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不要!」
随着一声尖细的叫喊,柳绢儿挣扎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梦里的她饥饿、恐惧、寒冷,像一只野狗般蜷伏街头,只为了一块冷饼被人像野狗般毒打。
然而,这不仅仅只是一场梦,那些都是她在关外流浪的岁月里,曾经真实历过的恶梦,只要一想起这些往事,她身体就会不由自主的打颤!
眨了眨眼儿,心魂甫定的她,静静凝觑周遭的一切,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洁净清爽的卧房之内。
屋内十分深长,南面房墙的尽头处,是占据一整片墙面的大书柜,上头除了摆放着无数卷轴字画、文房四宝之外,还珍藏了为数众多的古医书籍,举凡《千金要方》、《日华子诸家本草》、《百草药典》、《伤寒杂病论》、《脉经》等等,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屋子四壁还挂有人体穴道图、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纲目等图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里是一处小小药铺馆呢!
所幸这一处窗明几净的卧房之内,摆设简单、清雅怡人,处处打扫得一尘不染,除了空气中还飘散着一股淡淡药草味儿,并没有太多令她感到不舒适的地方。
可身为一个姑娘家,怎么也不好逗留在陌生的地方,尤其这一处朴实到连一丁点女儿家拿来装饰用的小饰品都没有的卧房,俨然是一名男子所有。
思及此,她晃晃悠悠地扶着床柱,勉强地支撑起身子坐卧了起来,心里觉得迷迷糊糊的,对于自己怎么被带到这儿来的竟然没有半点印象!
直到一张英挺斯文的俊容缓缓浮现在脑海中,她这才意外想起,自己昏厥之前的种种经过……她,一个极度恐血的女子,竟亲手为一个难产的孕妇成功接生了一名婴孩。
这对她而言,可谓是破天荒,头一遭呀!
摇头苦笑了下!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一件事她明明可以罢手不管的,可不知为何却又在转念之间改变了主意,难道……就只因为她无法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仁心仁术的男子束手无策、坐困愁城吗?
啧,她呀,一进了长安城之后,整个人就犯傻了!
在江湖上飘泊多年,宅心仁厚从来就不是她的性情之一,救死扶伤更不是她的唯一志趣,恣意行事、随性而为,才是她真正的本性。
不过,看在那男子似乎并非是个冷血庸医的份儿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啰!
思及此,漂亮的唇角微扬,顺手从腰间锦囊取出一颗蜡丸,捏碎了和水喝下后,她精神霍然爽朗了许多!
俄尔,她发现自己一身狼藉,衣衫上沾染了一大片已干涸的血迹,于是一双骨碌碌的眸儿在屋中又兜转了一转,接着从房内衣柜中挑出一套洁净男衫,在身上比试了比试,心中忖度道,本姑娘助你行医救人,换你一袭干净衣裳,应当也不为过吧?
思及此,她褪去身上污损的血衣,将手中那一件显然过大、却又不失儒雅的男衫套上穿妥之后,旋即头也不回,转身离开屋子。
踏出了屋外,她转过一道石墙,来到堂后一处院落,只见一群衣衫褴褛、臭气熏天的要饭花子正围绕着一座小亭,亭内还坐着一抹熟悉的颀长背影……
是他?
好奇心再度被勾起的柳绢儿,决定上前一探究竟,但因前车之鉴,这一回她学聪明了,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在树丛之间,不打算再次露面,以免为自己招惹来大麻烦。
远远的,只见某个老叫化子一拐一拐的走来,似乎不太懂得规矩,踏进亭内不施礼、也不招呼一声,一屁股就坐在左靖南的面前,龇牙裂嘴、神情很是痛苦,大嘴一张,便是粗声嚷嚷着要左靖南赶紧为他诊治脚上的烂疮。
尽管来人无礼,左靖南也不计较,专注地细看来人,发现对方面黄肌瘦、满身污垢,脚背上还肿了一个碗大的疙瘩,疼得老乞丐哼哼唧唧,不断喊着难受!
「老先生,您得的是疥疮,已经化脓变色了,必须将患处淤积的脓血尽数取出,才可痊愈。」
「全仰仗左大夫了。」
「等一会儿切开脓包时,会有一些疼,老先生可得忍忍。」
那老叫花子也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左靖南取来一把匕首,经过火烤消毒之后,开始为病患医治,只闻一刀下去,噗哧一声,剎时脓血飞溅、腥味熏人,他也不嫌脏,忙用清水把疮口洗净,细细敷上膏药,并用布包扎好。
这时,那老叫化子一对始终紧纠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神情一舒,顿时变得舒畅无比!
