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饶是自己的儿子,日日见着,姬氏也不免瞅得有些发懵。
自从烨儿经历过一遭死劫,让远自西荒来的大祭司救起后,这个孩子便越发难以亲近,性子既冷又淡,遇见碍着他心意的事,却也不会善罢干休,似冰又似火,真真教人捉摸不定。
「母妃?」见母亲光瞅着自己不作声,仲烨眉心微拢,隐约透出几分不耐。
「瞧我,真的是老了,竟然看着儿子看得出神,还回想起年轻时的事来。」姬氏抿唇笑笑,轻轻摆动滚金葱芙蓉纱袖下的一只手,退到花厅外的一众仆妇随即意会过来,一名年岁最长的管事嬷嬷,捧着一叠镶金皮的玉牒,直捧到仲烨面前来。
仲烨面无表情地垂下眸子,睇着那一叠玉牒。这些玉牒全是新编的,且里头编列的,全是西荒族的宗室女子。
「这是你远在骥水的皇祖母,特意让人专程送来的。」瞧出儿子眼底的冷意,姬氏连忙解释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父王在你这么大时,已经跟我成亲多年,妾也不知纳了几个。」
湍王疼妻一事众所周知,虽然湍王府里数十年来陆续纳了不少美妾歌姬,可湍王始终不纳侧妃,以示对姬氏的尊敬。
而这么多年来,那些妾侍也不曾为湍王诞下一子半女,自始至终,湍王只有仲烨这么个孩子。
知其内幕的人都晓得,这是西荒人的特性,为保皇室血脉纯正,绝不容许生下混有汉人之血的杂生子。
「皇祖母的意思,是准备让我娶妻?」仲烨淡淡一笑,那双冰霜似的眸子却不染半丝笑意,反显得有些不悦。
「娶妻纳妾都行,总归也该替我们仲氏再生个小世子,湍王府就指望你一人,上回你走过那遭死劫,你父王跟我也等同于一起陪着,你可知道那当时,以为你就这么惨死的我们,心情当有多么煎熬。」
一提起那场灾厄,姬氏心有余悸,一双美目泛起冰寒,又道:「旁的不说,你该知道你皇祖母也指望着你。你是西荒族人未来的指望,必得尽早诞下血脉才行。」
西荒族与汉人不同,从来不时兴父死子继那一套,他们深信,能够称王者,必得是族里最得人心、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是以,自从西荒人入主中原,当今皇帝不断纳进汉人习俗,更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种种举动都令皇帝生母——也就是当今的皇太后心生不满。
那皇太后戈氏属意接承帝位的人选,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可为了仲烨的安危,瑞王与姬氏只敢私下暗里说,断不敢拱上台面来谈。
前些日子那一场死劫,也真吓坏了他们,生怕湍王血脉就此断了,也因此由不得他们不急,甚至主动由姬氏当面开这个口。
「难为皇祖母与母妃这番煞费苦心了。」仲烨顺手接过一部玉牒,清冷冷的口吻听来却有些挖苦。
他对娶妻纳妾一事尚不存这份心,当前只在乎那只妖物,以及查明临川一带近来频传的命案。
姬氏端详着他漫不经心的神态,眼神忽然闪了闪,道:「莫说是娶妻纳妾,就算是找个暖床通房的也行。你可有中意的人选,让母妃帮着张罗也好,总是这般憋着,迟早身子会出问题。」
听出母亲话里藏有深意,仲烨目光微顿,口吻却依然带着一丝慵懒,「母妃想问什么,便直接问了吧。」
既然儿子起了头,生性豪爽的姬氏也不再刻意掩饰。
「前几日你带回府里的那个低贱汉女,你打算怎么处置?」
这话里,听得出浓浓的隐忧。仲烨不禁扬起眸,睐了母亲几眼。
「将刺杀过你的刺客留在身边,烨儿,我不明白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姬氏一方面是担心儿子的安危再次受胁,一方面却是忧心他对佟妍起了异样心思。
关于这些没说出来的话,仲烨又岂会不懂?
「这案子现在是归我审,由我来发落,前些日子的案子还未破,真凶还会再犯,我必须将人带回府里就近管束。」仲烨避重就轻地道。
那名女子自带回府后,他便没再见过,全交给安墨发落,就不知母亲何以这般忧心?
