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转过话头,咱们再说李慕星。他一路跑到了无人处,才停了下来,望着自己的双手,指掌间仍留有那男妓身上的柔软触感,甚至连那股浓郁的香味,都在鼻间流连不去。他抱了一个男人,难以置信的,此刻在他的脑中盘旋的只是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当众搂住了一个男人的腰这样的念头。
当时他是怎么了?脑海中空白一片,就这样情不自禁了。李慕星开始回想,他出门前是不是又喝了酒,所以才做出了平常他不可能做出的事情。喝酒误事,喝酒误事,李慕星口中喃喃念着,仿佛是给自己捉个醒,刻意不去想他今天滴酒未沾的事实。
心情平复了,李慕星才又开始懊恼,刚才他连那男妓的脸也没看清就落荒而逃了,实是大失面子,也不知道名字,更重要的是他本来还想跟那男妓商议一下,看看是不是能用其它东西代替那两坛女儿红,结果被那男妓一挑逗,什么事都没办成,自从他入了生意行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以来,还从来没有这么吃鳖过,实在心有不甘。
这么一想,李慕星骨子里的那股死劲便上来了,打定主意非要拿到阮寡妇的酒,说什么他也要再跟那男妓斗上一场,把面子里子都挣回来。好歹他也是个商人,哪有一直吃亏的道理。于是赶紧上附近的糕点铺子里,匆匆买了两盒阮寡妇最喜欢吃的龙须糕,便往杏肆酒坊去了。
要说李慕星也是厚道人,连当年钱季礼几乎毁了他的商誉,他也没对钱季礼怎么记恨,怎么如今反对区区一个不过是戏弄了他两次的男妓这般计较,实在是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来,反正就是不能输给了那个男妓。
却说那阮寡妇,打从把那个叫小六的伙计打发了去叫李慕星来,她便擦桌抹椅,端出一小坛酒,又炒了几样下酒的小菜,只等人来。哪晓得小六回来了,李慕星却没来,俏脸刚要沉下,又听小六说李慕星是给她买糕点去了,那眉眼立时便亮了起来,正好瞥见小六笑得不正经,当下嗔骂了一声道:「年纪小小,一脸贼笑,你娘怎么生的你,还不给我干活去,再偷懒小心我扣你工钱。」
小六赶忙应着去前堂干活,一转身却偷偷地吐舌头。
阮寡妇在后堂里左等右等,不见人来,那心头火便渐渐起来了,习惯性地把扁担放在手边,正准备出去找人发作的时候,便看到李慕星掀着布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盒龙须糕,正是她最爱吃的。
李慕星见着那根扁担,便觉心虚,忙道:「醉娘,对不住,我来晚了。这是两盒刚出炉的龙须糕,你最爱吃的,权当赔罪。」
阮寡妇一见着李慕星,那心头火便全消了,抢过糕点盒,道:「还算你有良心,知道我爱吃什么,也不枉我这里一出新酒便把你喊来。哼,菜都凉了,你就将就着,我这里忙得很,没人有那闲工夫给你热菜,那酒先喝着看看。」
李慕星望望桌上的酒,这才知道阮寡妇喊他来的用意,当下斟了一杯,走到窗边对着阳光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最后才浅浅尝了一口。
「色碧味醇,入口辣而后齿馀香,香韵绵长,久而不散,此种酒最直在呼朋唤友,同欢共乐之时饮用,不知醉娘取之何名?」
「呼朋唤友,同欢共乐,听着倒像是一群酒肉朋友,既然你这么说,这酒便名为寻欢。」阮寡妇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李慕星愕然:「怎可如此随便?」杏肆酒坊一向注重新酒的生产,从加工到出窖,再到定名,都有严格的章程。
阮寡妇闷着一张俏脸道:「这酒是官府订制的,说是下月新任的官老爷便到了,要我拿出新酒来供他们设宴。」阮寡妇心不甘,情不愿,这新酒也只是拿来应差的自然也就随便了。
李慕星自然知道官府会时不时地给商家加差,他的宝来商号就遇着了好几回,商人虽有钱,奈何士农工商,商家的地位最低,得罪不起那些做官的,多少都要应付了事。当下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便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要那两坛女儿红。
