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哗啦哗啦的水声传来,他仍闭眼假寐。她向来是急性子,办事讲求效率,没与他一起时根本不会考虑泡澡。他听见她走出浴室的声音,然後是静音吹风机吹出的沉沉声响,持续了一段时间後停下。
拉开房里的梳妆椅,椅脚刮碰着厚地毯,她按部就班地打开又合上种种瓶罐,快速熟练地上妆,室内弥漫着名叫静默的空气。
过了不久,她拉上化妆包的拉链,将它放回手提袋,并用笔沙沙地在便条纸上写下几句,连同背面胶底板置於桌上;踩着回房里的脚步,她朝他床边而来。
「我要走啰。」床的另一边因她而下陷凹入些,钟盼儿坐在他身边的位置,弯下身亲吻他脸颊一记。就算知道他还在梦里,每次她仍习惯跟他道别,不在意睡着的他是否听到了。
紧跟着,她毫无眷恋地走出去,在玄关穿回高跟鞋,使她的步伐变得果断响亮,然後再将洗衣袋挂在门把上,边拨手机联络下属边带上房门。
直至房内恢复寂静,他才缓缓张开眼。
乔晓翔起身离开床,单手抚上自己刚被亲吻过的脸庞。他喜欢她每次随意给予他的奖赏,但那温度正逐渐消失。
盼儿甚少主动亲吻他,除了早上轻若羽毛的道别吻,几乎所有的接吻都是他在激情冲刷她时自己需索要来的。她不知道,凭这个就足以让他耐心默候下次约定的到来。
他拿起她留在桌上的便条板,上面简略地写下她未来公干的地点和大约时间。扫视在多伦多、保加利亚的几个项目,估计未来起码有一个月她不会联络他。
乔晓翔撕下便条放进皮夹里。比起她所有的亲人,他甚至更清楚她的行程。他踏进浴室冲澡整理,穿回旧恤衫,收拾好黑色皮包,离开。
没有了她的五号总统套房,窒息感徐徐泛开,空虚得恐怖。
他关上门,从容地从天上云端的美好回到平常的生活。
那些没有她存在的生活。
甫从出租车中踏出,钟盼儿便经由专用通道来到办公大楼;一楼大厅此刻正有逾十名柜枱人员暂停手上的工作向她行礼,她扯扯唇直接走过。助理替她推开办公室大门後,便见日籍男秘书朝她弯身四十五度鞠躬,神情恭敬。
「主席,早安。」
钟盼儿略点头,接过他手中几份文件坐上主位,抬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报告今天的行程。
「现在到九时为止,你需要过目有关俄罗斯期货表的企画数据。另外公关单位已提交徽扬股份交易的合同数据,请尽快敲定细节。跨国全员会议将於九时开始,现在有十个分公司已经上线,正在传输本年度的盈亏帐目表及等待。」
为方便日常办公顺利,公司严禁操用非英语语言,秘书的报告腔调一如母语般标准,流利得找不到丝毫日语的残迹。
「下午三点十五分哈诺先生会到访讨论合作细节,八时开始是虓泽投资银行主席的六十大寿。由於上官先生不在台湾,你可选择的舞伴有卢伟格、史提芬或尼逊。」
井宫辅仁念出几位同等势力公司的适当人选,虽然她已订婚,但携伴出席亦无妨。在商言商,利益交流结伴出席总较方便,更何况她是女人。
钟盼儿撇唇。就算她未婚夫在,他也未必会跟她去。「我记得下午六时美国时报那边会来电访问,是吗?」
「呃……是我忘了汇报。」男秘书竟出现罕见的失职,的确是他之前向她确认这次会谈後没有记在PDA上。「非常抱歉。」
「今晚记得带你的脑袋。」她从头到脚迅速扫视这名台湾区秘书的全身。身高长相符合,标准的衣架子,有一定的体面用途。前几次带他参与公事,学习能力尚可。「金先生的寿宴我会和你去。」
「谢谢。」他低头鞠躬,换钟盼儿挥挥手表示不再多谈,距会议开始尚有半个小时,她必须完成手头上紧急的工作。
打开黑色活页夹,她快速阅读里面三四页满满的文句,眉头轻皱,最後钢笔在页末写下两句,单手拿起活页夹,挺直背静候的男人立即上前接过。
「替我问问姓吴的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未到价的东西居然还敢交上来?」她撕掉封面内页解释用的便条纸,看都不需要看,就知道是下属交涉无能,才会让对手那老狐狸漫天削价。
「徽扬每股的收购价上限是六点七美元,多一分我都不会批,他凭什麽跟我们讨价还价?」
如果七美元她都能让它通过的话,之前做的大量市场调查算什麽?顾问费都白花的吗?她故意把价压得极低,皆因看穿徽扬的资金不足,并确定购买如此庞大股数的没有其它对手,如此一来徽扬势将易於她掌控。
在吞并的过程里,她不要见到有任何余地残留。
即使井宫辅仁并非初次目睹她办事的狠劲,但有时连他堂堂大男人都会震慑於她迫人的气势之下。「我稍後会交回部门,限期是下星期三,可以吗?」
也许这就是他当初拚了命也要留在这里工作的原因︱他找到了值得敬佩的上司了。
「好。提示他们必须办妥。」她将在下个星期四早机起程到多伦多,副手已替她把时间安排得几乎没有任何遗漏。
接着钟盼儿触控早已启动的计算机,查看私人邮件,都是一些公事上的请示及审批交易提示;解决了几笔小问题後,她开启法务内部传来的数据专心阅览。
