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慕星怒气冲冲地出了南馆,边走边咳,一只手捂着胸口,脑中反反复覆出现的是自从认识尚香后两人相遇的每一个场面,越想越气,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不过是一个男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厌恶尚香的投怀送抱,虽然明知娼门中人大都如此,他厌恶尚香的借机敲诈,尽管尚香敲诈的只是两坛酒,他厌恶尚香有意无意的作弄,即使尚香并无太过的举止。
可是他忘不了那双丹凤眼,几回梦中,与那双眼睛凝视,沉溺难拔,他忘不了几次肌肤相亲时留在手中的柔软触感,使他心猿意马,他也忘不了咳嗽时尚香为他拍胸顺气时的温柔,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
因为这些忘不了,所以他给尚香送银子,送酒,把酒醉的尚香抱回房间,看着酒醉的尚香,他甚至想要忘记那些厌恶对这个人生出一丝丝好感。可是,尚琦的话让他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香粉的作用,妓院里多的是这种催情效力低微的东西,虽不能使人情欲大动,却会在不知不觉中瓦解别人的自制力,尤其是在别人情动的时候,更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难道,尚香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诱惑他?李慕星停住了脚步,剧烈的咳嗽使他气息不稳,然而万千的思绪更让他心中起伏不定,扶住路边的一面墙,李慕星狈狠一拳打在墙上,果然是个男妓,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诱惑男人,对他如此,恐怕对别人也一样。
「大爷您走好,下回再来。」
尚香酒醉后的一句真言,分明是妓女小倌们迎来送往的常用语,这个男妓心里只把他当成一般的恩客,李慕星想到这里,握拳的手连青筋都爆了出来。偏生,他越是生气,脑袋里却越是清明,认定尚香所有举动,不过是索取银两的手段,想不到他竟是硬生生上了大当,只因为当初尚香没有拿走他袋中的千两银票,就以为这个男妓并不贪财,以致于松了戒心。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咳咳……再吸气,缓缓吐出,不必生气,为一个男妓,不值。李慕星终于平定了心绪,这点钱不算什么,只当花钱买个教训,欢场中人,本就无情无义,是他笨了,偏想找出个不同的人来。
气顺了,李慕星缓步前行,突然想起尚红来,那个人应该是不同的吧,也许,李葛星有些怀疑着,再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摸摸怀中的药方,再想想刚才咳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终于转过脚步,进了一家药铺。那药铺里的大夫看了药方,啧啧称奇,言道此药方中的药物实在配得绝妙,妙不可言。
李慕星听这大夫对尚红的药方如此推崇,心情便有些好了,拿了药出了药铺,转过两条街,忽然想到杏肆酒坊就在附近,听陈伯说他病中醉娘来瞧过他,现下应上门道谢一番才是。想了想,便在街边买了点水梨,拎着往杏肆酒坊走去。
远远地,便瞧见杏肆酒坊大门前围着一坨人。难道是出事了?李慕星看得心里一惊,赶紧加快脚步,他这一走快,倒又咳起来,只是担心醉娘,他也顾不得了,一边咳一边跑,然后用力往人群中挤,才挤到一半的时候,耳边便听到了醉娘的喝骂声。
「混帐东西,连老娘的豆腐也敢吃,看老娘今天不打断你这双狗爪子,让你也见识见识马王爷的三只眼!」
「马王爷的几只眼睛本公子倒是没见识过,不过小娘子的这股子辣劲,可让公子我辣得浑身舒坦,只怕是杏肆酒坊里最辣的酒,也不及小娘子的一半辣吧。」