尔后,左靖南又开了几味药,让老翁拿回去熬水擦洗,可老叫化子却面露难色,窘困回道。
「我一个老要饭花子,白日吃百家饭、夜里盖天地铺,浑身穷得叮当响,除了一只破钵和一根木杖,别说熬煮草药的药壶了,就连一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说完,老乞丐垂着头,哽咽地哭了起来。
见老翁孤苦伶仃,行动亦又不便,左靖南见他实在可怜,于是吩咐小厮在堂内收拾出一间空屋,暂且让老翁住下,打算亲自为老翁熬药治伤。
静静观凝着左靖南一举一动,柳绢儿忍不住怀疑,难道那男人当真对每一位上门求诊的病患都如此仁厚吗?
她可没忘记,稍早之前,他是怎么讹骗了一对倒楣鬼!
依她所见,那一位胖姑娘与富家少爷,不过是一个过胖、一个肾虚,吃上几帖药也就没事了,俩个人绝对还可以活到七老八十都还有剩,决不像他说的那样,已是油尽灯枯、朝不保夕。
然而,再见他面对临门求诊的难产妇人、一群脏兮兮的穷叫花子,他却又是如此亲力亲为、悉心诊治,不但分文不取,态度上谨慎严实,丝毫不见马虎。
这教她不禁感到有些疑惑了,实在摸不透,究竟哪一种性情才是眼前这个男人最真实的一面?
但不管如何,那样一个翩然俊雅、亦正亦邪,又如谜一般的男子,确实已经深深撼动了她!
此刻,无论是他狡诈的手段、精湛的医术、无私的宽容,亦或是他那一张俊逸迷人的外表,皆已经在她心中悄悄占有了一个位子。
不多,就只是一个小小角落……
「传闻中,柳家三小姐是四位姐妹之中悟性最高、容貌最艳、性情也最为刁钻的一位!但命格奇差,是萦惑星转世,是个大灾星,谁娶到她谁倒楣,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危及性命!」
天桥下,说书人一坐下便亮开了嗓子,喷着唾沫星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述说着柳家四艳之三的传奇故事。
只见说书人边说边瞇起一对眸子,彷佛身历其境一般,压低了嗓,道:「话说六年前,那柳三小姐以和义公主之名,远嫁回纥汗国之后,才没几天,居然就把新婚夫婿给克死了……」
「是一个月又零八天。」突地,一个清亮的嗓子打断了说书人,提醒的道:「你忘了把她出嫁的路程给算进去了。」
「没错没错,就是一个月又零八天。」说书人点头如捣蒜,接着又道:「当婚嫁队伍披星戴月、一路踏进边境那一刻起,霎时风云变色、日月无光,满天风沙吹起,犹如鬼魅大军横扫人间……」
「那是遇上了沙尘暴。」
那道清亮的嗓再度打断了口沫横飞的说书人,补充的道:「场面很壮观,但为时不长,风沙吹过之后,很快就结束了。」
「大漠上一片阴风阵阵、鬼哭狼嗥……」
「大漠没有狼。」
「送嫁的队伍丢下新娘,半途仓皇折返……」
「那是回纥汗国的迎亲使者前来相迎。」
「回国的仪仗、仆役们,纷纷身染奇症,卧病在床……」
「是水土不服,其中几个还嘴馋得很,大啖异域生食,不闹坏肚子才怪。」
「话说那柳三小姐进入回纥皇宫之后,被年迈的老可汗册封为贵妃……」
「不是贵妃,是可敦。」
「可敦?」
「就是王后。」
「喔……」众人一阵恍然大悟的表情。
「嗳嗳,我说这位公子,你若想听小人说书,就且在一旁安静听着,别老是打断我呀!」他说一句、他也跟着说一句,还时不时拆他台子,如此喧宾夺主,岂不摆明了教他难堪吗?
