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元文帝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彷佛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的夜晚,那个身体娇弱却总是温柔笑着的女子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自己,最初的新鲜感让他喜欢了她一段日子,可很快就被更艳丽的女人抢走了宠爱,只留给她一个孩子。
他还记得长安出生的那晚,她的娘亲为了生下自己的孩子哀哀哭叫两个时辰,後来孩子生下来了,她却血崩而死,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也没有来得及看那孩子一眼。
记得最後一次看那曾经喜欢过的女子,只见她苍白如雪的脸颊,他立即发誓要好好对这个孩子,取名长安,希望这孩子一辈子长生安乐,可惜一切不如人意,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这个孩子克父克母的传言就流了出去,让他不得不作了那个决定,甚至很惭愧的,如果不是这一次晋国九王爷的求婚,他已经忘记自己还有这麽一个女儿。
看着眼前这个略显苍白,眼神懵懂的少女,元文帝心里涌出巨大的悔意,觉得辜负了曾经喜欢过的女子,不过无论他的心里如何波涛汹涌,面上还是保持了冷静,「长安,婉妃说你肯……你当真愿意嫁到晋国去?」
瘦弱的少女脸上没有一丝公主的骄傲,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全听从皇上安排。」
不是父皇,而是一声陌生的皇上,这句话一下子击中元文帝的心,他表情挣紮,终於透出难掩的懊恼,「朕对不起你的娘亲,也对不起你,你恨朕吗?」
既没有委屈也没有抱怨,长安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身为她爹爹的男人,从小被秘密养在婉妃宫中,她不是没见过自己的生身之父,因为婉妃受宠,时常能够瞧见,只不过那时候的自己完全不会在这个九五之尊眼中停留,因此现在感觉到他身上的哀伤,她却没什麽感觉,她已经十分习惯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了。
摇摇头,长安咬唇,像是要安慰元文帝,缓缓开口,「婉妃娘娘对我很好,所有人都对我很好。」虽然没有给她公主的身分,却在她八岁的时候就说出一切,吃穿用度也都是最讲究的。
元文帝相信长安的话,却又忍不住怜惜她,婉妃对她好,是因为没必要对这个孩子使用手段,一个失去了娘亲庇佑又被自己爹爹遗忘的孩子,後宫女人根本懒得去搭理。
给她无忧的生活,这就是婉妃最安全的做法,既不会得到虐待皇女的骂名,又不会太麻烦。
元文帝膝下女儿众多,却没有一个会这样冷淡地看着自己,她们总是崇拜又敬畏着自己这个半君半父的皇上,可眼前这个孩子的眼睛乾净清澈,没有一丝尘世污秽,她无慾无求,所以就算是自己这个能给她尊贵身分的皇上她也不攀附。
心底涌动着一股强烈的父爱,尽管来得太迟,他却不想再伤害这个孩子,他眼神慈爱地看着长安,笑得十分温柔,「长安,你可以喊我父皇。」
果如他所料,长安没有太多的情绪变化,听话地点头,「父皇。」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却让元文帝越发难过,一个被遗忘了十八年的孩子,面对愿意认回自己的爹爹却没有丝毫情绪波澜,这其中缘由恐怕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早已料到并不惊讶,二是无所谓,这一声父皇对她来说和叫街上的张三、李四并无不同,所以没有丁点的喜悦或恼怒。
