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怎么也走不出这片沙漠吗?
头脑仿佛失去了思维的功能,只是拖着疲惫的步履一刻不停朝着自以为的目标走过去。
行走成为习惯。
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背后是纷乱的脚印,然而一阵狂风之后,那证明自己经历过的脚印便隐去,不留一丝痕迹。
方向应该没有错才是,那为何放眼望去还是茫茫沙海?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沙漠的尽头?
沙漠上蒸腾着滚滚热浪,太阳照射在沙砾上反射的黄光更加让人烦躁,若不是身边还有一个人,方子山也许无法继续下去。他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穿越沙漠?
江南摇摇晃晃的身体让他担心,可是少年既不叫苦也不叫累,方子山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个孩子。
整个沙漠除了沙砾就是干枯的胡杨树,活着的生命只有他们两个人。
干渴和疲惫侵蚀他们的身体……
会死在这里吗?
方子山不由得担心。
少年突然拉拉他的手,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里仿佛有一座城池。
用手搭凉棚,遮住晃眼的阳光,方子山依然不敢确定那里真的是城镇。他听过沙漠中有一种奇特的现象,叫做海市蜃楼——在沙漠中行走的人,会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有绿树、有城镇,当他们满怀喜悦的心情奔过去,才发现只是幻象。
若那是真的城镇就好了——可以喝水、可以休息、还可以问路。
「我们去看看吧。」
少年点点头。
离那里越近,方子山越觉得希望渺茫。
城墙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海市蜃楼,可是走近一点就可以看见小城旁边是大片干枯的胡杨林,四周的墙垣也有多处坍塌,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居住。
方子山停下脚步,走过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江南好像不愿意放弃。
「去也没有用,那里不会有人的。」
江南一边摇头一边拉着方子山的手表示要走过去。
拗不过他,方子山只好跟着他继续前进。
走进城门,果然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城中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以用草绳捆绑加固的芦苇杆和红柳枝为屋墙建造的房屋在风沙的肆虐下不是被掀走了屋顶就是吹倒了墙壁。看来已经荒废了很久。
不愿意相信这里没人的江南在城里到处乱转,方子山也不管他,迳自走着、看着——少年很快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座死城的。
这是座四方的小城,规模不大,但是从房屋建造来看,必然有过一段辉煌时期吧?城中有一条早已干涸的河道,因为水源枯竭这里的居民才背井离乡吧?
城中最高的建筑是中央的一座佛塔,墙砖上有着精美的雕刻,可见小城的居民建造佛塔时花了多少心思。只可惜佛没有保佑它的信徒——没有水的地方便没有生命也不会有人。
江南从一座已经倒塌一半的房子走出来,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向他招手。
「你发现什么了?」
走进放房屋就看见被主人遗留的物品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黄沙,穿过厨房来到院子里,江南正笑眯眯地站在一口土井旁边。
他一定没有确认井里有没有水就把自己叫来了。
方子山走过去。不出他所料,土井上辘炉、井绳都在,可是井里没有水。
一口枯井。
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后江南两脚一软,跪在地上,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走吧。」
可是江南没有握住方子山的伸出的手。
「怎么了?」他半蹲下身体。
江南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累了?」
少年还是摇头。
「那我们快走吧。」方子山想拉起他。
江南却躲开了。他埋着头,不肯看方子山。
「……对不起……我以为……这里会有水。」
没想到他第一次主动说话竟然是道歉。
「傻孩子,如此说来,我才应该说『对不起』,这么多天了,我们还没有走出沙漠。」他抬起少年的头,「我不停安慰你、安慰自己,快了、快了……可是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你会怨我吗?后悔跟我走吗?」
江南拼命摇头。
「那就行了,我们一定会走出去的。」
江南抓住方子山的衣襟,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他在做什么?方子山不解地看着少年。
大概是他许久没有反应,江南干脆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他是在撒娇?
