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钟盼儿环视四周,伸出手,以抱歉的眼神借去身旁同学拎着的一本参考书。乔晓翔眼睁睁看着她把他的书拿在手上,而钟盼儿不经意低头瞄了眼——《普鲁士胜利之役:谈俄国变节的影响》?她眉皱得更深,这种书真的会有人从头看完吗?
「参展商免费赠送我这本历史书,可同时我也看中了另一本想买的书,那书在场内的售价为$28.99。」她纤白指尖随手敲敲桌上的物流指南,一口气流利续道:「若果我只能从场内拿走一本书,而我本身心里对这本指南的最高承受价格为$30,那麽,我带走原有这本历史书的机会成本是多少?」
「我才不会花钱买莫根教授的烂书。」有人低声嗤笑。
「那……」一阵静默,其中一名满颊雀班的男子终於开口,居然还仿如身处课堂上般举手。「答案是三十元吗?」
他後面的几名男子亦状似跃跃欲试,矛盾地不愿输了阵势,更怕在佳人面前出洋相。「根本不用钱吧?」
机会成本几乎是任何一本经济学书的入门单元,之所以一时间唬住了大学生的原因,是因为典型商科所灌输的概念太多,以致使最简单的基本题反而显得令人混淆。
「不对。」她含笑拒绝,题中数字就只列了几个,商科的同侪迟早会算到答案,所以她得速战速决,飞快地念着倒数,每秒两数字:「十、九……三、二、一!很好,题目时间结束……大家假期结束明年见吧。」
「噢不!盼妮,等等……」
她趁众人纷乱之际迅速携着包包逃之天天,只要走出这课堂再关电话就能让她清静个几星期。钟盼儿慧黠地笑,快步离开,直到走至堂外草径方缓下,抬头,惊觉自己居然是勾着刚才那名修长男子冲出来的。
对哦,书得还给他,不过她只顾着想她必须先逃出来比较安全……钟盼儿把手自他的臂弯中抽出,不好意思地握紧参考本;他有一张亚洲人的脸廓,却比一般男生白皙。她猜想着他的国籍,改用已甚少出口的母语:「你能说华语吗?」
「我可以说华语。」他的嗓音同样生疏,给予人的形象如出一辙——低沉而淡漠;她忽然闪神想像他在校常用的英语应该会好很多,「对不起,把你拉了出来。」
「不用对不起。」乔晓翔温声回答,摇首。「我也想走。」一早就已经相i走。
钟盼儿看清他的模样。他比她高一个头,东方男性的脸庞神情沉静,鼻梁上银框眼镜挡不去眼里的复杂眸光,令他的气质更加神秘莫测,不过她无意了解。「刚刚麻烦你了,喏。」
她穿着高跟鞋,一轮小跑在脸上留下微红。他的目光从那双颊移到她手上,本能地接过书本,沉吟半晌,不假思索地张唇问道,「你那道问题的答案是$1.01吗?」
换句话说,理论上如果她认为这本免费书还值一块钱以上的话,就应会从拍卖会上取走,否则便该是去购买那本心头好。
钟盼儿还在留意着他冒出毛线头的棕色毛衣,他这一唤,提醒了她心神。「嗯……你答对了。」
视线重回他脸上,心想,她在商学院应该未曾遇过他,但接触过经济学的人何其多,她只当他是别系的普通旁修生,并不打算履行承诺。「但抱歉,时限已过,你没有奖品了。」
「我不是想要礼物,我只是……确定一下。」乔晓翔偏偏头,没有多作解释,善意的笑容极浅,却意外冲去不少笼罩着他的忧郁感觉。她惊觉自己的小家子气,有些内疚地绞着手。「真不好意思。」
「不要紧。」他深视她一眼,简单地笑着摆手。「那麽,掰掰。」
「谢谢,再见了。」她微笑地朝他挥手,退後几步,接着两人在草地上的岔路背对着分道扬镳,不再回头。
乔晓翔低头抱紧书本离开,她看不见他因她的话随後自嘲的撇唇,甚至不知道他们在这校园里不会有再见的一天。
但他并不介意在大学的旅程中,最後一个和他谈过话的人,是她。
纵使外头酒吧摆设有多以精品堆砌而成的纸醉金迷,但场後偌大的休息室仍是一贯简洁舒适,光线轻暖,形成强烈的对比。乔晓翔靠在房间沙发旁的墙边,不发一言地核对着刚才一箱箱送来的酒品进货数据。
身後房门传来开放又关上的声音,脚步渐近,他未受干扰;遭冷淡对待的棕色皮肤男人刚进来就往冷色衣柜那处走,胡乱翻了几次,终於挑了其中一款长裤站起来,便看见他衣柜间隔内一排相同系列中的不同瓶装、不同的花果成分配搭,同样的柔美氛围。「哇,你买不少嘛。」
他瞥他一眼,不说话,待手上几笔交易审对完成後才抬头,把进货的文件板插回固定的收纳位置中。
「真不懂你一个堂堂大男人怎会买这些粉嫩嫩的。」佘兴生当然知道乔晓翔是专为哪一个女人亲自采买,并不点破,却忍不住继续嘀咕:「你很需要护发吗?也不需要搞得那麽香吧?」
「不喜欢你可以不要进来,」终於正视来人。「这是我的休息房。」
「我本来不想进来的,但我的制服裤不知道又忘在哪间饭店床上,这才过来拿新的。」佘兴生笑笑带过自己的风流韵事,取来一套新的制服,先低下鼻子嗅嗅,确定没有染上香氛才穿上,免得脱下的时候有女人误会叫嚣。
说起来他该直接找翔验气味才对,因他嗅觉比较灵。上季加州品酒协会还为了欧洲酒展替他的鼻子投保五千万,当然,不能负责试自己那批,以示公正。
乔晓翔不常留守酒吧工作,通常是欧洲酒厂那边送货来时在场点算,晚上再被小气的大老板硬拉来充当驻场保安兼调酒师凑人数。一个调酒功夫不错、光站着就可当两人用的员工去哪找?!当然是能省多少就省多少。