这个男声一落,围观的人群里便有一阵哄笑,直把阮寡妇气得七窍生烟,手里的扁担挥得呼呼响,可就是碰不着那人的一片衣角。
「混蛋!」
李慕星只听得这两句,便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只是上和城的人大都知道阮寡妇泼辣,又因着向官府供酒的关系而与官府交情甚好,所以那些登徒子一般不敢来惹阮寡妇,倒是一些外地的人不知底细,有时会对阮寡妇调戏几句,也都被阮寡妇打了出去,像今日这般胆大包天的,还是头一回见着。
实在过分,李慕星脸色沉下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眼就看见阮寡妇挥着扁担追着一个男人打,已经是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发髻也乱了。再看那个男人,例是出乎意料的一身书生装,面白无须,看上去文质彬彬,哪想得出也是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李慕星刚经了尚香一事,对这种内外不符的人分外瞧不过眼,尤其这人欺侮的还是阮寡妇,当下便大声喝道:「青天白日下,欺凌弱女,当真是不要脸了。」
「慕星!」阮寡妇听得声音,停了下来,看着李慕星,心里一阵放松,又觉难堪,扭过头咬着唇强忍起眼泪来。
「咦,原来小娘子早有相好,怎不早说,本公子倒也不会夺人所爱。」那男人手里摇一柄扇子,却是越说越不像话了。阮寡妇的脸上顿时又气得通红,正要破口大骂,却是李慕星先开了口,道:「看阁下也是一派斯文,怎么狗嘴里竟吐不出象牙来。各位父老,此人道貌岸然,先在大街上公然调戏良家妇女,后又口出秽言,毁人消誉,我李慕星还请大伙儿帮忙拿住此人,送往官府,事后出力者每人可在宝来商号支领十两银子酬金,」
也不知是李慕星的诉罪起了作用,还是那十两银子的酬金起了作用,先前还在看热闹的人这下子可积极起来,一个个吼着捉住登徒子,就向那男子扑了过去。那男子当场愣住了,跑之不及,被七、八个人按手按脚,很快就被绑住了。
李慕星向阮寡妇要了纸笔,给出力的人写了张条子,让他们自去宝来商号领酬金,顺道还烦他们把那个登徒子给扭送官府。
杏肆酒坊门前静了下来,阮寡妇扔了扁担,一转身跑了进去,李慕星站在门外踌躇久,才从地上捡起了那根扁担,跟了进去。阮寡妇坐在堂里抹着眼泪,李慕星把水果和扁担放下,坐在阮寡妇面前,好一会儿也没说话。这时候,说劝解的话也没用,还不如让她好好哭一场。
阮寡妇抹了一阵眼泪,却是越想越伤心,忽然扑进李慕星的怀里,紧紧抱住他,道:「你娶了我吧,娶了我吧……」
李慕星先是吃了一惊,怔了怔却明白了阮寡妇的苦处,反正他早晚也是要成家的,有心就要答应,谁知阮寡妇这时又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一抹眼泪,怒目道:「你也不是好人,滚,给我滚。」
李慕星愕然,阮寡妇的善变让他一时无法适应,不由道:「醉娘,你……你……」
「滚!」阮寡妇抄起了扁担,吓得李慕星连退几步,只当她今天是刺激过度了,赶忙摇着手一边走一边道:「好,我走,我走,醉娘,你可别太生气了,自己的身体要紧,咳咳咳……」
李慕星咳着走出了杏肆酒坊,这时便见六、七个伙计推着送酒车进门来,才知道难怪刚才阮寡妇被人调戏时没有伙计出来帮忙,原来都送酒去了。只是李慕星怎么也不会想到,惹得阮寡妇又大发脾气的,竟然是他身上的香气。
出了杏肆酒坊,李慕星举目四望,一时间竟有股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病了这几日,他把所有的应酬生意都推给了钱季礼,自己得了清闲,一能出门竟先奔了南馆去,却生了一肚子气回来,又碰上醉娘这档子事,实在觉着累了,头昏眼花的,好一会儿才决定先到柜上走一走,再回家煎药喝。
