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阳陨落（4）

他定定心神，打定主意。

情急智生，杨骏先派宫中女官把身为皇后的女儿送离现场。然后，他指着床上依旧辗转挣扎的皇帝，低声地问御医：“何以救之？”

“……当下之急，一定要马上畅通气道，舒气豁痰，用右手大指点天突**处，指肚向外，指甲贴颈，用力向下点之，万万不可向里，一点一起，用指端向下向内挠动，如此，可以令皇帝喉内堵塞浓痰活动，令喉中痒作嗽……而后，再用手指轻捏喉结，以助痒作嗽，只要皇帝能够咳嗽，会立刻呕吐出大量痰涎，必能渡过一关！痰出之后，以‘稀涎散’吹入鼻中，从鼻空中饲以‘竹沥水’、‘猴枣散’以清化热痰……”

御医结结巴巴地解释。惊惧过度之下，他依旧能保持着基本清晰的治疗思路。

病床上的皇帝，已经没有进气，他的头颈急促不停痉挛地抖抬，狂喘大气，命在须臾。

经过仔细认真思虑，良久，杨骏挥退殿内的宫婢、宦者，只留下那个如坐针毡的御医在场。

床上的皇帝，他那不同凡响的长髯，如今由于白丝纵横而变得根本不象真实的胡子。致死的疾病，确实能令人体生许多具体而微的变化，昔日魁伟的帝王，变成一个瘦小枯干的小丑，或者说是个老乞丐者。在这样的时刻，皇帝那隆准雄髯的外表，再无丝毫令人尊敬之处。

垂死之人，四肢微微地颤抖，胸部拉风箱一般剧烈地起伏，平昔高傲的脸上，布满松驰的肌肤。他两个眼袋肿成了凸起的透明水泡，滑稽而怪诞地摆在脸上，似乎形成了某种人格方面的彻底改变。

面对着这个只剩下一口气的躯体，任谁也不能把他和往昔那个威震天下的帝王牵连到一起：三十岁登基为帝，平吴后收取四十三郡男女口二百三十万，混壹天下……

这位大晋皇帝，受禅取代曹魏之后，奄有中原，规复秦汉旧土，彻底结束了三国分峙。全盛之时，大晋全国共有大州十九，分置郡国一百五十余，大海黄沙之间，封建皇亲贵戚，勋业强大。

躯体还是那具躯体，而浮肿变形的脸部，已与原先的皇帝本人迥然不同！曾经那样自负、傲慢的面孔，如今只是一块污秽不清的紫肉；曾经在这个帝国鹰视狼步的最灿烂、挺拔的身躯，如今变成了一堆抖抖索索的、蠕动着的烂泥般的破布！

不可思议！如同幻觉！

杨骏并无理会御医一再急切的请求。他托颐沉思，缄口不语。

终于，这个智力中平的外戚贵臣，做出了他平生最大胆、最独立的决定：让皇帝去吧！床上的皇帝，应该马上成为先帝！

一条死龙，对活人才没有威胁。

艳阳当空。安静得可怕的皇宫深处，传来几声羌羊的咩咩声，刺破了氤氲着庄严、威武空气的含章殿。那些体硕好脚力的羌羊，从此以后，再无机会拉着皇帝在住满了美貌嫔妃的后宫中流连徜徉了。【注6】

一阵咝咝急促声音很怪异，在皇帝喉咙中憋响着。片刻之后，他的四肢强烈痉挛抖动了几下，然后，一切都归于安静了。

皇帝驾崩。

他，既是帝国的头颅，也是帝国的心脏。但，这一切现在都过去了。大晋，这个无数臣民的巨大结合体，看上去形式壮丽，幅员广大，其实不过是巨大冰川一样的庞然**，暗中，蕴藏着翻腾波涛万千、深不可测的愤怒海洋，一波一波，不断地冲击那由虚幻的大一统帝国所砌垒的坝体般峭壁。

司马炎，一代帝君，安静地躺在那里。痛苦过后，再无痛苦。

皇帝死了，而这个光辉灿烂的白昼，盈实无缺。皇宫内寂静的图象，给人的视觉中编织进某种什么都没生的假象。

当巨大的威胁完全消除过后，杨骏心里忽然感到一种空荡荡的沉甸甸??如果皇帝活着，该有多么好啊！自己作为皇帝所宠爱的皇后的父亲，地位尊贵不说，没有任何可以直接担心和操劳的事情??如今，平静和安全的生活完全远去。帝国，因为皇帝的崩逝，而顿然失衡了。

刹那之间，许多看不见的阴影，未知的恐惧，似乎在不可预料中，向杨骏绽开了血淋淋的笑靥。

“来人！”杨骏厉声道。

殿外值勤的卫士、宦者闻声而至，脚步声沓然。

杨骏一展衣袂，袍袖猛抖，目光耽耽地望向御医……

注1】太熙元年，晋武帝最后的一个年头的年号，公元29o年。

注2】含章殿，洛阳皇宫内皇后所居的东殿。皇后正殿名显阳，西殿名徽音。

注3】紫?木，就是紫檀。晋朝的崔豹《古今注》写道:“紫?木，出扶南，色紫，亦谓之紫檀。”

注4】指晋武帝

注5】阿衡，商代官名，乃师保之官。后来往往用以引申为任国家辅弼之任或者宰相之职。

注6】据《晋书．后妃传上．胡贵嫔》记载，“?晋武帝?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乃取竹叶插户以?汁洒地而引帝车。”而《南史．后妃传上．潘淑妃》也载此则以为潘淑妃事。此后，史书常以“羊车降临”表示宫人得宠；以“不见羊车”表示宫怨。晋武帝平吴后，五千多吴宫伎妾被晋朝将士掠归于洛阳都下，全部送入宫中。加上掖廷原有美女，不下万余人。她们个个皆雪肤花貌，玉骨冰肌。晋武帝见天下承平，每日退朝后，就改乘羊车，游历宫苑，任由栖止。得遇可意丽姝，即饮酒行淫临幸，乐而忘疲。久而久之，有狡黠的宫女就用竹叶插户，盐汁洒地，引逗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