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管怎么说,这个家里多了一个尚香,凭空地竟添了许多热闹,只因尚香实在会讨陈伯、陈妈的喜欢。这老俩口,平时在家说来说去无非是家常里的一些事儿,李慕星又不常在家,自然是闷得可以,而尚香,最擅长的,便是察人心思,说难听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没谁能有他说得好听,更何况他还是有心要讨好陈伯、陈妈,三个人说到兴头上,竟把李慕星给冷落一边去了。
李慕星脸上老大不高兴,可心里却偷着乐,尚香跟陈伯、陈妈相处得越好,他便越有种满足感。热闹些,家才像个家嘛。只是那三人说着说着就不对劲了。
「杜先生,你家住哪里?」
「原籍浙南豫州,十多年前家逢巨变,就流落到上和城来,东飘西荡,哪里还有家。」尚香垂下了眼,几分黯然,几分悲伤,把老两口的同情心全勾了出来。
「那杜先生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尚香一摊手:「父母早死,兄姊俱亡,孤身一人,浮萍无根。」
「啊……」陈妈心软,眼泪都要出来了,拎着陈伯到一边窃窃私语,「老头子,我瞧这小伙子不错,咱儿子死得早,将来怕是连个送终的都没有,不如就收他当个干儿子。」
陈伯也是越看尚香越喜欢,听了陈妈的意思,连连点头,道:「好是好,只是不知道小伙子答不答应?」
这老俩口,虽说是窃窃私语,那音量可是大得隔老远也听得清楚,让他想装作没听见也不行,舀起一勺汤,润润喉咙,正在想怎么拒绝才不伤人,那老俩口眼见着尚香不说话,便又开口了:
「杜先生,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该成个家了,只要在这儿落了户,哪还愁找不着称心的好媳妇儿。」
尚香一口汤呛在了喉咙里,咳了好一阵才扫了一眼脸色大变的李慕星,道:「李爷一表人才,又是日进斗金,都尚未娶亲了,明轩孤身一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哪里谈得成家立室,还是……等明轩发迹了,再论不迟。」
理由很充分,更点到了李慕星的伤心事,那阮寡妇已是悔了婚了,又眼见着无可挽回,李慕星的亲事自然是一点指望也没了,陈伯、陈妈再怎么想收尚香当干儿子,却也不好说什么了,怕让李慕星越听越伤心,却不知道李慕星这会儿巴不得阮寡妇悔婚,再也别提的好。
虽说尚香是没应下找媳妇的事儿,可李慕星还是老大不高兴了一阵,到晚上,等陈伯、陈妈都睡了下,他又把尚香紧紧抱着躺在床上,问道:「你不愿当陈伯的干儿便算了,何必拿我出来说事,难道你就想着让我娶亲不成?」
尚香瞅着他,许久才轻轻一笑,道:「难道你还能不娶亲不成?」
「我……」
李慕星张口就要表明他对尚香的心意,却让尚香一只手捂住了嘴。
「冲动的话不要说,好听的话儿我听得多了去了,偶尔也有那说的时候真心实意,可到头来却仍是做不到……」
李慕星一肚子的心意竟让尚香随便两句话就给堵了回去,他怔愣了
许久,竟望着床顶发起呆来,只是抱着尚香的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要说李慕星,还真没想过以后的事儿,自从尚香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再放手了,也不敢再放手,就怕在他一疏神的时候,尚香又找不见了。以前他没觉出自己对尚香的心思的时候,倒还没什么。最多只是奇怪,明明对尚香那副模样看不过眼,为什么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南馆去,越是不明白,他就越是要去了,总会明白的不是?
现在他倒是全明白了,却是用半条命换来的,每当他想起听人说尚香死了的话,即使怀里抱着尚香,他仍是感到心有惊悸,一阵害怕。只差一点,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尚香了,那种心里一下子空落了,仿佛突然被人挖去了一大块的痛苦,他再也不想承受了,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向香对他究竟有多重要。
想到那时他用万两钱财去赎尚香,以为从此不见便可以相安无事,实在是可笑了。是他错算了自己对尚香的喜欢程度,待见到尚香坐在宋陵的马车里,那种又酸又怒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才知道他终究还是看不得尚香投入他人的怀抱里,原本是要找尚香谈一谈,表明心意,可是却被突如其来的公差给拖延了,官府派差,是有期限规定的,误了期他吃罪不起,只得先去办了,却没想到这一拖竟拖了半年多,迎接他的却是尚香已死的晴天露雳,这才恍然发觉,原来……他对尚香的喜欢……已经到了无他不可的地步,积郁之下,他吐血晕倒,醒来之后懊悔难当,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会一而再地错估尚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以至于再不能挽回?
所以当他眼见着尚香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怎么都不肯放手了,就算是昏迷,也要把人抓紧了才肯昏过去。他太高兴了,高兴得忽略了周围的一切,直到尚香说了这几句话,才让他清醒过来。李慕星是个商人,无论他本性如何,注重实际是商人的通病,也许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作为商人的李慕星在考虑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是从利益的角度出发。这也是他迟迟没有发觉自己对尚香的感情的原因之一,他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难道你还能不娶亲不成?」
尚香的这句反问,他已经答不出口。现实,很残酷,它容不下半点越出礼俗道德之外的东西,两个男人,无法在世俗的眼光下相守一生,只要李慕星还想守住他半生的心血,正正常常、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不可能不娶亲生子。
然而李慕星又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金屋藏娇的事他做不出来,这对尚香,也是侮辱,尚香简单的几句话,把他推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想到将来也许不得不与尚香分开,他的心里就难受,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来了,只有抱紧怀中的尚香,才觉得好过一些。
不能放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已经差点就失去过一次,他怎么能禁得起再一次的失去。让他放弃尚香,还不如直接拿把刀挖出他的心来。
可是,怎么才能两全?一边是尚香,一边是他这些年来辛苦创下的基业,让他如何取舍?