钱季礼正在指挥着伙计往商号里搬一批新货,一见李慕星来了,迎上来正要说笑几句,哪知李慕星未开口先咳嗽,脸色也不好看,钱季礼当下就是老脸一沉,连推带赶地把李慕星送出商号,嘴里还念叨着,意思是你回去歇着喝药去吧,身子没好前别跑这儿来捣乱,正忙着呢,没人有功夫照顾你,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早点娶房媳妇,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也未见着会有这一场病……
李慕星的精神本来就不大好了,哪里禁得住钱季礼跟念经似的念叨。迷迷糊糊地就往自家走了回去,药包往陈妈手里一放,他便回屋睡了。睡也没睡安稳,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昏昏沉沉,倒是做起梦来。
梦里,他的宝来商号大门锣鼓震天响,进进出出的人群把门槛都踏破了,几个衙役扛着一块匾额,官老爷亲手掀开匾额上的红布,「天下第一商」五个大字金光闪闪,他站在宝来商号里望着匾额,笑得合不拢嘴,毕生夙愿得偿,此生又有何求。
一转身,身后竟变成了喜堂,他身上也换上了喜服,手里牵着一根红绸,红绸的另一端握在一双嫩白的手掌里,大红盖头遮住了新娘的脸面。他要成亲了么?一阵茫然后,他忽地明白过来,是了,他为了扩大商号,所以向醉娘求了亲,今天是他们两个成亲的日子。接着他们对着坐在堂前的钱季礼拜了三拜,在「送入洞房」的唱喏中,被欢笑的人群拥进了房中。
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觉着心跳得厉害,又是欢喜,又是怅然,喜的是从此后有人知冷暖,再无孤单,怅的是醉娘什么都好,就是个性太强,过了一会儿才拿起交杯酒,道:「醉娘,今儿起我们就是夫妻了,日后同心协力,必定使宝来商号与杏肆酒坊名扬四方。」
两个人喝了交杯酒,扭扭捏捏地坐在床边,虽不是懵懂少年,也着实羞了一会儿,李慕星才吹了蜡烛,放下红帐,钻进被窝里,只觉得触手肌肤滑嫩香软,便不由气重起来,当下颠鸾倒凤,一番云雨,却在紧要关头处忽觉不对,伸手一摸,身下竟是一具男体,直把李慕星骇得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醒来,身上大汗淋漓,心口跳得极为厉害,李慕星抹了抹头上的汗,尴尬地发现裤档处一片濡湿。这把年纪,竟做起春梦来,而且还……还……李慕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难道是最近去南馆的次数太多?还是他被尚香给诱惑了?
越想越是气闷,竟又咳起来,李慕星狠狠打了一下床,边咳边准备起床换衣服,门却被推开了,吓得他赶紧捂好被子,抬头却看见陈妈端着药碗进来。
「李爷,快趁热喝了,这咳嗽也会咳出大病来,早治早好啊。」
李慕星一脸不自然地喝了药,药味极苦,他也只皱了皱眉,道:「陈妈,我还想再睡会儿,晚饭不用叫我了,温在厨房里,夜里饿了我自去弄来吃。」
陈妈拿着药碗出去了,他赶紧换上衣服,把脏了的衣裤藏好,躺在床上一直等到夜深人静,陈妈和陈伯都睡去了,他才跑出去,打上水来偷偷把衣服洗了。
一切都弄好了,他回到床上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这个春梦就悄悄不安,等明儿个该去东黛馆里走一遭,免得真让尚香这个男妓给惑去了。
***
尚香一场酒醉,却是无梦好睡到深夜才醒来,屋子里透着风,冷得要命,他起身点了灯一看,四面窗户都开着,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的,不怕冻死人吗。他披上衣服把窗户都关了,才坐到桌边,拿起茶壶晃了晃,空的,连点冷茶也没有,只好又倒了杯酒,慢慢喝着。以酒解渴,真是讽刺,只怕是渴上加渴。
喝了几口酒,尚香忽然嗅了嗅鼻子,空气清新透着冷意,只少了那股浓郁的香气,他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这么新鲜的空气了,只是,这里是南馆,即使是空气,那也必须是污浊淫糜的才行。深深地叹息一声,他起身从床头柜中拿出一盒香粉,用尾指的指甲挑了一些,吹向了屋里,仔仔细细,每一寸地方都不漏过。