阮寡妇却是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一转头就把那些不情愿的烦心事给抛到脑后去了,推着李慕星往桌边一坐,道:「今儿算是便宜你,官家的酒教你李大老板先尝了鲜,陪我聊会儿,这酒钱就不收你的了。」
李慕星失笑道:「醉姐这话可就不讲理了,分明是你请我来喝酒,怎的还要算我酒钱?」
阮寡妇横了他一眼:「我也是生意人,哪有赔钱的道理,你是舍不得这两个酒钱,还是不想陪我这个黑寡妇聊天?怎么,怕我克死你?」
「哪敢呢,平日里也忙,能跟醉娘你聊一聊,便觉着人也轻松了许多。对了,醉娘,这新酒喝着也没意思,你不是有那二十年的女儿红?送我两坛,我陪你聊到明天也没有问题。」
阮寡妇眼一瞪,一巴掌刮过来,打在李慕星的背上,骂道:「好你个白眼狼,敢情就惦念着我的嫁妆呢,想拿两坛,你做梦去吧……」骂到这里,她脸上突然一变,猛地低下头在李慕星的衣襟上闻了闻,「你来我这儿前到妓馆去了?」
「没有啊。」李慕星疑惑地闻闻自己身上,鼻间一股香味,正是那个男妓身上的香味,只是已经淡了许多,竟没想到这也教阮寡妇闻了出来。
阮寡妇的脸一下黑得像铁板,顺手抓起扁担一扫,桌上的酒坛子立时被扫落地上,匡当一声,酒香四溢。
「给我滚,把身上的骚味儿洗干净了再来。」
「啊?」李慕星一怔神,那扁担便迎面打了过来,吓得他赶紧后退,「好,我洗我洗,你别打了,小心脚下碎片。」一边说一边掀着布帘出去了。
阮寡妇气呼呼地扔下扁担,其实商人应酬时出入妓馆也是家常便饭的事。她早跟李慕星有言在先,来她这儿不许带一身骚味,让她气极的是李慕星下意识的否认,敢做不敢当的男人,气死她了。
这时布帘一掀,李慕星去而复返又探出头来,呐呐道:「醉娘啊,那两坛女儿红,你真的不能给我吗?」
他这时还想这事,阮寡妇气极反笑,森森道:「你要酒也成,娶我呀,别说两坛,地下那几十坛酒就都是你的了。」
李慕星神色一凝,道:「醉娘,别拿你的终生开玩笑,我是跟你说真的。」
「李慕星,我阮醉君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你要酒,要么娶我,要嘛就等明年八月十五,拿钱来买。」
李慕星望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放下布帘,这一回却是真的走了。
阮寡妇站在原地怔了半晌,从气恼中回过神来,突然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今天是什么狗屁日子,她真是疯了。
***
也许是被阮寡妇的发狠给吓到了,李慕星一连几天没敢再上杏肆酒坊。老实说娶醉娘的法子他也不是真没考虑过,反正他也老大不小,是该成家了,从实际而想,醉娘除了凶悍了些,别的也没什么不好,人长得好看,身家也丰厚,又懂生意经,性子也豪爽,没有一般女人的婆婆妈妈,很合李慕星的心意,正如钱季礼说的的醉娘跟他再是般配不过,娶了醉娘,两家的生意合到一处,李慕星在生意行里便更能大施拳脚,一展抱负。如果是换个情形下,阮寡妇提出这门亲事,李慕星也许就答应了,他与醉娘,虽说不上两情相悦,相敬如宾却是一定的,醉娘她确实是一个可敬可佩的女子。可是一想到他是为了那两坛女儿红才和阮寡妇结亲,李慕星可就怎么也不能点这个头了。对于一个他从心里敬佩的女子,断是不能如此轻侮。
可是这样一来,那两坛酒短时间里就真的没了着落,李慕星一心想跟那个男妓斗上一斗的事也就拖了下来,他心有不甘,整日里便跟吞了一只小老鼠一样,心窝里挠得厉害。
这天李慕星到东黛馆跟几个商人去应酬,喝了点酒,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监坊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分外热闹。他与那几个商人挥手告别,回去的路上经过上和南馆,看着那两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他心里头顿时挠得痒痒难耐,一时把持不住,脚下一拐就准备进去,总算亏了他几年来在醉娘那里也锻炼出一些酒量来,还保持了几分心中消明,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及时缩了回来。
