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非花楼的酒席(二)
邓钟换了一套衣服,一身落白,提着一个长形包裹,出了西面的房子。这两间房最靠近邹渐夫妇的卧室,中间隔着一株枝柯遒劲的香樟树,每天清晨起来经过树下的时候,卧室旁边的书房里早燃起了灯。师父在书房里呆上一段时间,才来到园子里看他练功,不知是来得匆忙还是疏忽,往往是腋下夹着一本书出来。
“这衣服多合身,长袖飘风,真有你师父当年之清雅。”邓钟的衣服都是赵氏亲手缝制,她简直在夸自己的手艺。
邓钟展开双臂,回视自身,然后道:“徒儿也给师父师娘带了点礼,只是刚才来的急,还落在李镖头的车子里。我给师娘挑了一块丝绸,那是伏牛山才有的柞蚕产下的茧子加工织成,穿着它,大热的天,也用不着扇扇子。”
毕竟分开数月,心情不同往常,说得慌不择径,可把赵氏逗乐了。赵氏体形微胖,掩着嘴笑道:“你是笑话师娘了。不过,我得耐心等到明年夏天。”
邹渐道:“我看一点没变,还是十五年前一只脚刚迈过门时的样子。”
赵氏恬静地笑着,转身道,“小红,把热菜也都端上来吧。”小红答应一声,转过了洞门。
“师父,我顺便去古玩市场上转了一圈,”
“先不要说。”邹渐抬手道,“帝王之所,俯拾皆是奇珍。你师母有这个耐心等,师傅可没有,别让我一晚上睡不着觉。”
赵氏突然道:“钟儿,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邓钟道:“临行前,总镖头特意交待了的。”
邹渐莞尔道:“这只老狐狸——”
赵氏又道:“这么好的东西,是别人替你挑的吧?”说罢也跟着笑了。
邓钟如实道:“是。”
这顿晚餐迟延了一柱香的时间,月亮都出来了,但并没有消退邹渐夫妇的兴趣。酒过三巡,师徒间那份尊卑那份拘检给酒水冲了个干净,邹渐的好奇心便浮上来了,侧着身子道:“钟儿,给你师娘说说路上的事。”
赵氏会心一笑:“慢慢说。”
“师父,先看看这把刀。”
邓钟打开青色印花包裹,取出一把刀来,双手递了过去,一举一动,颇为从容。赵氏看在眼里。
刀鞘黑沉沉的,覆盖着古怪模糊的镂纹。邹渐接过刀,沉甸甸地甚是应手,突然一种感觉滑过心头。邓钟疑道:“师父认得这把刀?”
灯光投在邹渐脸上,眉头渐渐的舒展开来。只见他右手握住刀柄,刀徐徐抽出,随着一声象手指抚过琴弦出的轻吟,宽厚的刀身在烛光下如鱼鳞翻动,仿佛邹渐此刻抽出的是一截波浪,一声惋惜。不觉沉吟。
“此刀非同寻常,见过它的人恐怕天底下没几个,你师父斛斯山人,孤陋寡闻,如何识得?还是听你解释。”
邓钟道:“这是洛阳商世英商老英雄收藏的宝刀。徒儿何德何能,能得老英雄垂青相赠,此刻心里还很不安稳。”
以前师徒俩说到江湖上的事,赵氏只在旁边听,从不插嘴,这时,她料到邓钟后面的话,忍不住接口道:“老英雄自有他的理由,这宝刀从商老手里到我家钟儿的手里,其间委曲,肯定壮观。你是头一回出远门,这些日子,我和你师父不知担了多少心。”
邓钟道:“我知道。我每天早晨上路,就在心底里暗暗告诫自己,这是我跟的第一趟镖,不许有任何差错,千万不能给师父师娘丢这个脸。只是这样的宝刀,徒儿如何敢用,还请师父收下。”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赵氏瞥了邹渐一眼,注意到他神游物外的状态,也许没在意这句话。“唉”了一声,道:“你有这份孝心,师父师娘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日后是要干大事情的,挣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名誉,还有你师父的这份用心。宝刀于你师父不过是寻常玩物,于你则是性命攸关的利器,能让我们省好些心,我常听你师父说,宝刀有灵性,有灵性的东西识得自己的主人。当时有了它,‘冀中三煞’这等刁悍之徒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说到路上的事,邓钟的脸红了。事情传的真快。