思及此,他脑中浮现一张狼狈脏污的小脸,胸口正中央那道伤疤没由来的微微纠紧,似痒似痛。
姬氏心一急,也不稍加掩饰就道:「你自伤愈之后,便没再召过任何女子侍寝,莫不是对那个低贱的汉女……」
「安墨。」仲烨忽地唤了一声,截断了母亲未竟的话。
「世子爷。」候在花厅外的安墨躬着身快步走近。
「那个佟妍如今被安置在何处?」仲烨低敛眸光,翻弄着手里的玉牒,嘴里却问着别的女子。
姬氏心中微地一凛,自然瞧出儿子欲透过此举传达的意思。他不要任何人替他作任何安排,哪怕是暖床的妾侍,也不许其他人插上一手。
「回禀世子爷,那个贱民让小的安置在雪涛苑。」安墨摸不透主子的心意,又不敢厚待那名女刺客,索性便让她住进了丫发婆子住的地方。
「我让你看着人,你却让她当起湍王府的丫鬟?」仲烨不冷不热地问。
「安墨不敢,只是那贱民到底还是个囚犯,总不能让她……」
「备辇。」仲烨将玉牒往一旁的莲花式圆拱形小几扔去,刷地一声拢好袖口便站起身。
「世子爷这是?」安墨惶然地觑了觑一旁脸色陡沉的姬氏。
「上雪涛苑。」仲烨向姬氏行了个虚礼,颀硕的身姿傲气勃发,那礼行来反让人觉得心生压迫之感。
见状,姬氏也微微动了气,「烨儿,你莫不是真对那个贱民……」
仲烨挑起嘴角,淡淡冷笑。就为了他带回女刺客,皇祖母与母亲便沉不住气,想帮他挑妻选妾?他们低估了他,也高估了佟妍。
仲烨性子本就极为冷傲,容不得任何人为其擅作主张,哪怕出发本意是为他着想亦然。
他的人、他的事,都由不得任何人过问插手,他绝不容许被人摆布,哪怕是至亲。
「安墨,没听见我的话?」仲烨停在雕凤拱形入口处,微侧过身,眸光如箭的睨向呆在原地的安墨。
「小的这就去准备。」安墨忙不迭的退下。
看着儿子高大的身躯乘上了步辇,再望着被冷落在几上的那叠玉牒,姬氏不禁心中微恼。
虽然清楚儿子的性子,可这会儿为了一个低贱的汉女,这般明着与她唱反调还是头一遭……莫不是真被那个汉女迷了心眼?
湍王府大若一座皇苑行宫,除了主要几个院落,其余偏院苑房,全都散落在府邸各处,相隔得较远的,光靠双腿来回一趟也要耗掉一两个时辰。
仲烨乘着步辇,进了地处偏角的雪涛苑。他闭目养神,心思凝定,却在听见那一声声惶然的低嚷声时,整敛的心绪随之飘扬。
「……求求你,别再靠过来……」
心弦一动,仲烨霍地睁开了眼,看见许久没来缠他的风刹,嬉皮笑脸地绕着佟妍在半空中打转儿。
我们交个朋友好不?你别这么怕我。我说了,我虽是煞神,但不会让你出事的。
佟妍就坐在前院的石雕花椅上,手边堆着成山的衣裳,手里执着针线,努力绣补衣上的缺口。
那边依稀有丫鬟婆子在叫嚷,「那个贱骨头缝好了没?那边还有衣服等着她洗去!」
西荒人多是瞧不起汉人,即便只是湍王府里的下人,自然也敢对佟妍极尽能事的羞辱凌虐。
佟妍抿着唇,眼中水光粼粼,似垂着泪,却也不敢吭声,一方面缩着脸躲开频频上前来闹的风刹,一方面努力缝缀手里的衣饰。她个头本就瘦弱娇小,眼下又畏缩成一团小人球。
「世子爷。」此起彼落的敬唤声,在仲烨下了步辇之后,如涟漪般散了开来。
佟妍一怔,扬首便看见那裹在黑色竖领窄袖青花缎袍子的高大身躯,带着几分疏冷轻傲的朝这方走来。
她目光惶然,对上那双深邃如碧海的银蓝色眸子,芳心微悸,竟然傻在原位,动也不动地怔怔瞅着。
那人,初见面时,被她刺了一剑。再见面时,他端坐在堂上,俊朗如神人,浑身散发出连妖物都不敢亵衅的气势,更让她躲过了那妖物的纠缠。
而今,三次见面,他高贵凛然,身姿爽飒,一路行来,宛若步步莲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