还不是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念着,现在进去他算什么,嫖客?花银子去买一个脸上抹了一层厚粉的过气男妓,他傻了才做这种事,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就在李慕星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辆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李老板?」
从车上下来一个俏丽男子,穿着一件淡青长袍,肩上还套着一件防寒的白色坎肩,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挽着,落下了几缕发丝在肩头,举手投足之间仿佛不沾半点凡尘气,直如月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李慕星的反应迟钝了些许时候,才道:「尚琦相公?」语气里犹有几分不肯定。
清丽男子浅浅地笑了起来,果然正是尚琦相公。
「李老板几日不来,怕是把尚琦都忘了吧。」
侬侬软语,透着几分哀怨,眼含盈光,隐隐诉着心狠。只这一句话,便能教人心软。
李慕星面上一红,他还真是把这位尚琦相公给忘记了,一心就想着那个脸上抹粉的男妓了。突然心念一转,便道:「尚琦相公清丽脱俗,皎如月仙,但凡见过一面,哪有能忘记的人。」
「李老板,外头人都称您为诚信商人,谁知道您也是不老实的人呢?」尚琦掩口而笑。
李慕星看他笑得莫名,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尚琦相公何出此言?」
「这外头寒气重,李老板不如到尚琦的芳萃轩坐一坐,堡一壶温酒,听尚琦慢慢说来。」
「酒便罢了,尚琦相公着有解酒的茶,便叨扰一回。」李慕星偷偷摸着钱袋,这位尚琦相公的身份可不低,一个时辰百两银子的谈资,他今儿个袋里的钱也就刚够一个时辰的,大抵也够时间让他问一些关于那个男妓的情况了。
知己知彼,世间明理,到现在他对那个男妓还几乎一无所知,自然大是不利。
「李老板,请!」尚琦笑意盈盈地对李慕星一礼,将人请进了上和南馆。
他们两人并肩走入馆里,一个清丽脱俗,质朴出尘,一个相貌堂堂,温稳沉重,一路行来,吸引了不少眼光,这其中,也包括尚香和尚红的。
这二人就坐在池岸小榭一间隐蔽的房间里,那房间也是专用来调教新人小倌的地方,窗户半开,便可将围池而建的亭台楼阁里的情形一览无馀,这是方便新的小倌观摩那些熟手小倌应对形形色色的客人的方法。
当时尚香正坐在一张椅子里,手里拿着修甲刀在给尚红的脚上做修整,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做小倌,要记得时刻保持身体的清洁,要知道有些客人性急得很,没工夫等你……有些客人很奇怪,喜欢把玩小倌的脚或者手,还有耳朵什么的,所以这些地方一定要弄得干净,还得抹上香粉……」
「另外,重要的是得顺着客人的心意,不能顶撞,客人要你笑,你就得笑,客人要你哭,你就得哭……笑的时候要如百花怒放,哭的时候要像梨花带雨……」
「还有……你看我的眼睛……看到什么了?」
尚红半躺在一张软榻上,他的身子还没大好,就被尚香拖了过来,尚香要给他修脚,他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尚香说的话他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只觉着尚香这是拿着一把刀,每说一个字就是一刀割下来,把自己的尊严割得支离破损。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他喝下那碗药开始,他就再没有了维护尊严的资格。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只是不能死在这个地方,既使要死,他也绝不能死在这个可能会被那个人看到的地方。要离开,便只有活着,活着才有离开的希望,死了便什么也不能了。所以,尽管心如刀割,他仍是顺从了尚香的话,看向尚香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美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着,像是翘出了万般风情,眼波流转如晨露晶莹,像漩涡一般吸引着人的心魂。