不多久,屋子里便又充满了那股浓郁的香气。放下香粉盒,尚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床头柜中又拿出一盒香粉,一转身便出了门。
从后院里能隐约听到前院的淫糜声,只是这一切与他己无多大关系,尚红屋里的灯灭了,想来已是睡下,不过尚香哪管这些,推开门进去点了灯。
「谁?」灯一亮尚红便惊醒过来,显然并没有睡踏实,待看清是尚香,眼里便有些怒意,「半夜三更,你来做什么?」
「喝茶。」尚香伸手从桌上拿起茶壶,晃了晃,有水,连杯子都懒得拿了,对着壶嘴直接灌了下去,一口气喝了个够,总算缓解了口渴欲裂的感觉,人也舒服多了。
「你又有什么花样?」尚红才不信他来只是为了喝茶,自己屋里没有么?非到他这里来喝。
尚香拎着被扔在角落里的药包,摇晃着,道:「这药你怎的还没帮我煎好?」
尚红看到这药包便火大,道:「凭什么我要帮你煎药。」
「你会医啊,自然比旁人更懂得火候,煎出来的药效最好。」尚香一脸的理所当然,走过去把尚红拖下床,「快去煎药,这个就当是酬劳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香粉塞进尚红手里。
「什么东西?」尚红看着手中的香粉盒,考虑是直接扔掉好还是扔到尚香身上好,这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半夜三更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煎药。
尚香轻轻笑了起来,道:「欢场中的东西,自然是催情之物,我看你接客时也辛苦,有这点香粉,客人们兴许会对你温柔些,我用这好东西换你煎一回药,你可不亏呀。」
「你……无耻!」尚红听他提到这种事,顿时气得脸都青了,随手就把香粉扔到了尚香的身上。香粉盒落在地上,碎了,里面的香粉洒了一地,散发出一阵幽幽清香,与尚香身上的味道截然不同。
尚香也变了脸,哼一声道:「你今儿个不听话,明天便等着吃苦头吧。」说着,甩手便走了。
尚红坐在床边,倒是没气多久,心情便乎静了,只是瞅着那药包越看越讨厌,抓着便要扔时,猛然觉得充满屋子的香气味道不同寻常,不像是能催情的东西,倒像是能使人心平气和,他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捏起地上的一点香粉,放在鼻尖仔细闻了闻,果然,这香粉里含有几样药材,虽然味道很淡,可他还是能分辨得出那几样药材,分明是安神平气的作用,搭配得好的话,反而能让处于冲动情绪中的人平静下来,若是那些被情欲刺激得不能控制粗暴行为的人闻久了,也能起到减轻情欲的作用。
尚香为什么要骗他?
尚红蹲在地上,看着一地的香粉怔怔发呆,忽然看看手中的药包,连忙打开来看了一看,他的手渐渐开始发抖,是兴奋的,他,终于找到了逃出这里的方法,只要有足够的药材。他就可以迷倒这地方所有的人,只要让他配出想要的药来,这世上就没有人能拦住他。
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首先,他一定要想办法弄到足够的药材。
煎药去。
***
尚红开的药确是神奇,李慕星只喝了两帖,咳嗽便全好,喜得陈妈直夸他这回遇着好大夫了,问是哪家医馆的大夫,改天让陈伯也给这大夫瞧瞧去,把那一到阴雨天就腰腿疼的老毛病治一治,指不定也能治好。李慕星哪里能说是从南馆里开回来的药方,只好说是个游方郎中,路上碰上了才给开了张方子,这会儿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人了。心里却寻思着,看尚红医术精良,不是平常人,也不知怎么会落入那地方。
病好了,李慕星便又到商号里走了走,看商号生意兴隆,他心里也高兴。这几天在家里养病,他得了闲便开始琢磨着怎么将商号的规模扩大,毕竟宝来商号的生意虽然兴隆,可是仅只专营绫罗绸缎,生意毕竟有限,要想要宝来商号更上一层楼,就必须开发其它的行当。这几天他便想着,商号的客人,以女客居多,若要再做其它行当,必不能放弃现有的客源,所以新行当应以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为首选,只是还要与钱老商议一下,钱老经验丰富,看看胭脂水粉与珠宝首饰哪一项更容易上手做。