赵氏微笑道:“好事传千里,说的就是一个‘快’字。今晚上,你师父准备把最后一刀传授于你,江湖行走,多一份本事多一口饭吃。”
“师父。”邓钟急忙离席,“咚咚咚”嗑了三个响头。他五岁时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赵氏一句:“你看这孩子眼睛多么有力,将来会很有出息。”被邹渐夫妇从前面镇上带回非花楼抚养。赵氏不曾生育,多年来一直视他是亲生儿子。邓钟抬起头,眼泪不觉就下来了。
眼前这刀让邹渐感慨良多。如果只是一把普通的刀,也不至于让邹渐心头顿起波浪,偏偏是一把被时间浸染已久的宝刀,沉重的刀,比整座庄院还要沉重,还要久远,他不清楚此刀的经历,也不熟悉自己家族的历史,刀到了他的手上,突然与他合二为一,成了黑夜的一部分。谁也不明白他的心思,他自己也无法追究内心莫名的痛苦。
“师父。”是邓钟在唤他。
“起来吧。”邹渐回过神,右臂一振,宝刀出“殷”的一声长吟;叹道,“刀法与人相通,心不同,则法不同,所以各派的长短不在刀法本身,而在个人的用心。”
邓钟十分清楚师父说话的习惯,这个时候,看似一番教诲,其实是独语,往往夹杂着他人生的挣扎。
“‘邹氏十八刀’如海水倒灌入江,气势逼人,讲求先声夺人,到了闲云野鹤手上,气都散了,白白糟蹋了一路好刀法。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不应该做你师父,我父亲也做不得你师父,你的师父只能是我祖父九矩老人。他留下‘邹氏十八刀’,是留下了他的过去;他也留下了非花楼,却没留下一句话,戛然而止,匪夷所思。于是乎有时我问自己,我是谁?”
赵氏伸出指头,轻轻戳了一下邹渐的额头,柔声道:“你呀,总绷着一根弦。你祖父过去的事,有那么多人在说,就像给你留下了殷实的家底,爷爷是什么样的人,拿得起,放得下,你守住这道做男人的底线未必容易。”
邹渐笑道:“我这是有感而,水满则溢,说出来就舒服了”。转而向邓钟道,“钟儿,你要好好谢谢你师母。”
“师母,我敬你一杯。”见师父脸上一扫阴霾,邓钟高兴的站起来。
“钟儿,你要谢我什么呢?”
邓钟道:“是师母抚养了我。”
赵氏抿嘴笑道:“这不是你师父的意思。”
邓钟举着杯,愣在那里。
邹渐笑道:“你师母刚才说,我要把最后一刀传授于你,我有这个心思,她更是在催我了,这便是你要谢你师母的理由。但这一刀,于你未必有用,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咱们先喝酒说话。”
护墙外,山峰静静矗立,月光洒向河面,不远处的一湾浅滩俨如书桌上一方石砚,镇在心底,让人感觉踏实。可是邹渐的心并不踏实。
“商世英年轻时长刀短笠,行走江湖,人称‘无字刀’,自是说他刀法精湛不可言叙,他府上藏的这么一把宝刀,也并非没有可能。但要将旷世之物送与一个初出茅庐之人,没有天大的理由又如何让人信服?”邹渐很早就跟镖局里的人有所往来,对江湖上的事颇有耳闻。要让邓钟相信此刀的名贵,最好的办法就是试刀,“你下去试一招‘木叶萧萧’,刀沉,手腕不可过于着力。”
江南的秋天来的晚,临近深秋,叶子才稀稀落落地掉,风从两个枝桠间吹入园子中,早将地上吹扫干净。邓钟步伐从容,来到空地中间站定,背着月光,闻风听声,突然刀口一翻,迎着头顶上的落叶,划出一记美妙的旋弧。看那叶片,丝毫没受刀光的影响,依然如水中之舟,晃荡着慢慢下坠,触及地面,方才裂作两爿,裂口整齐划一,然后被树枝间的风推着簌簌的走。
邹渐看他背影确有自己的影子,一时大感快慰。
“这刀虽然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宝刀,但它又岂是一件寻常利器,此刀的来历,只怕比咱们祖孙几代人的经历更富传奇。来,咱们慢慢喝,你先说说商世英赠刀于你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