方子山这才明白,他笑着抱紧这个不会用言语表白自己的孩子,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发。
「我们,一定会走出沙漠的。」
*
又走了一天,一直空旷寂静的沙漠中突然传来阵阵清脆悦耳的驼铃声。回头一看,是一支骆驼商旅。
中原的商人把丝绸、铜镜、漆器、瓷器、茶叶贩卖到西域,再把西域特产的香料、宝石、皮革带回来,用生命赚钱。
他们遇见的这支商旅规模不小,有十几个人和几十匹骆驼,骆驼身上挂着用油漆麻布和皮革装裹的货物。
商旅缓缓经过时,一个男人停在他们身边。
他可能是首领,因为他停下后,其他人也没有继续前进。
方子山抬头看着这个男人。他皮肤黝黑,留着八字胡,穿着翻领、对襟、窄袖的胡服,腰间佩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弯刀。脸被头巾遮去一大半,看不清楚。
是中原人,还是西域商人?
「你们在干什么?」
听他说话,方子山确定他是中原人。可是,他不是在明知故问么?走在沙漠中的人当然是要穿越沙漠。
不等他回答,男人又问:「你们的骆驼呢?」
「没有。」男人的话语有带着不怒而威的尊严,方子山被他的气势压倒,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们是要穿越沙漠还是送死?居然连骆驼都没有?难道真的是不知者无畏?」男人哈哈大笑,「不过,我喜欢。也很佩服你们,只凭双脚也能走到这里。」
「我们的方向……没错吧?」看起来他很有经验。
「没错,不过继续走下去,至少还有六天才能走出沙漠。」
六天?他们的体力还有精神力都无法再支撑六天吧?还有所剩不多的芦苇根……
「跟我一起走吧!我会带你们走出这片死亡沙漠。」
方子山没有回答。看男人的穿着和商旅的规模,他们应该不是沙漠中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盗贼,可是,带上他们两个累赘,对这个男人有什么好处?
「怎么?不愿意?如果遇到沙暴你们怎么办?你也就算了,难道还要连累你身后的人?跟我走,至少可以保证你们平安离开这里。」
男人说的没错,假如遇到沙漠中最可怕的沙暴,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方子山低头思索着。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来头,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愿意帮助他们。难道是他突然大发善心?
不过他们两个人身上也没几个钱,男人也别想在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而且,跟着骆驼商旅,穿越沙漠就容易多了。
「谢谢……可是我们无以为报。」
「哈哈,看你们的样子也没有办法报答我,我也不需要什么回报。前面有一个绿洲,我们去那里休息一晚,明天继续上路吧。阿铁,把货物收拾收拾,找两只骆驼来。」
一个身体如铁塔般强壮的男子从商旅中走了出来,他的左脸颊上有道刀疤,伤痕横过左眼直到额头,眼神中冷冽的骇人光芒让人遍体生寒。
「爷。」他唤了一声,好像不能接受男人的命令。
「怎么?」
「怎么能让来历不明的人跟我们走。」
方子山苦笑一下,他怀疑别人的动机,对方还嫌他们来历不明呢。
「阿铁?」男人提高了声音,「我的决定用得着你质疑?」
「对不起,爷……我知错了。」阿铁立刻跪在滚烫的沙砾上。
「算了,你快准备。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是、爷。」阿铁站起来指挥其他人把两匹骆驼上的行李取了一些下来,加在别的骆驼上。随着他的一声吆喝,两匹骆驼应声蹲下。等方子山和江南骑到驼背上两块驼峰之间,阿铁又是一声吆喝,骆驼便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瞬间摇动的幅度很大,方子山怀疑自己会摔下去,他抱紧驼峰,勉强保持平衡。骆驼迈开步伐,跟在商旅后面。方子山也慢慢习惯了,骑在骆驼上的确比走路轻松。他回头看了一眼江南,为首的男人跟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可是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年完全没有回应。
沙漠绿洲……方子山不止一次听说,却一直怀疑沙漠中是否真的有碧波荡漾、绿树成荫的绿洲。
毕竟在浩瀚的沙漠走了这么多天,除了那丛芦苇,他们只看见红柳、沙拐李这样的耐旱植物。
远远看见东一丛、西一丛的芨芨草,再看过去,竟然是一大片水草丰盈的绿洲。湖水碧绿宛如翡翠,岸畔芦苇摇曳,数十棵红柳、胡杨华荫如盖,甚至还有野鸭在湖中浮水嬉戏。
「就在这里休息,明天继续赶路。」
「是。」
旷野大漠中这片绿洲简直是上苍的恩赐。
就在方子山感慨的时候,江南已经从骆驼上下来,朝着绿洲奔去,一边跑一边解开自己的头巾扔在一旁,来不及脱下衣服便跳进湖里,惊起几只野鸭。
少年在水中嬉戏,愉悦的笑容和晶莹剔透的水花一起在阳光下闪耀。
那偶尔才表现出的孩子气让方子山打从心底高兴。
孩子就应该有个孩子样啊!