钱季礼听了李慕星的想法一拍柜台,笑道:「爷可与我想到一起去了,这几天我也正琢磨这事儿,今儿晚上便约了几个向来交好的掌柜们,准备向他们打听打听,爷就等我明天来跟您好好说说吧。」
李慕星一听来劲了,道:「这事儿可大意不得,新行当你我都是生手,还是保稳些好,不如今晚上我与你一同去,多向几位掌柜请教。」
「也好,有爷在,那些老哥儿们定然乐意多说些,爷可不知道,他们可羡着我呢,说怎么就叫我摊着你这么厚道的一个东家了。」显然,是三年前火烧纱绢的事震着这些仰着东家吃饭的掌柜们了,换了别人,甭说是还留着钱季礼,没押送官府便是好的了。
李慕星笑了笑,回身正要走,又让钱季礼扯了回来,按在椅子里,正色道:「爷,有一件事,今儿我一定要得你一个说法。别说我倚老卖老,好歹我的年纪也长了你一倍,怎么着也当得起这个老字。」
「钱老,有什么话你说。」李慕星一头雾水地看着钱季礼,心里想着是不是哪里亏待他了。
「阮家侄女昨日被人当街调戏,这事儿你也看到了……」
钱季礼一开口,李慕星立时明白过来,叹了一声气,想不到钱老的消息这么灵通,便道:「钱老,你别说了,这事我也明白,醉娘一个女人家,撑着偌大的一家酒坊,确是不容易,我也不能说什么,你就看着办,只要醉娘也同意,便挑个好日子吧。」
钱季礼想不到李慕星前些日子还推脱不肯,这时竟一口应了,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句没用上,不由大喜,捏着胡子道:「成,阮家侄女那边便由我去说,哈哈哈,这媒人红包可是拿定了。」
李慕星见钱季礼这般高兴,心里却越发惭愧。他同意娶醉娘,除了是不忍再见醉娘受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欺侮,更多的倒是因着昨天的那一场春梦。
***
在商号里忙活了一天,待打了烊,李慕星与钱季礼便来到云福酒楼,不到一刻的功夫,几个约好的掌柜们都陆续地来了,打躬作揖地寒暄了一番,便天南海北地扯了起来。但凡做生意的,那说话总是三分真七分虚,虽说私交好,可总怕被摸去了生意经,多了一个抢饭碗的。李慕星虽说是本份人,可这里面的门道他是摸得清的,那钱季礼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一句真话也不露,也不问别人家的生意,只陪着他们喝酒说笑,一通乱扯。
男人嘛,酒一喝多,那本性就露了出来,说出来的话就有些不三不四,钱季札对李慕星一使眼色,不用说,转移阵地,六、七个人招呼着就去了监坊,到了东黛馆,招了几个妓女,唱上了小曲,跳起了艳舞,几个男人被迷得神魂颠倒,李慕星只管继续劝酒,钱季札就在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上了,那些个掌柜的再怎么守着口风,总还是疏忽的时候,渐渐便让钱季礼探出了口风来,待打听得差不多了,他二人便不再揪着这几位掌柜,眼瞅着他们各抱着一个女人进了房,他们自去结帐。
结完帐待要走的时候,一个女子娇笑着冲李慕星走过来,道:「哟,这不是李爷吗,又来谈生意?」
「秦三娘,近来可好?」
李慕星看了看钱季札,这老人家倒也知趣,朝李慕星拧个服,一副是男人都知道的表情,笑着走了。
「李爷您还记着人家呀,这么久不来,三娘还以为你早把三娘忘了。」这女人拿着香帕抹了抹眼睛,哀怨地望着李慕星。
这语气,这神情,让李慕星一时头昏,便好象尚香那张抹着厚粉的脸顿时在眼前晃了晃,见鬼,怎么又想到他了。当下执起了秦三娘的手,道:「一夜夫妻百日思,我怎会忘了三娘,这不就是来看你了。」
逢场作戏的事,他李慕星也会,欢场中人,嘻笑怒骂,从无真心。他也懂得,自也不会拿真心去待她们,只有那尚香,他有心照应,可恨却仍让尚香骗了,难道这欢场,竟始终是虚情假意的地方吗?