「你的眼睛,很美,可是……少了什么东西。」尚红看过许多许多人的眼晴,眼前这一双,是他见过最美的,也是最无情的。
「少了什么?」尚香抿唇笑了,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眼里波光半隐半现,更能摄魂。
尚红垂下了眼,过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心口,道:「这个,你的眼里少了心。」看不到心的眼睛,所以才显得无情。
「尚红,在我调教过的人里,你是最聪明的。」尚香脸上的笑意更深,「记住,做小倌最为重要的就是要守住你的心,你的身体可以被那些客人随意玩弄,只有心,一定要藏好,不能对任何人捧出来,因为除了你自己,没有人会珍视你的心。好了,你现在看一看外面,看看那些小倌们是怎么笑,怎么哭,学会了,郑猴头才会给你留下一个生存的机会。」
尚香的手指向了窗外,那双盈盈的丹凤眼也扫了过去,一眼望见了那并肩而行的两个人的瞬间,他感觉到身体有些僵硬,然后,看着那两个人,眼里掠过了一抹讽笑。原来,他的一双眼还没有练到火眼金睛的程度,又一次看错了,老实人,可不见得真老实啊。
「过来认识一下,尚琦,馆里的红牌之一。」
尚红望向窗外,眼里闪过一抹惊异,好一个清丽男子,沦落在这等地方,可惜了,他心中有所叹惋,又想到自己所承受的屈辱,转过脸眼皮便垂了下来,眼里炽焰又起,不甘的心再次蠢蠢欲动。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会。
「看仔细了,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眸一笑,无一不牵引着别人的目光。」尚香仰手抬起了尚红的脸,让他直视着窗外。「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出色的戏子,要懂得怎样吸引客人的目光,要让客人为他神魂颠倒,乖乖的掏出钱来,哪怕心里再厌恶,也要装得深情款款。你看得出尚琦的作戏吗?」
「我看他,比你真得多。」尚红不屑地瞥了尚香一眼。从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人性的一切丑恶、贪杯、虚伪、为虎作伥、忸怩作姿,一脸枯皮偏要抹上厚粉装嫩草,也不怕恶心了别人,完全是一个已经彻底沦落、毫无廉耻的人。而那个尚琦,不过是跟他一样的为了某种原因而屈服的可怜人。
啪!一记耳光刮在了尚红的脸上,顿时半边脸颊红了起来。
尚香甩了甩自己的手,冷冷一笑:「你的眼晴,连一点点心思也不会藏,怎么讨客人的欢心。我打你,不是因为你瞧不起我,而是你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想要逃走的心思。我跟你把话摊明了说,你是我花钱买下的,还要靠你把钱挣回来,在这之前,你最好断了那逃走的心思,我在馆里待了十几年,还没见到有一个人能从这里逃出去的,等你把我的钱挣回来了,你想逃还是想死,都不关我的事。」
贪财、自私、无良。尚红捂着半边脸,在心里又给尚香加上几条值得厌弃的理由。尚香走近窗边,看着尚琦和李慕星走入芳萃轩,他随即退入了内室,伸手在墙上一按,一条地道出现在地面上。
「跟我来。」
尚红晃了晃身体,终于还是跟着尚香走了进去,他现在还没有反抗的本钱。地道里有灯火,走起来并不困难,走了一段路后,地道分出了几条岔路,四通八达,走入其中一条后,竟见到一间间隔开的房子,有大有小,彼此的距离也有远有近,布局上竟瞧着眼熟,尚红还在想的时候,尚香已经将他带入了其中一间房子里。