「真对不住,都怪我一时听得太入迷了,先生请继续。」清嗓连声道歉,端起手边一碟瓜子,很识相地挪了挪位置。
「可别再插嘴了呀!」说书先生提醒道。
「知道了。」
清了清喉咙,解决了破梗捣蛋鬼之后,说书人又接续一问:「对了,我刚刚说到哪儿啦?」
「不是贵妃,是可敦。」
「不对不对,那句话是我说的,应该是说到被年迈的老可汗册封为贵妃。」清嗓子三度插话。
「咦?怎么又变贵妃了?刚刚不是才说了被封为王后的吗?」某个专注听故事的民众,连忙出声纠正。
「唉呀,不管是封贵妃、或封王后都不是重点,最主要的是,那柳三小姐在回纥汗国的后妃之位,根本没坐稳吶!」
为了拉回听书民众的注意力,说书人决定大洒狗血,直接将剧情提前进入高潮,「话说,那老可汗活活被柳三小姐克死后,回纥汗国人民十分震怒,直指那柳三小姐就是妖孽化身……」
碰!蓦地,一阵磅然巨响,狠狠打断了说书人未尽的话,众人仰首一探,发现声音是从对街酒肆阁楼上传来的。
不一时,酒肆内又响起一阵乒乒乓乓打斗声,并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凄厉惨叫……
「姑奶奶饶命呀……姑奶奶我再也不敢啦……哇啊……」
只闻震耳欲聋的讨饶声尚未喊完,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旋被隔空甩丢了出来,撞毁了酒肆围栏不说,还笔直坠下,狠狠砸烂了酒楼下一排无辜的小贩,凄凄惨惨趴摔在大街上,哼哼唉唉、一脸痛楚莫名。
就在众人对这血腥残酷的一幕,纷纷惊骇莫名、面面相觑的当儿,又见一年轻女子一脚踩在酒肆围栏上,一手叉腰、一手直指横躺在大街上已是气息奄奄、趴地不起的男子,连声破口大骂!
「呸!就你这个歪嘴斜眼的死麻子,也想来认我柳锦儿的恩公?一边喘去吧!」
咦?!
仰首觑了那抹火爆的身影一眼,一只菱唇略掀,微微一笑,心道:喝!多年未见,她还是那么有精神呀……
这时,那说书人见风转舵,急急更改今日说书的戏目,将柳家四艳之一……火爆浪女,柳锦儿篇,细说从头。
「大伙儿瞧见没,这一位女子即为那柳家四艳之长,柳大千金,柳锦儿是也!她素来有一个响当当的称号,人称长安虎……」
翻了翻白眼,不打算继续听说书人闲扯淡下去的柳绢儿,决定上前会一会她那久违的……长姊。
「姑娘,请留步。」
啧,又来个不怕死的!
「前面的姑娘,请留步。」
算了,她刚刚在酒肆里已经把满腹的火气通通都发泄得差不多了,今天就饶了这只瞎眼牛吧!
「前面那个头簪珠花金钗的姑娘,请留步。」
真烦人,还有完没完呀!
「那个穿着紫兰色袄子、外搭湖绿色滚毛披挂、脚蹬同色滚毛软靴的姑娘,请留步。」
好样的,跟她杠上了是吧?
脚下步伐陡然一停,柳锦儿眼锋凌厉了起来,猛地转过身来,有点冒火的瞪视着后头那条足足追了她近百尺的跟屁虫,语气不太友善一问。
「怎么,小弟弟,你也想讨一顿打?」这小子,虽是长得俊秀风雅,可瞧那个头,还不及她眉齐呢!
就这块头,也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调戏女子,活腻了不成?
只见眼前的少年郎,一张白净秀气的脸庞上逐渐泛起一丝笑意,良久,这才笑问:「锦儿姊,六年不见,妳当真把我给忘了?」
咦?这个笑容、这个嗓音、这对眼神……这分明是……
「绢……绢儿?」三妹?!
「如假包换。」就在柳绢儿坦坦率率承认了自己身份之后,目光迎上的,却是一张皱得已经不能再皱的小脸。
只见柳锦儿一张原本清丽的芙颜,此刻像是颗被捏坏的叉烧包,那叉烧包还不断的皱拢当中,直到最后,她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真情流露的柳锦儿,也不管身处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猛然上前扑抱住久违的三妹,忍不住心疼的痛哭失声!
「我好一个古命的妹妹呀!呜呜……就让人这么拔拔给糟蹋了,呜呜……苍天无烟吶……」
听着大姊口齿不清的哭嗓,柳绢儿眉尖一蹙,心忖原意应该是:『我好一个苦命的妹妹,就让人这么白白给糟蹋了,苍天无眼吶!』
抱着情绪失控的大姊,柳绢儿一脸尴尬,赶忙安慰:「大姊,过了过了……」过头了啦!