女人露出一脸笑容,挽住李慕星的胳膊,媚笑道:「三娘这会儿正空着,李爷便到三娘房里坐坐。」
李慕星正为自己又想起尚香而着恼,也不推拒,便随秦三娘进了房。秦三娘又不是风雅名妓,李慕星也不是风流才子,两人进了房,倒也省却了那粉饰的话语,直接解衣上床。床第之间,本来就是放纵解欲之事,以前来时李慕星倒还能放松享乐一番,可今日却总是心神不宁,到最后仍是草草了事。
秦三娘得了李慕星的赏银,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是抿着唇轻笑道:「听闻李爷近些日子往南馆走了几趟,想来是得了乐子,便瞧不上三娘了。」
李慕星一惊:「你怎知道?」
「监坊就这么大,每天来往些什么人。只要稍微留心,谁都能知道。再者,李爷给南馆里一个过了气的男妓送去两坛酒,这种稀罕事都不用去打听便传得飞快,只怕整个监坊都知道了。三娘心里便奇了,不知那男妓手段怎生了得,能让李爷您特意去送酒,这儿的姊妹们可没谁能有这荣幸。」
说到后面,秦三娘语气便有些酸了,且还有些看不起那男妓的神情。
「莫要胡说。」李慕星沉下脸,披衣穿鞋,有些气恼地出了门。
送酒之事,弄得监坊人尽皆知,却是他没想到的,这地方多的是生意行中的人,只怕不出三、五日,整个生意行里的人都知道了。
尚香……尚香……他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事是他没做周全,怪不得尚香,只能暗下决心,要尽早把女儿红之事给了结,从此划清界线,再不去南馆找他了。
又过两日,钱季礼跑来让李慕星买上两盒礼饼,老人家笑嘻嘻地说要拎着到杏肆酒坊说媒去,让李慕星在商号里等着他的好消息。李慕星想起那日阮寡妇扑到他怀里说的话,料想她也不会不同意,当时心里便沉了下来,跟装了块石头似的,想着就要成亲了,却高兴不起来。看着帐目,时不时地便有些走神,尚香那双会勾魂的眼睛老在他眼前晃悠。
该死的,他真的被这个男妓给惑住了吗?咬着牙,李慕星硬生生拧断了一支毛笔,再也无心看帐,在帐房里走来走去。想去南馆,又怕再被人说道,不去,尚香的那双眼睛又老在他跟前晃,晃得心烦意乱。便在这时,有个伙计从本号赶了过来,说是有一批货因仓库漏雨,全给浸坏了。李慕星一听,急了,二话不说便同这伙计往本号去,连饯季礼也来不及通知了,只留了书信大概说了一下便走了。
***
且不说李慕星这一走,没个十天半月的回不来,先讲钱季礼,拎着两盒礼饼来到杏肆酒坊。本来说媒这种事,应该是提亲一方的请个媒婆来,向对方父母说亲,方显慎重,可是李慕星和阮寡妇刚巧都是没有父母的人,这钱季礼便充了双方的长辈,连媒婆都省了。
阮寡妇正在指挥伙计们酿酒,酿酒房里酒气迷蒙,她脸上头上都蒙着布巾,只露着一双眼睛在外头,一看钱季礼在门外头探头探脑,她拉过一个伙计嘱咐了几句,然后一手扯下面上的布巾,走过去对钱季礼没好气道:「你这老酒鬼,不是说再不沾半滴酒吗?怎么,终于憋不住了,要来我这里沾沾酒气?」
钱季礼心里头还是有些怕这个性格强悍的侄女儿,虽说阮寡妇的语气并不恭敬,他也不在意,何况他今天还是来说亲的,当下便笑道:「阮侄女,钱伯伯我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却也是说话算数,说不沾半滴酒便不沾。来来,我们到前厅说话。」
到了前厅,阮寓妇便道:「长话最好短说,你没见我这儿正忙着,我说你今儿怎么有空上我这儿,该不是宝来商号生意不行了,你这掌柜也没事可干了?」
「啐,啐,侄女儿说什么呢。」钱季礼送上那两盒礼饼,清了清嗓子,道:「阮侄女,钱伯伯与你父是至交,可怜阮大哥去得早,留下你一个人支撑这么大的一家酒坊,实在不易,这几年来,侄女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想来阮大哥在天之灵有知,也必定心疼无比,钱伯伯我虽是外人,却也是长辈,今日来,便是想代阮大哥做个主,为侄女你说一门亲,你看可好?」
阮寡妇柳眉一竖,瞪着钱季礼哼了一声,道:「你想说谁?」
