……」可恶可恶!这人简直像颗臭水沟里头生了苔的石头般又臭又硬、冥顽不灵!疏云眉头打成死结,气不打一处来。
「告辞。」
「你……我叫你等等!」
唰!
「呃……」疏云愣大明亮眸子,手中抓著一小截厉无痕被自己硬是撕扯下来的黑色衣袖,神情尴尬地看著他。
厉无痕暗叹口气,道:「我不想再与你纠缠。」语毕,迈步便走。
「你什么意思?」疏云握拳低喊。
「嗯?」感觉他低低哑哑的嗓音似乎强行压抑了什么负面情绪,厉无痕不由得诧异地回过头。
「你方才说,你不想再与我纠缠是什么意思?」一字一顿的,仿佛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疑问。
「就字面上的意思。」要不然还能有什么意思?
疏云浓眉一挑,大步走上前,直到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才停下,嗓子沙沙哑哑地低喊:「我还是不懂!你说清楚点,是字面上的什么意思?」
或许是托了天生一张皮相俊美无俦之赐,疏云从小到大人见人爱,并且深受幸运之神眷顾,几乎是所有想要的东西,只消多注意一眼,就会莫名其妙地有人自动双手奉上,可他天生少欲少求,加上眼高于顶,除了醇酒、美人及武功秘笈之外,这世间很少有他看得上眼的东西,可偏偏,才消一眼,他便彻底栽在厉无痕手里整整十年,怦然心动难以自持,但这人却冷冷地说,不想再与自己纠缠……
难道,我疏云在你眼中,竟连路边一根野草也比不上吗?拿自己与野草相提并论或许有些可笑,但疏云真的对自己一点自信心也没有了。
或许是被他身上一股霍然的气势吓到了,厉无痕不禁退后了一步。
「这……很显然的,你我并不是同一路人……」这还用得著说吗?疏云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光般的爽朗气息,跟阴沈难测的自己根本是存活在相反世界的人,对厉无痕而言,像疏云这类型的人物!是他最讨厌、也最避之唯恐不及的。
「若是跟你是同路人,就能喜欢你吗?」
「呃……」厉无痕脑筋有些混乱,明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逻辑,却被疏云幽怨的声调给弄糊涂了。
毫无疑问的,疏云跟他,这辈子绝不可能成为同路人!更何况,两名大男人要如何在一起?怎么想,都是很别扭的事……
「厉无痕,你讨厌我吗?」疏云一双清亮眸子直瞅著他,哑声低问。
「我……」如此直接的问话,差点令厉无痕舌头打结了。
「讨厌吗?」疏云深深望著他,执意要从他口中讨出一个答案来。
讨厌吗?厉无痕看著他,扪心自问。
「我……我不晓得……」要说讨厌,却又好像还没到达到那种程度,所以就是——不晓得。
「不晓得?那就是,其实有一点点喜欢罗?」疏云打蛇随棍上,仍是步步进逼。
「你别得寸进尺。」厉无痕脸色一沉。只觉得整个人被他问得烦躁无比,也从来没这么心神不定过。语毕,霍然转身撇过脸去。
「就此别过。」
「等等!你要去哪?」察觉他去意坚定,疏云不禁皱紧眉头。
去哪?厉无痕眉宇间闪过一抹阴郁,自口中轻吐四字:「天涯海角。」
疏云闻言心头一惊,再度朝他伸长手,只想著要牢牢抓住他,绝对不放了!但这回,厉无痕不再有机会让他抓著衣袖了。
使出独门轻功,凝神脚动心不动,瞬间缩地成寸,轻松闪过挡在身前的疏云,远扬到三尺之外。
「等等!」疏云惊慌低喊。
「莫再跟来。」厉无痕冷冷扔下一句。
纵身,远去。
他船过水无痕,徒留一名被彻底搅乱心湖的可怜人,不住在原地跺脚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