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程盼儿晓得在特权阶级的面前,律法常常不是唯一的依归,她无法靠法典来给师父报仇,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法。
袭家再怎麽势力通天,也杜不了天下悠悠众口!京城是盛辉皇朝消息流通最快的城市,她跪皇门,就是要让最好面子的锦文帝怕什麽来什麽,好逼锦文
帝出来杜天下之口,而这行为比起捋虎须,说不准还更凶险一些。
程盼儿暗地里咬牙,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办法好好劝他,只好冷淡绝情地道:「我的事情与你无关,离我远一点。」
孙潜听她这麽说,先是一脸深受打击,之后委委屈屈地站起身。
程盼儿还以为他终於肯回去了,哪知他往旁边挪开一步之后,就又跪了下去。
程盼儿瞪大了眼睛,强忍着不骂人,又问他一次,「你究竟想怎样?」
本以为孙潜会继续纠缠,哪知他居然说:「皇门又不是你的,难道只许你跪,不许我跪?我高兴跪皇门,你跪你的,我跪我的。」
短短几句话,就让程盼儿觉得有种下限再次刷新的感觉。
当晚宵禁后,两人一同挨了板子,孙潜居然从怀里掏出碎银买通执刑的官员,让他打他重一些,打她轻一些。
好吧,她知道错了!她不该觉得这个人一点都没变,至少七年前那名弱冠少年不会贿赂得这麽理直气壮又坦然自得。
第三天
这天依旧艳阳高照,好得不得了的天气。兴许是天气太好,出游的人多了,经过程、孙两人身旁的人更多了。
孙潜的身体本来就还不错,这又只是他跪的第二天,除了憔悴些,没有别的问题,反观程盼儿已经是蔫得像块烈阳下的冰,都快被晒化了。
三天没有进食,两夜没有睡觉,还挨了整整四十大板。其实这三天里,程盼儿好几次就要倒下,每次都是望着自己身前李哲的遗体,才挺了下来,原本就不好的身子其实早已到达极限,此刻全靠一口硬气强撑着。
她不能倒下,她若是倒下,就没人给师父伸冤了!
程盼儿狠狠咬了舌尖一口,居然没有觉得很疼,想必是连痛觉都痛到麻痹了,只觉满口铁锈味,不过总算又清醒了些。
这日并不见前两天来问话的公公,程盼儿都开始怀疑锦文帝是不是刻意要让她跪到死?
最后,宵禁前一刻,一道高瘦的身影走了出来,程盼儿眯着已经模糊的双眼细看,竟然是严公公亲自出马了。
严公公走近,在她面前蹲下,依然是一副与人为善的脸,亲近而温和地道:「程大人,你明明不笨,为什麽要用最笨的方式达到目的呢?」
「严大人……」程盼儿如今连开口都很困难,「那个人的命就真的那麽值钱吗?」
值钱到她师父的一条命都动不了他半根寒毛吗?程盼儿的手颤抖的按住李哲冰冷的手。
「容太妃怀孕了,据说很有可能是男孩。」严公公叹道。
程盼儿跪皇门的事,锦文帝一开始就知道了,奈何容太妃要死要活的吵闹着不许动她的弟弟,派人把程盼儿直接拉开又更难看,便想让程盼儿自己知难而退。
本想着程盼儿跪御书房不满两个时辰就病了好几天,这次顶多跪个半天一天,哪知她居然整整跪了三天,跪到严公公都觉得可能要出人命了。
「因为她怀孕了,我师父就该死吗?」程盼儿原本僵直的脸庞居然缓缓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原来不只盛辉皇朝的法典形同虚设,连公道都已经死了吗?」
「当心你说的话。」严公公面不改色地警告她,续道:「如果你愿意现在离开,我保证三年之后必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如何?」
「到时候他的死,就是因为别的原因,再也不是因为我师父,这怎麽能算是给我师父交代呢?」程盼儿反问他,又道:「如果我有可以妥协的空间,从一开始就不会跪皇门了。」
其实此刻程盼儿的声音已经虚弱到只剩极细微的气音,也亏严公公应该有武艺在身,且程度不弱,这才能听得清楚。
「好吧,既然如此,你还有另一个机会。」严公公似是惋惜地轻叹一声,「陛下说了,让你一命换一命。」
锦文帝终究是容不下这个人了。
其实锦文帝要她的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现在肯奉送一条国舅的命给她,着实称得上是大方。
程盼儿听到这项交易却像是并不意外,反倒有些求仁得仁的感觉,张口便道:「好。」
说完,她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在程盼儿倒下的瞬间,身旁立即伸来一双温暖的大掌将她的身体托住,万般珍惜地轻轻揽进自己怀里。
「孙大人,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严公公转头问孙潜,表情仍是和善而带笑的,「有什麽打算?」
望着怀里的人,孙潜的眼神只见柔情,不见恐惧,他坦然地道:「严大人,孙某若是想独活,就不会来跪皇门了。」
他孙潜既认定了她程盼儿为妻,就不会言悔,既然她是个寂寞的人,他就让她永不孤寂。
孙潜的笑容就如他的双手,温文而坚定。他愿意用他的一切来保护这个人,陪伴这个人,即便代价是他的生命。
程盼儿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再醒过来。
睁开茫然的双眼,程盼儿看着面前陌生的民宅,隔了许久才喃喃自语道:「原来地府长这样……」
实在是太平凡了,平凡到像个普通农家的房间。
程盼儿的声音极低,一般人就是站在她身旁,也不一定听得见。
刚从门外进来的严公公却笑了一下,「别随便把人往地府带,我可还没活够。」
「严大人?」程盼儿一愣,完全想不出严公公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身旁。
严公公却没多解释什麽,只道:「坐起来试试,应该能移动了才对。」
程盼儿闻言撑着坐起身,果然不算太困难。
「双脚应该有知觉吧?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呢!」严公公道。
程盼儿试着动了动双脚,虽然痛得厉害,但确实有知觉,感觉得出来这双脚并不会废掉。
「来,吃点吧。」
程盼儿正暗自惊疑,严公公便将一个碗递到她面前,里面是小半碗的白粥。
程盼儿有许久不曾进食了,这样单纯的白粥确实较适合她的身体,白米熬出来的淡淡香气对她这个饥饿多时的人而言,似乎更加鲜明。
程盼儿小心地挖了小半匙粥塞到嘴里,原本还不太感觉到饥饿的身体因这一匙粥,就整个苏醒过来,叫嚣着进食的慾望。
严公公斯斯文文地坐在一旁看她进食,许久后,才不经意似的说了一句,「其实我很羡慕你。」
程盼儿有听到这句话,但现在不论他说什麽,都没有碗里的粥对她而言重要!