「这里是郑猴头寻欢作乐的地方,他的喜好与一般人不同,要听着别人的声音才有兴致,这里的每一间房都与上面的房间对应着,郑猴头有时也偷听小倌们说话,馆里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知道这地方的人并不多。」尚香一边说一边拉开墙壁上的一扇门,里面一根喇叭形状的铜管露了出来,从铜管里传出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微,可却能听得清楚。
「李爷,您请坐,尚琦这就给您沏茶去。」
「随便一点就好,能醒酒就行,有劳尚琦相公了。」
尚香抿了抿唇,狗屁老实人,对着美人就这么客气,对他的时候不是躲之不及就是黑着一张脸。
尚红只听得「尚琦」二字便知道说话的这两人就是先前看到的尚琦相公跟另一个人,对于尚香把他拉来听壁角的事心里更是鄙视,一想到他待的这地方竟然是那个鸨头寻欢作乐的地方,就浑身不自在。尚香瞅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担心,就凭你这姿色,郑猴头还看不上你。」
「他倒是看得上你呢,难怪你知道这个地方,大抵也是来的次数多了,也跟那个鸨头一样了。」尚红把话嘲讽了回去,可是这话一出口,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是怎么了,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难道他也沦落了?不行,他绝不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总有一天他要出去。
尚香眼神一沉,扬起手,就在尚红以为他又要打人的时候,他却妩媚一笑,手在鬓边拢了拢发,道:「那是当然,十年前我可是馆里最红的小倌,就是郑猴头,也得看我三分脸色。哎,现在是人老了,没人看得上眼了,也就靠调教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混口饭吃,可恨没几个有良心的,翅膀硬了就一个个不管我了,全都是忘恩负义的狼崽儿。」
他一脸的粉妆,这一笑便有几处粉痕裂了开来,实在难看,尚红扭过头不看他。这时铜管里又有话语声传来,倒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上一回来……喝醉了,不知是否给尚琦相公你添了麻烦?」李慕星的声音有点吞吐。
「哪有什么麻烦,李爷的酒量比一般人好去了,普通人闻着那酒味儿都能醉得稀里糊涂,那天李爷可足足喝了一杯呢。」尚琦轻轻笑着,声音清和而婉转,听得人舒心不已。
「原来那酒这般厉害,难怪……」李慕星竟没有半分怀疑尚琦的话,也是他心有旁思,并没有仔细想,以他在阮寡妇那里锻炼出来的酒量,便是再烈的酒,也未必能教他醉到人事不知的地步。
「尚琦可真后悔那日分身乏术,没能亲自伺候李爷,只得让童儿扶您到后院寻了一间静屋歇着。其实那一回是尚琦与李爷您第二回见面了,只是李爷贵人事忙,定然是记不得了,尚琦却心心念念想着李爷,不知今日李爷可能让尚琦一偿心愿?」
再往下听可就不好听了,尚红心里本就觉得羞耻,现下更不肯听别人行那事时的声音,便往门外退去,他本以为尚香会阻拦他,可尚香这时只凝神听着,倒没注意到他退出了房间。
「砰!」
没等尚红退出去,便听到铜管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还有尚琦的惊呼声,有些模糊不清。
「啊,李爷……您怎么……」
接着是李慕星的一声呻吟,听在尚红耳里分外刺耳,他仿佛看到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扑倒在地上,上下其手,举止不堪,便想起了当日他所受的羞辱,脸刹时白了。
尚香此时却突然轻笑一声,转过身来,道:「行了,今天就到这里,走吧。」语气轻快,竟是心情大好的样子。
无耻。尚红心里恨恨骂着,居然因为听到这种事而心情大好,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其实误解的人是尚红自己。
李慕星被尚琦从地上扶起来,尴尬得快坐不住了。谁让尚琦说着说着,竟然坐到了他的腿上,当时他胃里就一翻,尚琦再怎么美丽,也是个男子,实在受不了一个男人坐在他身上,伸手把尚琦推开的同时,自己也从椅子上翻倒在地上,撞到了后脑勺,疼得他直吸气。
