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程盼儿看着眼前这个慌乱了手脚的男人,突地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怒意。

这个人……什麽都不知道。

程盼儿佝偻着背依在墙上,狠狠挥开面前执着白巾的手。

这个人……什麽都忘了。

她目光凌厉,盯着人看时很有气势,若是带上了杀气,更是十足凶狠。孙潜隐约间居然有种被猛虎盯住的感觉,既是惊骇又是错愕。

「榆……榆卿……」孙潜小心喊道。「是我,孙潜,孙容洋。」

孙潜知道程盼儿有时会心不在焉,有时会突然变得有些冷淡,可从来没有想过会被这个人用这样怨慰的眼神瞪住,还以为是天色暗,她认错人了。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他是什麽人!她眼睛好得很,就算墙角下暗了些,也不至於认错人,所以……所以……

眼前的男人一脸无辜,一脸担忧,小心翼翼中带着柔情,所以她才会这麽的恨!

打从一开始知道他失去了那段记忆,程盼儿就不断重复告诉自己,那不是他的错,她不能要他为他没有半点印象的事情负责,不能怨他,不能恨他,可事实上怎麽可能完全没有怨恨?

恍如隔世,他就像是到了来世的人,教他为前世负责,并不公平,但她却还留在今生,还清楚记得那些甜蜜,承受着那些痛苦。

程盼儿实在无法不去怨恨命运的不公。

「榆卿,你得看大夫,我带你去找太医。」孙潜不懂她为何会突地翻脸,可他实在太过担心她,什麽都顾不上了,伸手就要拉人。

程盼儿出手极快,孙潜才一靠近,就被她狠狠推开。

别靠近我!

她开不了口,只能以眼神凶狠地瞪他。

「你就是对我有什麽不满,也要先看了病再说。」孙潜不依不挠。

程盼儿再次将他推开。

别过来!别靠过来啊!

程盼儿只恨自己不中用,此刻开不了口,身手也大不如往,要是在以前,像孙潜这样的书生,她两三下就可以打趴在地。

孙潜是性情极好的人,此刻也被她弄得怒火由衷而起,不禁斥道:「你到底在闹什麽?」

不论是孙潜对榆卿,还是洋哥对盼儿,他从来都没有用这麽凶的语气对她说过话,当下两人都有些吓住。

程盼儿被他一吼,顿时觉得委屈,脸上再也撑不住凶狠的表情,眼眶一热,好强的她自有记忆以来,首次在人前哭了出来。

孙潜乍见她落泪,原本满腔怒火都被浇熄了,口中不自觉喊了声「盼儿」,便双臂一张,心疼地将人拥进怀里,轻声哄着,「怎麽了?别哭了。」他像哄幼儿似的不断拍抚她颤抖不止的背。

两人皆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举动有多麽不合宜,不只是这双手环拥的姿态,还有孙潜唤她的方式亦然。

盛辉皇朝的女子名字可是只有丈夫才能直唤的。

程盼儿泪落得更凶了,所有理智与防备皆在此刻溃堤,只想尽情宣泄她的委屈。

盼儿,这个名字多麽讽刺,她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麽自己能够去盼望?记得小时候学戏时,师父告诉她,这世上的戏子就跟天上的繁星一样多,师父说她有那份才华,教她一定要当最亮的那颗星。

当时,程盼儿还记得她是这麽回师父的,她说:「我不要当星子,我要就是要当金乌,当不了金乌,最少也要当玉兔。」

那个时候她的盼望就是当天下第一的伶人。

嚣张?

她确实嚣张,也有本钱嚣张。那时她有容貌、有才气、有青春,就算身为戏子,也一点不觉得自己般配不上这个男人。

十七岁的她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缘分。

而今……

程盼儿想再次伸手推开他,却觉得手下温热的胸膛重如千斤。

豆大的泪珠无声地落下,只恨自己为什麽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他心动,还要为他挣扎?为什麽……

为什麽不是这个人……就不行?

在她风华正盛时,不是没有人向她示爱,喜欢她的人太多,向她求亲的也不少,可她从来不曾心动过,偏偏就是这个人,蠢笨的手法、青涩的姿态,莽撞地闯进她的心里。

或许不是她打不趴他,而是根本下不了手。

一个想法如流星划过,闪现在她的脑海里。

程盼儿突地感悟,也许,这个人天生就是她的劫数。

程盼儿自秋狩最后一夜过后便病了,据孙潜打听来的说法是烧得厉害,实际情况如何,还真的半点不知,只因自那日之后,孙潜便再也没见过程盼儿。

那夜程盼儿在他怀里哭着,突然就厥了过去,把他吓得不轻。之后也不知是锦文帝补偿她,还是严公公有心照料她,拔营回京的路上,太医、药材、宫女没停过,全程守在她的床榻边。

孙潜自然是恨不得能亲自守在程盼儿身旁,可盛辉皇朝的风气再怎麽开放,也没有让男子进入闺女房中的道理,只能私下向照料的人打听,可又怕打听得太过了,会有损她的名节,因此最后也只能偶尔得几句只字片语。

这还是好的,当队伍回到京里,程盼儿被送回程府之后,孙潜就连只字片语都得不到了,邓伯从一开始就不曾给过他半点好脸色,见着程盼儿被人横着

抬进房里,更是对他恨上了心!每当他想去探望,邓伯那讲话之尖酸、目光之恶毒,还真的让他不知该说什麽才好?