钱季礼笑嘻嘻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钱伯伯的东家李慕星。你们年岁相当。容貌相当,门户相当,相识几年,彼此也知根知底,知情知性,再是相配不过。他有了你,从此知冷知热,有人照顾,你有了他,从此再不受那些无聊人的欺侮,有人倚靠,岂不是两相得宜,旨大欢喜。」
「你来说亲,他知道吗?」阮寡妇又问。
「侄女这话问得蹊跷,若不是李爷首肯,钱伯伯哪能如此贸然,只要侄女你点了头,剩下的就不用你们操心了,钱伯伯一准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你风光地嫁了。」
阮寡妇垂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终身大事,不可轻忽,容我考虑几日。钱伯伯,你请回吧。」
钱季礼看阮寡妇神色间,倒并无拒绝的样子,细想之下便明白了,道:「是、是,终身大事,不可轻忽,侄女你曾错过一回,理当思虑清楚。不过李爷的为人,你再是清楚不过,须知错过这村可未必再有那店了。」
钱季礼走了之后,阮寡妇倒把这事认认真真想了一遍。从心来说,嫁给李慕星的念头,她早已有了不是一日两日了,一次负气之下的错误婚姻,让她自尝恶果,便觉着天下男人多无良人,那李慕星倒跟天上掉下来似的,难得的诚实与厚道,做为一个商人来说,他的性格里缺了几分奸滑,只是凭着准确的眼光和壮士断腕的决断,才在生意行里占了一席之地,所以李慕星固然名声高,却仍然不是上和城的首富。但是这样的性格,做为丈夫,却是再安全可靠不过的了。
尽管上一次她大发脾气把李慕星赶走,那也只是一时之气,做为商人应酬什么的是常事,李慕星身上有那香气也是正常,如果说有什么让她心里隐隐不安的,便是这香气与那次她找李慕星来试酒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阮寡妇之所以没有当场答应婚事,原因倒不是心中的这点不安,欢场中人,便是用同样香味的香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是她多心罢了。只是这几年来,她与李慕星相熟,也知道李慕星对她一向是敬而有加,从来没有非份的举动,只怕这回想要娶她,仍是同情怜悯占了多数。她可不稀罕这样的婚姻。
阮寡妇把这事在心中反复掂量了两日,终于决定找李慕星问个清楚,她所要求的不多,只要李慕星心中对她有一分的情义,她便点头应了这亲事。这年头,好男人难找,能得她喜欢的好男人更是难上加难,她可不想真的错过这村再找不着那店去。
找到李家,才知道李慕星不在,没个十天半月地回不来,阮寡妇当时便有些气闷了,一想好你个李慕星,姑奶奶为这亲事愁了整整两日的心思,你倒好,来个一走了之,不闻不问了。
她越想越气,走在路上瞅什么都不顺眼。脚下便走得快了些,这时路中间有人赶着一辆牛车慢腾腾地经过,占了大半的道路,阮寡妇走得快,前面的人为了让牛车,正好挡着她的路,阮寡妇便伸手一推,把人推到一边,那人冷不防,脚下打了个踉跄,赶忙扶住路边一面墙才站稳。
阮寡妇与这人擦身而过,鼻间忽然窜入一股熟悉的香味,她一愣神儿,猛地回转身来,盯着被她推开的人看。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尚香。他出来,也没有别的事儿,就是买药。尚红啊,真是个不低头的主儿,昨儿晚上的客人没别的嗜好,就爱看小倌哭,他都事先交代尚红了,连胡椒粉都抹好在尚红的手上,只要他在适当的时候抬抬手,那眼泪不就出来了,也就没后面的事了,可尚红就是倔到底,任那客人百般折磨,他只瞪着那双会冒火的眼,一滴泪都不肯流,这不,身上连块完好的肌肤都没有了,伤得不能动弹,好在神志还清楚,居然能报出药方来。
可这药方,也真怪了,有几味药很少用,尚香这都跑第五家药铺了,可还差两味药没配全,正想着去第六家药铺的时候,便被人从后面推了一下,才站稳,便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挺标致的妇人,沉着一张脸对他上下打量,眼神有些凶悍地道:「一个男人,抹什么粉,你这香粉是打哪儿买的?」