情报搜查事实上已做得颇为精辟,应记韦德一功,但她仍得连按十下以上PageDown才能完成阅读;她在报告的最末加上几句接下来的指令,并更改那一段的颜色,使其更清楚明确,不容错漏。
她确实对俄罗斯近期的期货交易表现感到兴趣,当进一步的情报到手,她更肯定了自己在这方面扩展事业版图的决心。她初步拍板落实几个大方向,同时重新警告他们的俄国分公司要更注意网络安全;这块诱人的大饼,除了昊天,不见得没有其它人看到。
他们一定要比别人捷足先登,才能稳操胜券。
提交过後,她仍来来回回地覆阅文件,待确定暂时再没有要担心的地方才结束浏览。轻揉过於紧绷的额侧,她退出内联网的邮件版面,还想转向查看奥利那边寄来的招并书,秘书提示的嗓音适时响起,阻止了她。
「盼总,还有五分钟就九时了。」
「是吗?」
钟盼儿挑眉,将桌上计算机锁上密码,放下鼠标,披回外套,手上仅带着一只红色USB和一本随身记事簿便站起来。
风雨欲来前的氛围总显得特别安宁,相对的,时间也过得比平常飞快。
「走吧。」
前去面对没有人为她护航的战场吧。
「我不管背後有任何理由,你能拿什麽补回二十八亿五千万的差额,现在?」
女子铿锵的询问在会议里回荡开来,钟盼儿的脸部线条冰冷,立场强硬,却不见咄咄逼人,而是从最务实的角度去解决问题。
「这……」整组隶属上海分公司的人员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拥有世界顶级学历及资历的专材在她眼底下支支吾吾,好想要说出内情,但一直阻挠正常进度的人也在场。
在全员大会中她统领世界各地成员共同参与讨论几桩大企画的方向後,便分时段逐一和分区总经理谈话,一来省了不同人员面对非自己部门熟悉话题时的枯坐时间,二来列席人数减少时,同事的心理压力下降,她可以谈得更深入。
「怎样?」她慢条斯理地问,全场的焦点落在失败者身上。
「我会在未来半年提高成交额,补偿本年度我们少赚的那一部分金额。」为首的中年男人终於找回勇气,陪着笑开口承担自己的过失。
「半年?」她交叠的双腿放下,交投的视线不难看见她眸光里极力隐藏的不屑。「我随便在十二楼找个业务员用三个月都可以补回这个数。」
大陆的交投项目一向顺利,只是某个人玩情妇玩到忘记要顾;如果他不是父亲那边的开国元老,她一上任就开锄了,省得找一组人专门辅助他,现在还出状况!
「那个……」中年男人紧张地搓着手,望望卫星视讯上日韩分公司同时收看的镜头,手心早满布汗渍。「我可以用一个月……」
「半个月。」女性光亮的指尖敲敲桌面,定下截止期限。「两个星期後我收不到转帐金额,我会空降菲力过来坐你的位置。」
中年男人暗暗咬牙,仍抱一丝希望央求:「这麽一点时间可能不够……」
「希望我不需要再提醒你,我要收到的是二十八亿五千万人民币,你不要再兑换成『绿背面』给我,犯下相同的错。」钟盼儿稍微加重人民币三个字,在场及卫星视讯上的同仁板书,立即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接二连三的嗤笑声隐隐浮现,但监於闯祸者的身份仍不敢太放肆。
如此愚蠢的过错居然会由昊天的成员犯下?
换了谁也知道现今是人民币的天下,保值的潜力有目共睹,而他居然在收钱时没有换成人民币来收?疯了吗?嫌美元现钞值压得不够低吗?
钟道天的脸色乍红乍白,直接面对愚昧事实在大庭广众下被赤裸揭开来的血淋淋。当机警的下属通知他这事时已经错过了银行结算日,还可以怎样?反正公司钱多,那一百几十亿也没差呀,她是着了什麽道竟要和他对着干!他可是她亲叔父不是谁!
「盼儿!你有种!」他恼羞成怒,沉声斥责她。好歹是他侄女,怎麽可以对他这样毫无分寸!
「你们可以先出去了,以下的项目并不是你们熟悉的范围。」钟盼儿直接对中国区域的人员交代,并不想听为首的他再胡闹下去,现在已快十一点了,而她的进度却只到第三组人员。「在公司里请注意阶级,我需要你帮助我建立我应有的威信。」
「你他妈的凭什麽坐在总裁的位置,又用得着什麽威信!你说!」钟道天怒火突然爆发,冲向前似是要动手,像只被迫急乱咆哮的雄狮,连一向训练有素的保全人员都来不及反应。幸好她身边的几名特助慌忙护住她,反应过来的保镳立即架开他……他挥出的乱拳只打到空气。
「你对我不满意?」钟盼儿仅仅轻微受惊,迅速恢复冷静面容;她以为他行走商场多年练得的假皮相可保他顾全自己的面子,但显然她估计错误。
「当然不满意!」盛怒让他的双眼烧得赤红,完完全全地豁出去,顾不得公司不准讲华语的不成文规定。「从来、从来!你都特别会针对我,将我放在上海这几年我有过真正的实权吗?!有安排过我去公干吗?!这次我以为你这麽好心让我自己去香港洽商,谁料你会设这种陷阱给我踩……」
话音甫落,连他身旁的同仁也不禁翻白眼。去公干不是他自己努力争取换来的机会吗?难道公司看你闷得慌会特意安排出国去玩?
「自己对契约了解不足还批签,不是咎由自取吗?」她说得极是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