严公公也不在意她的反应,感叹地道:「不论如何,至少你真真实实的当过一回人。」
因这身体的残缺,他这辈子注定当不了「人」。
就因他的身体少了一个部分,这个世间便再没有人相信他也是个普通人,他的所有言行,都会被往坏的方向放大解释,他对此心知肚明,是以一辈子谨言慎行,就怕一个行差踏错,便会被人抓住把柄。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他的人生从遭受阉割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未来,可以成为神仙,可以成为妖孽,唯独不能当人。
从稍稍懂事开始,严公公就知道他害死自己事小,牵连那人事大,是以二十多年的人生不曾有一刻放松,却没想到……
没想到他没有成为神仙,也没有成为妖孽,却是为那人踏上修罗道。
她因为身分卑贱,他因为身体残缺,两人皆不为世人所知所容。
所以他懂。
他懂她为何会在拍下惊堂木时化身阿修罗。
非神、非鬼、非人,即为修罗。
「你爱过恨过,活过死过,这是多麽不容易啊!」严公公感叹着。
倏然间,程盼儿明白了许多事。
原来眼前未曾与她好好谈过只字片语的人,竟是她的知己。
没有站过相同立场的人,没资格说自己感同身受。世人都道她冷血无情,手段残酷,却不知自己求的仅是一份「公平」。
二十年天地漂泊,八千里大江南北,她看过多少不公不义?
所以当她有机会为人伸冤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心以恶制恶,以杀制杀!
短短二十四年,程盼儿的人生几经大起大落,峰回路转,实非常人所能体会,即便孙潜爱她如斯,亦无法懂得这些,只因她所经所历太过复杂,不是几乎可说是一生顺遂的孙潜所能触及。
她从不奢望此生能得一知己,没想到知己就在眼前。
程盼儿在心中苦笑,觉得自己似乎又额外猜对了些什麽……
锦文帝登基时,曾誓言终生不婚,不留子嗣,依她太子嫡女的正统血缘与手中掌握实权来看,这誓言还真教人难以理解,而此时此刻,程盼儿怀疑自己可能是盛辉皇朝中唯「三」知晓原因之人。
答案……不就在她的面前吗?
只是她与严公公就如两只受伤的野兽,他们了解彼此,也愿意在对方有难时伸出援手,却无法抚慰彼此。而孙潜正好相反,他不一定懂她多深,对她而言却是最温暖的存在,最好的疗伤圣药。
奢望在同一个人身上满足所有情感需求,本是不可能的事,她在李哲身上得到亲情,在严公公身上得到友情,在孙潜的身上得到的则是爱情。
在情感上,程盼儿需要的并非一个知己,而是一个贴心人。孙潜也许并不完全理解她,却是完全地信任她、维护她、深爱着她,刚好给了她最需要的温暖、最甜美的爱情,满足了她对於所有男女之情的美好想望。
这三个男人之间没有谁可以取代谁,因为人生中的某一些情感,本来就只有特定的那个人可以契合,就像每一块拼图都有它该在的位置,孙潜则正好契合了爱情的部分。
「夜凉,榆卿姑娘还是早些用完好上路,马车已经在外等候了。」
等等,她是不是一直忘了什麽事?程盼儿突地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锦文帝……不是已经容不下她了吗?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严公公微笑着道:「罪臣程盼儿触怒天颜,已经於昨日伏法。」
诈死啊……
程盼儿……榆卿心想着,这样也不错,官场数年,她真的已经累了,诈死既可以躲避袭家的追杀,也可以让她不再背负官场上的一切,倒真是不错,只是这安排……
锦文帝的意思与严公公的安排各占一半吧!
若不是严公公把她当知己,执意要救她,依锦文帝的个性,光跪皇门这件事,就够他们俩「真的」死上好几次。
有可以生死与共的爱人,还有倾力相求的知己,她这生何其有幸!
榆卿想了一下,她赌,「谢过严大人。」
严公公没说什麽,只在送她上马车时交代她,「等一下经过前村八角亭时,记得看一看亭里的东西。」
榆卿虽不懂为什麽,还是应了声是。
她相信严公公既然要救她,就不会再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