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韦平急转过头,看自己与玉环并肩躺着,抬起双手来看,果然只要集中目力便觉掌心隐约有些透明。虽然明知脱窍丸的功用,他还是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韦平心想居士果然没有骗他,便又对找回玉环多了几分自信。他高兴地直往河旁奔去。
一般来说人类的肉体是进不了鬼界的,就算勉强进去了,也承受不了冥间的空气。如果只有灵魂的话,倒是有机会进冥间,只是这机会也不是一年到头都有,而是俗称鬼月的七月才有。
这天是中元节,锦湖镇上的放水灯活动一年比一年盛大。韦平来到水边,只见水面上挤满各式水灯。
韦平记得以前他也曾带玉环来放水灯,当时两人还想着不知往生的亲人是否能收到来自阳世的他们的祝福?
想着不知水灯最后会流向何方?没想到南山居士竟告诉他,水灯最后的归处是冥府。
只要在七月十五这一日施放水灯,不论是在何处施放,水灯最后都会进入冥府,顺着忘川而下。
韦平在施放处随便选了一只水灯,照着南山居士所教,毫不犹豫地一脚踏了上去。
在施放者眼中,那只水灯不知为何突然晃动了一下,施放者还以为自己放的灯一下水就要沉了,不觉惊呼了一声。幸好水灯立即稳了下来,平顺地顺着水流向远处飘去,这才让他定下一颗心。
韦平搭着水灯顺水而下,不知不觉间两旁杂草丛生的河岸开始变得光秃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鹅卵石。
自从河岸两旁的风景开始变化,韦平就觉得胸闷气短、头昏脑胀,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紧紧攀着水灯不放,怕要掉进川里。
痛苦逐渐加重,韦平强忍着恶心反胃、头痛欲裂的感觉,硬是撑到水灯飘到了岸边,这才趁机跳到岸上。
冰冷的河岸、潮湿的水气、阴霾的天空……这冥府里一切的一切都教他无比熟悉。
韦平绻缩着身体倒在岸边,一段段、一幕幕,属于另一个名叫「阿灰」的男人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忘川旁就有一个名叫「阿灰」的摆渡人。他在忘川上为人摆渡,度过了数也数不清的岁岁年年、暮暮朝朝,看似一成不变的岁月中,他看尽忘川旁痴男怨女的执念,然后……
然后「他」投胎成为了韦平
是的,没错!「他」就是「他」,阿灰就是韦平,韦平也就是阿灰!
阿灰在冥府待得太久,有许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的记忆,这些记忆一口气涌现在韦平的脑海中,几乎要将韦平的意识击溃。
韦平有预感,如果他被「阿灰」的记忆击溃,那他就会变回阿灰,变回那个总是旁观世人情爱,从不涉足其中的「阿灰」。可是他不能!他不能就这么输给阿灰的意识!
没错,阿灰可以是韦平,但韦平绝对不能是阿灰!韦平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
他不能让阿灰拿回主导权,他一定要想办法,即使「韦平」的人生很短暂,也一定有阿灰无法取代的地方,再怎么短暂的人生也一定有他人无法取代的价值。他一定要快点想、快点想!要在阿灰的记亿源源不绝地塞进韦平的脑中,将韦平那点短暂的记忆盖过前想……
玉环……
「……玉环!」韦平抱着头,微弱而痛苦地喊着。
韦平试图回忆自己的一生,想要反复咀嚼与玉环相处的每一刻,却都无法顺利回忆,最后只剩玉环的脸在脑海中不断变幻。
这一刻玉环初嫁,刚开过脸的小脸儿就像白煮蛋光滑;下一瞬又是两人初识时,她圆圆脸庞旁垂着两条小辫儿,冲着他笑得甜蜜。
「玉环……玉环……」韦平不断喊着玉环的名字,无力阻止涌入脑中、本该遗忘的记忆,它们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拍打、侵蚀着「韦平」。
他不要忘!不要忘!他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玉环……
韦平痛苦地趴在河岸边,不断地用额头去撞击岸上较为巨大的卵石,想用疼痛让自己多多少少能记点什么,记住……
韦平把头在石上撞得砰砰作响。他不知道他做的事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有多么骇人,更不知道自己最后在卵石上留下多么触目惊心的血迹。
「呜……」韦平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趴着哼哼哎哎了老半天,意识才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脑中有着庞大的记忆,分属于两个个体,忘川摆渡人「阿灰」、红花渡渔夫「韦平」,同时存在于他身上。
得知「韦平」并没有消失时,韦平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他闭上眼深呼吸,一点一点回想从小到大与玉环相处的每一刻,就像失去玉环后他每天睡前的功课那样仔细复习。
他是韦平,韦平的记忆、韦平的感情都完整保留下来了,虽然他也得到了阿灰的记忆,但总算没有失去自我。
得到阿灰的记忆对韦平非常有帮助。韦平不知枉死城在何处、不知该如何在冥府找人、不知如何才能避过众人带走玉环,而这些对阿灰而言都不是问题!