其他人在阿铁的指挥下卸下骆驼身上的货物,然后搭帐篷、生火,一切井然有序。方子山完全插不上手,只好把骆驼牵到湖边饮水,然后坐在树荫下看江南戏水。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走到他身边。
「原来是男孩啊。」
突兀的一句话,方子山过了一会儿才明白。
「你是说江南?」
少年脱下衣服,露出白皙的肌肤和单薄的胸膛。也许是一直生活在缺水的地方吧,他不会游泳,所以只是在湖边玩耍。
「哈哈,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刚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是私奔的小情人呢。」
江南模样清秀,再加上缠裹着头巾,被误会也不奇怪吧?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呢?兄弟?还是……父子?」
父子?这又太夸张了吧?他看起来这么老吗?方子山摸摸下巴上的胡子,离开草原后就没有剃过了,等会儿一定要借把刀……
他大概讲了一下和江南相遇的经过,最后他说:「还没有请教阁下大名。我姓方,方子山。」
「我姓冷,冷奕秋。我年纪比你大,你叫我冷大哥好了。」
「是。」认识不到半天就称兄道弟,方子山实在不太习惯。不过别人都这么说了,他也只有照做。不过冷奕秋……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是在哪儿呢?
此刻男人已经取下头巾,他有着不同于一般商人的狂放,骨子带着孤傲。方子山直觉他绝非常人。
「这么说来,你们的目的地就是江南?」
「对。」
「嗯,江南好地方啊!要经过京城对吧?」
「是的。」
「我家就在京城附近,你们不妨先到我家做客。」
「这……怎么好意思呢?」
「哈哈哈。」冷奕秋摸摸胡子,「在这茫茫大漠能相遇,说明你我有缘。既然是有缘人,在我家住几天、休息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当然不是……那,就叨扰了。」
「好!我过去看看,你好好休息。」
方子山躺在柔软的沙地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点点光斑,湖面上吹来清凉的风,让人昏昏欲睡。他把手枕在脑后,打了个呵欠,慢慢沉入许久不曾有过的甜蜜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他才悠然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江南举着毯子为他遮挡阳光。
原来随着太阳移动,树荫早已偏离他睡觉的地方。
「你累了吧?」他起身,接过少年手中的毛毯,装在行李中。
方子山找阿铁借了一把弯刀,蹲在湖边,看着水中的倒影,慢慢刮胡子。
之后江南歪着头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已经没有胡子的下巴。
「怎么了?很奇怪吗?我不过是刮了胡子。」还因为不习惯用弯刀,在脸上留了几个伤口。
江南捧着他的脸,用柔嫩的舌尖舔舐他脸颊的伤口。
「你……做什么?」僵硬着身子推开他,方子山尴尬不已。
「……手指流血……娘是这样做的。」
「呃……以后这种事情只能和亲密的人做……知道了吗?」
带着迷惑的神情,少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跟着他们,很快就能越过沙漠。离开沙漠以后,就轻松多了。」不停赶路会很累,但不像在沙漠里随时有生命危险。
「你们在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冷奕秋走了过来。江南马上站在方子山身后转开头——他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男人。
夜幕降临,商人们升起了篝火。阿铁抓了不少野鸭,已经剖膛,洗得干干净净,在胸膛里放入香料,再用泥土包裹,放在柴火堆中煨烤。约半个时辰后取出,敲开泥壳,鸭毛便随着脱落,香气四溢。
冷亦秋还拿出一个酒袋与方子山共享里面装的上好的葡萄酒。取下塞子便酒香扑鼻。
「可惜没有夜光杯来配这好酒!」冷亦秋不无遗憾地说,「所谓『酒逢知己』,这酒的知己就是酒杯。如同宝刀赠英雄,美酒没有合适的酒杯也是一种辜负啊!」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方子山端着盛在瓷碗里的美酒,感慨地说。
「啊,你可曾记得七年前边境的那场战役?『镇远大将军』李翰亲自作战,可是全军覆没。他最爱的就是这西域的葡萄酒。」
端着瓷碗的手微微颤抖,方子山声音低沉地说:「我……就是跟着李将军出征……」他说得没错,李将军是个爱酒却不贪杯的人。
「嗯?你参加过那次战役?可是朝廷说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啊!」