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元文帝开口,「当年国安寺高僧为了化解你身上戾气,说要隐姓埋名生活十八年,现在你已然十八岁,朕会恢复你的身分。」
「是,父皇。」略一点头,长安始终怯生生地低着头。
元文帝终於说出今日最主要的问题,「晋国九王爷来我朝求娶公主的事情,年龄正当的只有你和五公主,如果你不愿意,朕绝不让你嫁出去,定让你留在盛都,给你找个好人家。」
眼睛里闪动出一点光芒,长安擡头看了一眼元文帝,十几年的隐藏,婉妃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胆小的性子,就连自己都一直这麽认为,可是不知为何,面对着元文帝,她竟然没有丝毫害怕的感觉,也许是悄悄偷看过他太多次所以习以为常。
咬着唇想了想,她开口,「我愿意嫁过去,公主……五皇姊很好,她不适合嫁过去,我愿意嫁。」
惊诧地看她,元文帝追问:「是婉妃对你讲了什麽?」
「婉妃娘娘说得很对,公主就有公主的责任,我是公主,就该为了保护臣民出嫁。」
一个刚刚拥有公主身分的女儿却记得该担负起公主的责任,元文帝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单纯得好笑,又忍不住地心疼。
「嫁到晋国山高水远,你懂这意味这什麽吗?」
住在婉妃宫里,平时最常接近的就是宫人,很少去见婉妃和五公主,可神奇的是长安却深深记得自己那位五皇姊的模样,骄傲又活泼,那样的性子确实应该被保护一辈子,不适合嫁到晋国去。
自己嫁过去应该是最好的安排,既报答了婉妃的养育之恩又能自由,想到这里,长安郑重地跪下来,脸上难得透出一丝笑容,「父皇,我真的愿意嫁出去,看看外面的天,见见外面的人。」说到这里,跪着的她眼底透出一丝向往,彷佛自己已经奔跑在空旷的天地间,不再局限於熟悉的宫门。
这个皇宫对她来说不是家,只是一个住处,这里的人也只有下人和皇族,没有她的家人,长安一直以为自己会待在皇宫直到老死,既然能够离开,这样的机会多麽难得,她愿意嫁过去,至於未来要嫁的男人是什麽样的,愿不愿意娶自己这位六公主,她已然不在乎,习惯了最乾枯寂寞的生活,还有什麽能吓到自己呢?
这一次再也说不出什麽,元文帝闭目想了许久,终於点头,「朕明日昭告天下,恢复你公主身分,嫁给晋国九王爷。」
弯下腰清脆地磕头,长安嘴角挂着平静的笑容,从古至今公主外嫁都是哭哭啼啼,大概她是唯一的例外吧,但那又如何,她现在只满心幻想着,外面的风景是什麽样子的呢?
次日,皇上下旨昭告天下,多年前失散的公主得苍天庇佑回到宫中,封为长安公主,奉旨嫁给晋国九王爷,择吉日让三皇子送亲至晋国完婚。
旨意一下,全国譁然,路边街上时常有人议论纷纷。
若是有幸碰到一个记忆好的老人,他会老生常谈地说,当年太子府里确有一个公主丢失,可谁能想到十八年的今日,丢失的孩子竟然还能找回来。
如果说公主找回来算上天保佑的话,那皇上立刻把刚找回的公主嫁出去,这又是什麽意思?
短短半个月,沧海遗珠的公主寻回後便要出嫁的消息传遍了元国,所有人都当一件奇闻异事来谈,可无论怎麽议论,大家对这个为了国家远嫁他乡的公主还是十分敬爱钦佩的,言谈间也十分恭敬。
元国臣民对於长安公主远嫁的赞美声不绝於耳,而在千里之外的晋国国都江阳,却有一个人十分的不开心。
砰的一声响,桌上摆着的琉璃杯被扫到地下摔成碎片,虽然这是一个时辰内被摔的第三套价值连城的杯子,王府管家脸上依旧平静如常,只是做手势示意门口的下人来打扫,再送上一套新的,然後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大厅里,听着上座的主子因为愤怒而沉重的呼吸声。
也许是被管家的沉默感染,九王爷凤楼终於慢慢平静下来,尽管声音里还压抑着暴风雨般的怒火,「这个消息你听准了,真的换了人嫁过来?」
「是,消息十分准确。」不怒不喜,管家颔首,「皇上当初去信是按照您的意思求娶,也了解年龄合适的只有一位五公主,不过元国那边突然冒出来一个六公主,说是流离在外的女儿,元文帝决定把她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