「妳都不晓得,这些年来,大姊天天都挂念着妳呢!妳这ㄚ头,既然离开了回纥,怎么不回家呢?」柳锦儿红着一双水雾眸子,横了怀中的妹妹一眼,鼻音颇重的指责:「说,这六年来,妳都流浪到哪里去了?」
「也没上哪里去啦!」柳绢儿心虚地笑了一笑,「那时我就惦量着,反正人都已经出了关外,就这么空手回来,着实颇为可惜!因此在因缘际会之下,与一位西域高人拜师学了艺,这才拖晚了几年回家。」
至于那所谓的『拜师学艺』,其实是她加入了西域最神秘诡谲的天魔教派,学会调配一堆五花八门的毒药之外,前年她还抽空去了云南一趟,习得一套奇幻无比的蛊毒大法!
总而言之,这些林林总总,太过于惊世骇俗、又极度不可思议的骇人历练,尽是与家中单纯的纺织业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在一块儿的『技艺』。
为了避免日后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自然不会蠢得打草惊蛇,让大姊、或者是任何一个人知晓这个秘密,包括她今日重回长安城内即将展开的一连串……秘密任务。
所以说,女大十八变呀!
「瞧妳,出落得更加标致了,颇有咱们娘亲当年的风韵呢!」
自从姐妹俩喜相逢之后,在柳绢儿坚持之下,没有一同回到柳家庄,而是在三ㄚ头暂居的客栈中叙叙旧、话家常。
闻言,柳绢儿浅浅一笑,没有应答。
端倪着三妹成熟妩媚的娇颜,虽说眼眉之间尽带笑意,但她总觉得眼前那一双清丽的瞳间,总带着一丝落莫,彷佛有无限幽怨隐含其中。
「告诉大姊,妳……还怨爹爹吗?」这或许就是三ㄚ头不愿再踏进柳家庄一步的主因。
「怨不怨的都已经过去了,只是我不想『惊动』他老人家。」浅啜了一口手中热气腾动的香茗,柳绢儿轻轻搁下茶盅,提醒的道:「大姊应该知道,咱们大唐国和亲的公主亦或宗室之女,就算夫死返国,也有被再度送往关外,进行二次和亲的先例。」
她微笑地看向亲姊姊,笑问:「妳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三妹我,又再被活活折腾一次吧?」
其言下之意……
「妳不想让家里人知晓妳已经回到长安来了?」
「确实没有必要。」一但她归来的消息传了开来,还不弄得长安城内上上下下,家家户户人心惶惶、日夜难眠。
届时,难保不会又有所谓的民间仁义之士跳了出来,向朝廷大力建言,推荐她这一枚萦惑转世的大灾星前往异域二次和番?
依她过去辉煌的战绩,皇帝老子必然十分乐意再次派遣她这一枚『秘密武器』进行所谓完美的和亲计划!
之后她便可以预知,她那平西郡主的封号会一路变更为……震远、抚西、征北、平戎、威北、镇蛮、抚边、灭寇……等等『威名』。
就饶了她吧!
「可是……」略感不解的柳锦儿,正要岂口询问,却被打断。
「此次回来,我不会久待。」柳绢儿微笑解释:「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月初三,我就会离开了。」
「妳还不打算留下?」闻言,柳锦儿黛眉一蹙,顿感不悦,轻斥道,「一个年轻女子,终日在外飘泊,身旁又无人照应,妥当吗?」
「妥不妥当我不也撑过这些年了?」她调笑似地回道,「有人血里有风,注定一生都要飘泊的,况且我也早已经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改变。」
几个妹妹当中就属绢儿的性情最为固执了,只消心中一但有了决定,就是派出千军万马也撼动不了一丝一毫她既定的决心。
从前她这个做长姊的就已经很难说服这个比石头还顽固的妹妹了,更何况是经过六年风霜岁月、尝过世道险恶、体会过人情冷暖历劫归来的她?
比起在充满危机四伏的陌生异地,她的生存能力,确实是比所有姐妹都要高明上许多了。
可就是因为了解,让她心中更是不舍……
「倘若妳执意要走,大姊也不强求,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妳说。」
「不要突然离开。」柳锦儿喁喁的道,眸中盛满了怜惜,「走时,跟大姊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心底留个念想。记住了,柳家庄是妳的根、妳的家,要是在外头累了、倦了,就回来吧!家门永远为妳而敞。」
柳锦儿这一席话,彷佛是开启她竭力维持淡漠心绪的引信,大姊又怎么会明了,倘若她没有在期限之内,完成师尊所交付的『任务』,她又怎么还有那个机会……回家?
思及此,她深吸一口气,试着控制情绪,不让大姊看出她眼底的悲伤,微笑以回。
「好,绢儿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