一大票女客人被他迷得半死;可是事实总是显得讽刺,她们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是知名的品酒师及酒厂大商,其酒厂所出品的洋酒在世界各地皆为老饕梦寐以求的圣品,在台湾的销售管道更是窄得非内行人不得其门而入……这埸内部分名酒都出自他厂中,是夜店连连旺场的一项武器。
他从不向人提及自己的感情状况,蜂拥捧场的客人以为他仍单身,女追男的戏码不断上演,相熟的朋友却深谙他早已死会。佘兴生耸耸眉,不避嫌地大刺刺当场换制服。都是男人嘛。
「对了,她喜欢吗?」指指成组的香氛保养品,先前看见外面几个公关在休息时热烘烘地谈着护发、某人不语地听着时,就知道这套新品早晚会出现在他手上。
「没。」脸容冷淡的男子终於肯回应。外国专柜往来的顾客多,他无法清楚试出香味,干脆整组各有不同气味的都买下,回来再挑;但最讨喜的味道盼儿也不甚热中。「她觉得太香了。」
「你错失良机喽。」佘兴生忍不住啧声大叹可惜,舶来的顶级产品确实不便宜。「那这些你还要不要?我可以帮你问问外边经理她们有没有兴趣?」
可能已经不止有兴趣,简直卯死了。
「好。」摆好对货表,已穿上间纹衬衫的乔晓翔站起身,拿起搭在一边的黑色领结,预备应付晚上最旺的场段,然後面向着镜子,却是对他说话:「还有,你有空的话转告铭,我下半个月都没空回来。」
「喔,也是。」也差不多是新一季果农的招待大会,他点点头表示明白。「对了,老大叫你可不可以把IGT那系列再提高两成进货,说赚得不痛快。」
一个月净利润才十几二十万,排列大头儿胡继铭名下营业额最低的一项,太羞耻啦,够塞牙缝吗!
「我不想太多人来这里。」乔晓翔简短地答,从不希望把这里当成他酒厂在台湾的销售据点。
本来他就不欲在台湾发展,私生子的身份对母亲及整个家族而言早是一个难以消抹的疙瘩,是姓胡的先斩後奏组团队办夜店,原本他冷眼不抱任何期望,命名为Kaleido的夜店却在无心插柳之下崛起茁壮。
但他还是感谢把他拖下水的大老板,因为这个缘由,他获得了和盼儿重遇的机会。
一个曾无意间完全改写他人生的女子。
离开租住的小寓所那一晚,寒风冷得刺骨入髓。
休学申请已通过,背包里还有校方挂号寄回的确认函,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少行李,一本快过期的证件、几件衣服。
本来的房东已年近八十,只能靠租金来维持晚年的生活,没钱租住大学附近地段房屋的他便有责任主动离开。在临别的黄昏,伯伯还特地不舍地拿来生火腿跟他饯别,盛情难却,才迟了起程。
虽不舍美国的一切,但他不得不顺着既定的剧本走到这一步……基於命运。
在乔氏航运家族中,他是一个无人敢提的禁忌。正在温哥华求学的母亲邂逅了到当地公干的爸爸,并怀下他;专制的豪门从不容许自由恋爱,当乔正培抱着坚决的意向回台湾打算禀明……在返台的班机上,电视萤幕直播他父亲公开宣布第三任妻子身份的新闻。
不可能的巧合是,原本承诺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正是其女儿。
得悉儿子未详加思量的冲动後,祖父怒不可遏,然再婚的消息已发遍媒体,岂能更改;他绝不同意他们名义上的乱伦苟合,几乎是不顾後果地勒令安蕾堕胎,但当时她已怀胎逾八个月,对母体危险过大,医生亦无法同意,只能放弃手术。
甫生下他,他立即被带离父母身边,成年前一直由国外监护人照顾。他没有被剥夺升学、生活的大部分自由,唯一条件是他不能回台湾-家族竭力掩灭所有他存在的证据,父母亦各自被安排嫁娶,互不往来……
约在半年前,他的存在不再似原本的安静。
他的母亲安蕾因为逃避丈夫的虐打而从高处坠下身亡,而父亲亦在半个月後跟随她上吊轻生。这两件事对乔氏而言是极大的丑闻,父亲的元配悲愤交集,迁怒原本只属过去影子、现在却能根据神秘遗嘱继承乔正培所有私人遗产的他,以一切手段阻挠他浮上枱面的可能。
用了一些方法去变更,乔正培的所有股份最後仍是过渡到法定妻子伍幸眉的手里,大势已定。一不做二不休,根据娘家军师的建议,她还截断那私生子所有可能的财政来源,就算不提回台北领遗产,连维持基本生活和大学下一学期的费用亦有问题;乔氏的力量足以非法冻结私人户口的存款,而他甚至还未有时问思考没有绿卡无法找工作……
即使没有那些悲剧发生、能平顺地完成大学课程,他亦只会戴着一副如死去般的面具,浑噩地在影子下度过一生吧?既然如此,父母的死,未尝不是为他带来转变的契机。
徒步离开大学生聚居的中心地,他打算沿运河走向五公里外的火车站,明天下午那张用负债换来的一张火车票,便是仅有的全部。
本来只属小雨的雨滴愈下愈大,淋湿他发际及双肩,模糊了本来就昏暗的街道……他用力眨掉长睫上的雨水看路,抬手挡雨的同时,一把深蓝雨伞罩到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