亲自探望自是不用想了,邓伯半句口风都不肯吐露之外,就连孙潜想解释程盼儿会这样不是他害的都办不到,每回邓伯一看见敲门的人是他,关门的速度远比开门还要快上数倍不止,好几次他都差点被门板拍到脸上。

他再不济,也是一个官,居然被个下人这样对待,还不敢吭一声,他逼不逼屈啊!他都快泪目了。经过这几个月,他并不是什麽都没看出来,他知道邓伯对他带着敌意。原先他只以为是邓伯护主心切,之后才发觉应该不仅如此。

邓伯表面看起来年岁大了,耳朵眼睛都不灵便,有时跟邓伯说话,邓伯似乎反应不太过来,后来孙潜才发觉,邓伯根本是不想搭理他。

除此之外,每回只要他到程府与程盼儿商量事情,邓伯更是不时会藏在附近,加上邓伯走路几乎没什麽声音,更是神出鬼没地吓了他好几次。

之前不知是不是程盼儿有交代,邓伯顶多没给他好脸色,言谈方面还是有一定的礼貌,但自从秋狩回来后,邓伯便再也不肯掩饰对他的厌恶。

同时,孙潜也看出来程盼儿对他的态度有些怪异。

孙潜觉得程盼儿并不排斥他靠近,或者该说,她并不排斥与他为友,甚至是可以交心,谈论想法的挚友,但只要他有点表示出想要跨过那条友情的界线时,她便会大大地往后退上一步。她的态度摆明了就是在说:我们做朋友吧!孙潜怎麽可能看不出来?他是没有与女性交往的经验,并不是真的蠢到无药可医。他对感情之事甚无经验,也不太灵敏,可当一个人将心思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时,对方的所有情绪反应都可以被放大。

他也知道两人做朋友的话,应该会很合得来,他们有很多的相同之处,也有很多互补之处,相处起来轻松愉快。他们可以当很好的朋友,可是……

孙潜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麽时候对程盼儿这个人上了心的?

一开始耳闻程盼儿这个人的恶行,孙潜其实并不欣赏这个人,之后两人相识,程盼儿智计百出,却令他心里佩服。

对那名采花大盗用刑时,程盼儿的手段凶残,连他一个大男人都心惊,偏偏她面对受害的女子时,又是那麽耐心慈爱。若要说这个人偏走邪道,她又是一身正气凛然,说她出身卑微,她又一身铁骨铮铮。

孙潜脑海中不断闪过两人相识这几个月的回忆,满满的全是她的各种表情

……判断犯人身分时的聪慧,安慰廖姑娘的真诚,冰窖里献计时的阴毒,望着刀剑舖子的惆怅,对犯人判刑的狠厉,面对女官上疏的洒脱,面对屈辱的傲气,遥望纸鸢的天真……

孙潜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看上了她哪里?可就在不知不觉间,这个人的身影就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他又怎麽会看不出来,她抗拒的不是他,而是感情,而这个反应背后所代表的……

「各位客官,我们知味斋特地请了知名的宝春剧团来表演,今天未时开演,有兴趣的,请不要错过。」街上,一道洪亮的嗓音向过往行人招呼着。

孙潜心不在焉地走着,没料到身旁有人突地拔声一吼,霎时吓回了神,一回头,见是知味斋的夥计与几个脸生的人正在做宣传。

京城向来是盛辉皇朝风气最开放、流行最前卫的地方,引领流行的便是城中数不尽的达官显贵,特别是皇室的动向。本次秋狩首次加入戏曲的项目,果然没多久,京城便流行起听戏。只是与外地不同,剧团并不能随便找个空地就开演,一般都是依附在酒楼饭馆,甚至是妓院之类的地方,向店家借地演出。这些场所与剧团合作,剧团可以找到演出的地方,店家则可在人少的时段

多招些客人,也算是鱼水相帮。只是这些地方通常没有专门演出的舞台,演不了需要空间翻打的武戏,多半是演些文戏的段子。

京城里好追流行的人不少,许多人都知道知味斋近来与鸿雁楼杠上了。知味斋一直都是京城里生意数一数二的馆子,没料到鸿雁楼前几天请了个都华剧团就抢走知味斋不少客官,这不,知味斋立刻便请了另一个剧团对抗。

「小二,我听说鸿雁楼那里唱『思凡』的小姑娘特别可人,你们那儿唱不唱啊?」一个身着绿色锦衣,腰间配了个白玉吊坠的男人问道。

知味斋的小二还没开口呢,他身旁一个汉子就先说了,「思凡那种小丫头的开工戏有啥好看的,是汉子就要看三国,今天演『失空斩』的『空城计』,客官可别错过了。」

显然是剧团的人。

「知味斋?收得不便宜吧?」又一个身穿布衣的书生惋惜地道。

原本听戏也不是什麽太费钱的活动,在外县也就两、三个铜板,可据说鸿雁楼请来的是如何如何有名的戏班,光进门就先收一次钱,要位子又收一次,茶水瓜子也要钱,还没打赏呢,就先花去十几文了。

这十几文对达官显贵而言,当然不算什麽,可京城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钱,十几文虽不多,也不能随便花用。鸿雁楼原先便不如知味斋,这人会认为知味斋收费更高,也是理所当然。

「说到这个一我们知味斋回馈乡亲,前三天不收场地费,只要点了茶水就可以进场,打赏随意。」小二放大声音道:「请各位乡亲不要错过了,这麽好的机会没有第二次了。」

知味斋收费并不低,但最便宜的茶水倒也只要几文钱一壶,那布衣书生很高兴地便往知味斋去了。

应该是去占位了吧?孙潜想着。

孙潜本是对听戏兴趣不大,但又想到这是程盼儿喜爱的东西,去听听倒也无妨,便也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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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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