「尚琦相公,还请自重。」从嘴里逼出这么一句话,李慕星也没有心情再跟尚琦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我今日来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南馆后院里有一个脸上抹粉年纪颇大的男妓,你知道吗?」
一边说,李慕星一边从衣袋里拿出几张银票,放在了尚琦的面前。
尚琦眼光一闪,面上又堆出如花巧笑,瞅也不瞅那些银票一眼,道:「李爷您客气了,尚琦对您仰慕已久,便是不能欢好,也不能收您的银子。您问的这个人,尚琦知道,他叫尚香,说起来还是我的调教师傅,只是为人品性不怎么好,爱占些小便宜,又好喝酒,馆里的小倌们大多都不喜欢他。李爷您问他做什么?」
「这你莫管,只便挑些他的干日所为说来听听,这些银子权当润喉费。」李慕星这时说话,已有了平常与人谈生意时的派头,面容严肃,眼光犀利,仿佛能将人看透一般,竟吓得尚琦歪门心思再不敢拿出来了。
其实尚琦自成为南馆红牌后,对尚香便疏远了,知道的事也不多,说出来的,也只有尚香平日里怎么骗馆里小倌们的钱拿去买酒喝,又赖着不还什么的。
李慕星花了十两多的黄金,到最后从芳萃轩出来,也只得了一个有用的消息,就是那个男妓名叫尚香,好酒如命。他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打自己一记耳光,这个消息其实也等于无用。好酒这一条他早就知道,名字直接问就行了,花了这么多钱买个名字,悔死他了。
走在花径里,李慕星正在气悔间,猛地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向他扑了过来,耳边便听到那个熟悉得让他心头一跳的声音。
「哟,李大老板。您来看奴家了,酒呢?酒带来了么?」
李慕星被抱了个正着,鼻间香气萦绕,他的脸立时便红了,用力挣脱出来,奇怪的是对这个男妓几回的肢体相亲,他竟没有翻胃的感觉。晃了晃头,他一定是哪里不对了。
「你、你不要靠过来,我不会赖你酒的。」
有了前几回的教训,李慕星不敢让尚香再近身,那种把持不住的感觉陌生得教他心慌。
尚香用帕子掩住唇故作娇羞道:「李大老板真坏,坏透了,奴家哪里是怕您赖酒,奴家这是想您了。」
这种矫揉造作到几乎让人全身都起鸡皮疙瘩的棋样让李慕星的额间溜出几滴冷汗,不自禁地又后退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想起前两回都被这个男妓给戏弄的事来,他立时稳稳地站住了脚跟,拧起了眉头,道:「你虽年岁大了,到底也不是那强颜卖笑的小倌,为何不好好与人说话,装腔作势不过徒惹人生厌而已。」
李慕星一边说一边打量尚香。花径两边有挂有灯笼,光线虽稍嫌不足,却已能看清人脸。这也是李慕星头一回定心定神地打量这个戏弄了他两回的人,知道是个年纪有些大的男妓,然而前两回见面都是在那种万分尴尬的情形下,所以一直没注意到长相。或许是妆上得过浓,灯火映衬下看来是相当的艳魅,夜风吹拂了衣襟,身影轻盈若飘,头顶上明月当空,后面是花影深重,乍望去,竟像是深夜里游荡于花从里的花精妖魅。只可惜再浓的妆也掩不住眼角的皱纹,那流露于眉梢眼角的万种风情,硬生生教那几道纹痕给破坏得一干二净,让人更不敢想象在那层厚粉之下会是怎样一张衰老面皮。即便如此,因着妆化得好的缘故,只这么看着倒也还不失为一个美人,只是放在一贯喜新厌旧的欢场中,那些寻欢客们一见那些皱纹便倒足了胃口,自然便无人问津了。
尚香见他打量自己,脸上立时显出哀怨神情,泫然欲泣。
「李大老板讨厌奴家了么?奴家……奴家年纪是大了些,可奴家功夫好啊,要不您再试试,奴家一定让您满意。」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向李慕星靠了过去。李慕星脸一沉,实在是受不了这个男妓动不动就往他身上黏的举动,又感觉这个男妓根本就是有心要戏弄他,他怎能再上当,正准备厉声呵斥,哪晓得尚香好象察觉到他的不悦,这时抬起眼来,眼里水气萦绕,似乎有些害怕,却又可怜兮兮地瞅着他,倒像有些哀求的味道。