方子山苦笑着回答:「的确是全军覆没……只有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是唯一的生还者。」
冷亦秋举起手中瓷碗:「为为国捐躯的李将军,还有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干杯。」
方子山默默地将碗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还能喝到如此美酒,他已经满足了。
第二天还要继续赶路,他们便早早歇息了。
因为帐篷不够,所以方子山和江南同冷亦秋睡在同一个帐篷。
或许是下午睡太久,半夜方子山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害怕吵醒睡在自己怀里的江南,他小心地起身。夜晚的沙漠温度极低,即使在帐篷里也很冷。替江南盖上厚厚的毛毯,方子山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帐篷。
走出去就看见星光灿烂的夜空,四周异常寂静,只听见草丛中的虫鸣。
呵了一口白气,果然还是很冷啊!方子山坐在已经熄灭的火堆旁,掏出火折子,点燃篝火。
耀眼的火光将周围照亮,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清晰可闻,脸被一簇簇跳动的火苗烤得发烫。
很快就要离开大漠,他的心中反而有一股失落感。方子山埋着头,拨动了一下火堆。
娘子……现在在做什么呢?一定就寝了吧?她在做梦吗?会梦到自己吗?
终于不那么冷了,但是面对旷野四周的寂寞几乎要将他吞噬。
湖边有这么多帐篷,帐篷里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他还是感到寂寞呢?
背后好像有什么声音,方子山还没来得及回头,便有一个人「碰」地坐在他身边,紧紧靠着他的身体。
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他半转过身体把江南抱在怀里。
「你也睡不着吗?」
害怕他消失似的,少年紧抓他的前襟,还用头顶摩挲他的下巴。
「冷吗?」
少年摇头。
「马上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可我居然有点不舍……我是不是很奇怪?」
江南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还是更想早点回到江南。」他摸摸少年的头,「江南水乡可是和这里截然不同,灵秀、清雅、幽静、平和……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被人依偎、感受到人的体温,他好像没那么寂寞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小孩……我不要太多,两个就好,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女孩呢,要像我娘子,男孩嘛,像你就好了,又听话又懂事……」他努力勾画自己的未来,有娘子、女儿还有儿子,可是……
「我想,就算你回家了,我们也能见面吧?周桐镇离我家并不远,逢年过节大家还可以串串门。嗯,你一定要尝尝我娘子做的梅干菜扣肉酥饼……」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直到天边泛白。
*
因为骑在骆驼上,方子山才有闲情逸致欣赏浩瀚的戈壁大漠。层层荡开的沙纹如同波浪,阳光洒在弧形的沙丘上,蔓延着纯净的金黄色。突然,天空暗了下来,狂风突起,黄沙蔽天。天边被龙卷风卷起的沙柱正在迅速逼近。大漠露出可以毁灭一切的狰狞面目。
「沙暴!」
队伍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了出来,方子山心里一沉,没想到在快要离开的时候遇到了沙漠中最可怕的沙暴。
「大家不要慌!」
冷亦秋沉着冷静地指挥手下牵着骆驼到迎风坡,让骆驼围成一圈,人就躲在圈里。方子山把江南护在自己身下,身体埋得低低的。
狂风卷着沙粒从山下往上吹,打在脸上隐隐作痛,眼睛无法睁开,身体和衣服的空隙都被沙粒填满。
假如没有遇到冷亦秋,他们遇到沙暴只有死路一条吧!想到这里方子山就不免后怕。
沙暴来时惊天动地,沙暴离去后一切又归于平静,晴空万里,一丝风都没有。抖动着身上的沙粒,抬头一看,面前的景象和沙暴前完全不同,沙丘好像在狂风中移动了位置。
「大家没事吧?」
清点货物发现只丢失了一箱药材、一箱香料,损失不大。劫后余生的人们重振精神,再次踏上归途。
第三天的傍晚,看到漫漫无边的黄沙渐渐被翠绿色代替的时候,方子山愣住了。
终于走出大漠,没有想像中的激动兴奋,更多的还是怅然所失。
回头一看,如血的残阳照射在沙漠上,苍凉、凄美。
落日的沙漠是最美的……不过,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了。
再见,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