尚香扬起一贯的笑容,道:「这位娘子可是喜欢这味儿?实不相瞒,这香粉是我自己做的,全上和城里也找不着一样的味儿,您若是喜欢,我可卖您一盒,一两银子便成。」这话音未落,便见着眼前的妇人整张脸都黑了,尚香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又道:「您若是觉得贵了,八钱银子也成。」
阮寡妇的脸更黑了。
「你说,这味道的香粉是你自己做的,别处没有?」
尚香到底是会察言观色的,越看越不对劲,马上便改了口道:「这香粉嘛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种味道,这味儿虽说不多见,别处倒也未见没有,您若不喜欢我身上的味儿,便去那胭脂水粉行里瞧瞧,兴许便有您喜欢的。」说完,他便赶紧走了。
阮寡妇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便往胭脂水粉行走去。不知为什么,这算不上好闻的香味儿,越发地让她心里不安了。
大街上的事在尚香心里来回转了几个圈,饶他一副玲珑心,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内情,索性便丢了这心思,跑了大半个上和城,总算将药配齐了,回到南馆,把那内服外敷的药给尚红用上,过得四、五日,尚红能下地了,便自己拿了药去煎弄,尚香也乐得消闲,倒是借着机会又让尚红给他把了一回脉。
尚红这一次却是上了心,认真诊了脉,结果差点没让他气得吐血,分明是气足脉正,再康健不过的一副身体,若真说有什么不好,那也是饮酒多了些,肝气不顺,现下还好,长久下去怕就真的要伤身体了。其实只要少喝些酒,饮食上再做些适当调养,连药都不用吃。什么纵欲过度,精气亏损,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又骗人。尚红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咬牙切齿,那药方上开出的,自然都是他自己用得着的药。尽管弄不明白尚香为何总要骗他,这一回尚红总算是秉着医者仁心,嘱咐道:「你身子还算安稳,只是那些酒还是少喝的好,那东西,喝多了早晚伤身。」
尚香笑着收起方子,瞅着尚红道:「有长进啊,懂得说好话讨人喜欢了,只是到底阅历浅了些,酒这东西,没有喝过的人是不知道的,忘忧解愁,天底下再没有比酒更好的了。」
尚红没好气道:「谁在讨你喜欢,你爱喝便喝,伤了身体也是你自己的,没人会心疼你。酒这东西除了让人醉,还能有什么用。」
说着,他撇过了头,对于尚香把他当小孩子一般的口吻大感不悦,他倒也不是没喝过酒,只是向来量浅,稍饮即醉,为此惹得那人常作笑谈,尚香这几句话倒正巧戳在那地方,使他又想起那人来,心中一阵涩痛,又自耻如今身陷污地,与那人更是雪泥之别,转念间已是肝肠断裂,痛不欲生。
尚香横飞过一眼来,似笑非笑道;「你也莫说我,看看你这一身的伤,何苦来哉,你这般自虐,又有谁会心疼你来。好了,不同你说,我买药去。」
尚红听得这话,心中悲苦更甚,握着拳,十指生生地抠进了肉里,血珠子滴在了衣服上,隐入了那身火红的衣服里,便看也看不见了。
尚香买回了药,照例扔给尚红去煎,尚红便照以往几次一样取了几味药,用油纸包好,偷偷埋在了厨房的墙角。他自以为做得隐密,却不知道尚香在外面早已瞧见,拿着一壶酒便坐在树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在兴头上,外面有人经过只当他是酒瘾犯了,谁也不知道尚香其实是帮着里面的尚红把风。
尚红出来,看到尚香又在喝酒,便又有些气,他还没见过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扭头懒得再看一眼,道:「药煎好了,你自己进去喝罢。」
尚香望了望尚红,叹息一声道:「若不是落在这地方。你定是个好大夫。」他走向厨房里,声音仍是传来:「辛苦你了,尚红。」
尚红怔了怔,不知为什么,这一声辛苦让他的眼里泛起了酸意,只觉得这几个月来的委屈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心头,咬紧了嘴唇,他生生将这股酸意逼回了肚子里,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