李慕星顿时恍了神,他本来就不是心硬之人,尚香此时的眼神便像是被主人赶出家的一只老狗,没了觅食的能力,乞求着别人的善心,他的一颗心立时便软了几分。再看尚香一身衣裳虽是花式斑斓,可在这秋夜里却显得单薄得很,那颜色也是旧的,不知穿了几年了,又想起尚琦说的几桩骗钱买酒喝的事情,可见日子定是不好过的,本来就软了的心又软了几分。这一软再软,那原本就是佯装的厉色哪里还表现得出来。
「咳咳,你……我……」呵斥的话说不出口,想要不顾不管甩手离开,脚下又迈不开步,明明知道这个男妓十有八九又是做出样子来戏弄自己,可是心里还是禁不住有种说不来的涨痛感觉,一时冲动便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银票塞进尚香手里,「这钱……你拿去把借的钱都还了,再添几件厚衣裳……还有那两坛女儿红,一时弄不到手,明儿个我让人给你送两坛别的酒,算是先抵着,等有了女儿红,再给你送来,你就不要……跟别人借钱了……」
「原来李大老板这么关心奴家,连奴家欠别人钱的事都知道,奴家……奴家……」尚香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那眼泪便流了出来,他赶忙背过脸去,仿佛不想被李慕星看见一样,心里却骂了声尚琦多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告诉李慕星的,只怕说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你哭什么?」
李慕星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把手按在尚香肩上,想要把人转过来,冷不防尚香突然转过了身一把抱住李慕星,嘤嘤道:「奴家好开心,从来都没有人这么关心奴家,今晚上奴家一定要好好伺候您。」
「你、你、你……」李慕星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一边挣扎一边道:「放手,你放手,我、我不喜欢男人……」
尚香这回用上了力气,死不放手,泣声道:「您说谎,奴家瞅见您从芳萃轩里出来,您是嫌弃奴家没有尚琦相公年轻好看么?」
「胡说。快放手,你怎么这般不知好歹……」李慕星后悔了,他心软个什么劲啊,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这男妓实在是……死皮赖脸啊。
「不放,就不放,奴家就是喜欢您,就是要伺候您……哎呀!」
原来两个人拉拉扯扯间,李慕星不知怎么脚下一滑,带着尚香一起摔进了花丛里,还因着冲劲过大,压着一丛菊花滚了两滚,反倒变成他把尚香压在身下的情形了。
便是这样,尚香也没有放手,李慕星又一心要起来,两人便又拉扯起来,一个吼着放手,一个叫着不放,结果……结果自然是擦枪走火……
最先发现李慕星身体反应的还是尚香,他抬起大腿蹭了蹭李慕星昂起的下身,一双丹凤眼半眯起来,月光下媚眼如丝地流转着波光,恢复了低沉的嗓音笑道:「这就叫不喜欢么?李大老板,您真是不老实……」
李慕星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窘地用力一挣,这一回尚香却是放了手,他站起来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转过身来,脸上仍红着,可眼神却犀利起来,带着几分怒意对躺在花丛里的尚香道:「我可曾得罪过你?你为何要几次三番地戏弄我?」
「玩玩而已,您又何必当真生气。人生无趣,若自己再不寻着开心,岂不是没了活头。南馆里哪个人不是在玩,我这还是轻的,李大老板可没见着,那越是红的小倌,就玩得越大,尚香还要自愧不如呢。」
李慕星拧着眉头,隐隐觉得尚香意有所指,可又模糊不清,他也没时间细想,只是一甩袖道:「我不是你玩耍的对象,你找错人了,若再如此,可莫怪我不讲情面。」说完,他转身便走。
尚香躺在花丛里,长长地叹了一声气,缓缓从袖口拿出那张已经揉得不成样子的银票,对着月亮举起来,看着看着,眼角便有一滴泪溢了出来,无声地滑落入面颊旁的菊瓣里。
「李慕星……」
这样的男人,以前不曾见过,以后也不会有了,为什么,他们没能相识于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