即使长年驻守在忘川旁,阿灰依然是冥府最老资格的存在,再加上他有个「健谈」的友人,是以整个冥府什么地方在哪里、哪个管事与哪个管事有冲突……各处大大小小的事他多少心里都有数。
要从管理甚严的枉死城带走玉环,不能说不难,但绝对不是做不到!
难怪南山居士会说他来了就会知道。韦平这时才恍然大悟。
虽然他还头疼欲裂,但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韦平想到自己正事还没办,身体再不适也强自挣扎着起身。
如果「阿灰」没记错,阴间比阳间的时间过得慢,但这慢也不是永无止尽的慢,所以他仍是要把握时间。要是七月一过,往来阳世与阴间的鬼门一关,他与玉环就回不去了。
韦平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转身朝枉死城而去。
人的寿命自有定数,活到寿终正寝是最好的,但若在阳世时自杀、意外、被杀……乃至像玉环这样,是在生产时丧命,一律打入枉死城。
枉死城也许是整个冥府里最接近阳世的地方,所有阳世有的事物,枉死城里都有。当枉死的亡魂住在枉死城里时,生活基本上就是与在世时一样,必须要等到原本的阳寿已尽,才能入轮回转世投胎。
亡魂在枉死城里的生活说苦也不甚太苦、说轻松也极不容易。一来,阳世的亲人不论烧什么给自己,都得出了枉死城才拿得到;二来,枉死城里的规矩实在是太严格了,要是一个不小心忘了,可就要倒大霉。
「欺生」这种事到处都会有,韦平决定自己就要来欺生一回。
枉死城里有个大赌坊。过往韦平对赌坊没兴趣,从不曾来过,但倒是听李格说了不少关于赌坊的故事。
韦平记得李格说过,城里的赌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进门时要靠左边走。很多刚到枉死城的人不懂这规矩,从中间一脚踏过去,进去后肯定要被狠狠剥掉一层皮!
这阳间日日有人冤死,而枉死城又是管理极严的地方,居民就是七月也不得去人间接受供奉。因此每年七月整个冥府总是空荡荡,只有枉死城永远是那么热闹。
韦平到了赌坊,就在对面找了间店坐了下来。也亏他运气不错,才待了两天就撞见一只傻鸟进了门。
韦平立即上前,跟随着那人也进了赌坊。韦平见那人赌钱,他就跟着赌钱;那人喝酒,就跟着喝酒。一面吆喝,一面试着跟他套近乎,「兄弟,没见过,哪来的?」
那人正赌得眼红,头也不回地道,「丰州。」
「哎,怪不得我听你口音那么耳熟,原来是同乡。」韦平招手让赌坊送来一壶好酒。「来,哥敬你一杯。哎下下下。」
韦平听过一个说法,说是男人最容易失去防备的两个时候,一个是美色当前,一个是赌桌之上。这时候若能再灌他几杯黄汤,包准能教他不知今夕何夕,甚至连他爹妈姓什么都忘记。
韦平原本对赌坊的事提不起兴趣,只是李格的浑话听多了,要扮个好赌的小瘪三还真有些模样。就连李格那个自来熟的神态也模仿得维妙维肖。
那个新来的见韦平请他喝酒,也就不甚排斥韦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韦平见他喝了自己的酒,也不吝惜,又叫了几壶好酒来与他同饮,绕着弯儿把那人的资料都给扒了出来。
那人是丰州人,姓邓单名一个善,可惜为人着实是辜负了父母取的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