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返回冥界,镇压了一众叛逃的地狱鬼将,并将被释放出的妖鬼纷纷砍杀,短短一日之间,冥界近乎过半的鬼吏鬼将尽被灭绝,尤其是他负责镇守的阿鼻地狱几乎要被净空。
他的煞气太重,此后有好一段时日,道行过浅的鬼差或夜叉,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争相走避。
此后,阎王便将他迁至孤寒地狱,以一身修罗煞气镇压,负责审讯十恶不赦的厉鬼,成了冥界的一小阎罗。
起初,眼中只有无尽杀戮的他,拒绝了阎王的调动,只愿继续守在他熟悉的阿鼻地狱……直到重生的小妍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幕,始终深烙在他脑海里,未曾淡忘。
那日,地狱一望无际的血海是猩红的,天空是阴青色,他就站在百年如一日的老位子上,背着永不离身的龙髓骨刀,闭眼休歇。
历经一场重重杀戮,他煞气过重,无可消除,哪怕是冥间的阴官们也不敢妄近他身边,就怕他一个挥刀过来,从此魂魄俱灭。
「你就是为我求情的那个人吗?」
一声娇嫩的轻语忽在身后响起,他一震,直觉想抽刀,却狠狠压制下来。这人是谁?何以她走近时,他竟感受不到她的气?
他转过身,赫见一抹雪白的娉婷身影,手持一朵白莲,笑靥盈盈地迎来。
「是佛祖告诉我的,如果没有你,我也无法重新活过。」她不怕他,亦不惧他一身血腥的杀气,持续走近,并将那朵白莲递进他手里。
他怔愕的接过,向来只拿刀的手,握住那朵脆弱的白莲,而然微微地颤抖。
第一朵,第二朵,第三朵……每当小妍趁着佛祖不在莲花座时,便会假藉神谕来到地狱见他,每次见面总不忘带上一朵白莲花。
无论人鬼妖魔,众人皆惧怕他一身血腥煞气,唯独她不怕,她总要找尽藉口来见他,哪怕他冷着脸训斥她,不许她来。
只因她一身圣洁仙气,不该染上冥界一丝污浊,不该染上他的暴戾之气,更不该与他这样无血无泪的修罗鬼将往来。
她屡劝不听,执意往返极乐净土与冥界,为他带来一朵朵白莲,为他带来了喜乐与欢笑,亦让他无情无欲的心,萌生了贪婪之意。
「烨,往后我便喊你烨,你不再是没有名字的修罗了。」那有着纯真笑靥的女孩,为他起名,为他在血池里种下一朵朵白莲,只求能稍稍化解他一身的煞气。
于是,无血无泪的修罗,动了心,动了情,起了贪念,渴望能拥有女孩的爱,渴望能与她相守相望,一如凡人那般。
佛祖有感,本是睁只眼闭只眼,任其弟子往返极乐净土与冥界之间,而后却下了谕令,不许小妍再擅自离守。
苦等了百日,烨无法忍受相思之苦,再上西方极乐净土,在莲花座前跪上千日,只求佛祖慈悲,将小妍赐还给他。
佛祖怜悯众生,即便是手执杀戮之刀的修罗,亦当怜惜,自是不忍他这般痴心苦守,亦担忧这份痴心若无果,恐会为三界带来劫难,于是赐予一株「岁凋」。
佛祖此举,既是怜悯他的痴情,亦是一场考验。若只是一时情迷,不出百年,少了相思喂养的「岁凋」必将自其枯萎凋零,神佛之诺,自然无法实现。
倘若他真有心,便能以相思日日喂养「岁凋」,直至千年花开,佛祖曾许诺,花开之时,因缘已聚,佛祖将会让小妍入人间历劫磨练,届时,他们终将有一世的情缘。
而且,只此一世。
等待了千年,尝尽了千年的孤绝,喂养了千年的相思……「岁凋」,终于开花。
综观三界,至今仍无人见过「岁凋」开花,而今,他成了三界第一人,亲眼目睹「岁凋」开花。
「岁凋」没有固定形貌,亦无人知晓它是如何开花,原来,它随着因缘而变,如今开在他的心口上,意谓将随这副肉身的茁壮而绽放,亦将随这副肉身的衰亡而死去。
而他向佛祖求来的因缘,亦会随着「岁凋」一同盛放与凋零。
这具凡人身躯只有一世的性命,然而,只要他存活在这世间的一日,即能拥有他向佛祖求来的那份情缘。
烨……
仲烨闭起了灼热的眼,按着胸口那朵「岁凋」,回想起这段时日来的种种,自责与悔悟如刀锋划过心头。
佟妍……他等待千年的人儿啊!佛祖虽然怜悯众生,却也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便扰乱了天纲,之所以让她下凡走这一遭,亦是为了让她在人间劫难中成就菩萨心肠,习得慈悲与怜悯,日后功德圆满方能返回极乐净土,正式成为佛祖的莲花弟子。
既然是为了历劫而来,自然要受尽苦难。她的身世之所以这般坎坷,自幼便能看见凡人所不能见的……全是磨练,全是因缘的安排。
她的身分低微卑贱,是为了感悟百姓之苦;她的胆怯懦弱,是为了感怀众生之惧。
而他却伤了她。
仲烨的眼前好似又浮现她含泪央求的脸蛋,她惊慌恐惧的瑟缩,她遭受屈辱的莫大伤悲……
「啊!」他低吼一声,手臂一挥,将妆台上的杂物扫落下地。
因为那碗孟婆的迷魂汤,他忘却一切,亦忘了自己欲寻的人,若非「岁凋」开花,助他解除了缚咒,他又怎会晓得,他以着仲烨的身分,伤了她的心多少次。
这便是佛祖的安排吗?虽然赐予他们短短一世的情缘,却必得历经这场磨心的伤害,才能让他在懊悔与自责中想起一切。
回想起先前他是如何的羞辱她、轻蔑她,他恨透了自己。
虽知这是为了转生至人间,必得饮下孟婆汤所换取的代价,可他仍是恼极了自己!
人间相见,他却不认得她,亦不记得她……仲烨闭紧的双眸赫然睁开,眸内已布满了血丝,灼热的刺痛着。
「世子爷您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安墨气喘吁吁的奔进了房里,一见满地疮痍,又惊又怕,连忙跪伏在地。
「她在哪里?!」仲烨忽然启嗓,低哑的嗓音教人心颤。
「她?爷儿说的是古小姐?方才丫鬟已经扶她回房——」
「不是她!」仲烨霍地回身怒斥。
安墨怔了怔,被那双如冰焰一般银蓝色的眸子瞪得全身发寒。
「请恕小、小的驽钝,不明白世子爷说的那位是……」
「佟妍在哪里?」仲烨陡地一个快步走来,伸手便将呆住的安墨从地上扯起,俊丽的面庞盛满了滔滔怒焰。
「佟、侈妍已让世子爷驱出了王府,马夫将她送回了她原来的住处……」话未竟,衣领被提高的安墨又给甩在地上。
只见仲烨一双冷眸扫来,口气冰冷的命令道:「将那名马夫找来,即刻替我备马!」
临川的旧城区,一匹红鬃骏马奔跑在剥蚀的青石板道上,扬起了黄沙飞尘,马背上那俊美若神人的高大身影,亦惹来了青雀街上无数惊艳愕然的目光。
仲烨勒住了缰绳,翻身下马,宅子的大门正好打开,一名娇俏稚气的姑娘方走出,便与他撞个正着。
「你这人怎么这样!走路不长眼!」陆明蓉方嚷完,一抬眼便为男子的俊美愣住了,两颊亦随之翻红。
仲烨根本未将她放在眼底,冷着脸兀自问道:「佟妍在何处?」
「妍姊姊?」乍见那双银蓝色眼瞳,陆明蓉颤了下,有些畏怯的往后退了数步。
可当她觑见有一批护卫随后而至,马峦上还刻印着湍王府的皇裔族徽,再瞧男子一身锦衣绣靴,眉宇之间尽显尊贵,又听见一名男子嚷着世子爷慢点儿……她当即明白了男子的身分。
「民女见过世子爷。」初次见着这般大人物,陆明蓉浑身发软,脸儿臊红。
仲烨恼极的别开眼,奔进宅子里捜了一遍,安墨也急巴巴的领着护卫尾随,帮着搜找佟妍的踪影。
误以为佟妍又犯了什么罪刑,陆明蓉吓得脸色惨白,一见仲烨又折返回来,欲再向她追问,她忙不迭地道:「今日城西的孙家有宴席……妍姊姊与我爹娘被雇请去奏乐助兴了……」
仲烨眸色微寒,一晃眼便已翻身上马,手里的马鞭扬起再落下,高大的身影已然远扬。
「快快快!跟上世子爷!」安墨随后领着一批护卫扬长而去。
真的是湍王世子!陆明蓉扶着门框,双腿已经瘫软,两眼却还痴痴的凝视着那抹远去的身影,一颗心怦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