尚香闭上了眼,佯作睡去。他知道李慕星的不安挣扎,却不想出言开解,太过清醒,是一种悲哀,在南馆的时候,他宁愿手里拿着酒壶,唱一唱「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醉中生,梦中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慕星这一刻的挣扎不安,已足慰他心。
记得尚红逃走前的那一日,给了他一粒药丸,红红的颜色,与尚红身上的衣服一般无二。
「这是你要的药,吃下去,只需半个时辰,就会断气。」
他伸手要取,尚红却缩回了手。
「一百两。」
他怔了怔,然后笑了,一甩头,长发划出一道弧,道:「行呀,把我的那一套,学得差不多嘛,够聪明,我喜欢。」顿了顿,又道:「想不想知道,我用多少钱买下你?」
尚红的脸变了色,正要发作,他适时的伸出一根手指在尚红的眼前晃了晃。
「一百两,你瞧……你跟这粒药丸一样的价钱,好不值钱……想来卖你的人也是瞧不起你得很……」
他的话不尽不实,却成功地让尚红一时失态,药丸被他拿走,还顺手在尚红脸上摸了一杷,哈哈笑着赶紧离开,哪管尚红醒过神来暴跳不已。
那一天,他支开尚红,偷偷把几百两的银票,放入了尚红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里面夹了一张纸条,「活比死难,一路走好」,这八个字,是他对尚红最后的一句提点,他不在乎尚红懂不懂,他求的,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心安,正如他曾费心费力地去寻找那些死去的小倌们的尸骨,将他们安置在佛堂里。
他不是圣人,没有道理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他曾帮过岚秋,帮过尚琦,包括尚红在内,他帮过的人很多很多,他只是抱着那么一点点的希望,今天他帮了别人,有朝一日,别人也能帮他一把,他安置了别人的尸骨,也想着自己死后,能有人让他得一处安身之地。
他付出了,也得回了,尽管得回的未必是他想要的,岚秋的惨死,不过是使他看得更清楚,人生无常,不如把握眼前,所以他放任自己对李慕星动了心,花落之前,以心换心,他又一次成功了,这世上,终有一个人,将他放入了心,所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圆满了,所以……在坚持了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执念。
尚红走的时候他知道,他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跟尚红一起走,可是他放弃了,走了又如何,岚秋的夺命钱他不会去动用一分一毫,或许他这么做是辜负了岚秋的一片苦心,但他更想让自己安心,所以他把那些钱全送进了天宁寺,只盼着岚秋和那些死去的小倌们能得个百年安身,即便他死了,那些钱也足够维持很多年。李慕星回来之后,就要成亲了,南馆外面,没有人等他,他又何必走,宁可用那一粒药丸,求个好死。
只是,尚红终究还是摆了他一道,给他的只是一粒假死药。这,也算是付出后的一种得回吧。尚红,是聪明的。
一次的死而复生,让他求好死的心愿落空,既然活下来了,那便凑合着,于这世上再活一遭,在靠近李慕星的地方。他不怨李慕星没有给他承诺,因为他并没有对李慕星付出过什么,又怎么能求回报。能就近照顾李慕星几天,已经是意外,他不敢要李慕星的承诺,也不想要,谁让他动心了,喜欢了,只要看着李慕星好,他便也好了。
人生好比一团雾,谁人清醒自讨苦。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求,日子会好过很多,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一夜,很漫长,窗外的天空,一直黑着,仿佛永远也亮不起来。李慕星的病还没全好,想了半夜的心思,终于还是在后半夜里睡去了。尚香在他睡后又睁开了眼,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李慕星的脸,眼睛看不清的地方,他记在脑子里。
***
第二天,钱季礼来了,拎着一大堆的果品,美其名曰来探病。李慕星正拉着尚香坐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两人默契地都不提昨夜里的事儿,春日里暖意洋洋,照得李慕星直发困,尚香一夜没睡,自然更是困了,说着说着,两人都东歪西倒了,眼瞅着他们的头就要靠到一块儿,钱季礼一声「你们在干什么」,把两人吓得一激灵,那睡意早不知飞哪儿了。
「哟,钱掌柜来了,快请坐,我给你倒杯茶去。」尚香识趣地站了起来。
钱季礼瞪了尚香的背影几眼,自从那日他看到李慕星死抓着尚香的手不放,他心里就咯登一声,直觉有些不妙,他可没忘记李慕星是为着什么事而病了,在他而言,那男妓死得正是时候,可就怕这会儿又有一个男人趁虚而入了。
李慕星倒是没察觉异样,笑着对钱季礼道:「钱老,你来瞧我便好了,何必破费买这些东西。」
钱季礼收回眼光,对李慕星道:「不买成吗?!要是空手来,回头陈妈还不说我老头子是来蹭吃蹭喝的。」
李慕星乐了,道:「原来钱老你买这些东西,都是堵陈妈的嘴。」
钱季礼哈哈一笑,摸了揽胡子,道:「爷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再将养个八、九日,便能回商号了。对了,钱老,那些货可都安排好了?再过两日,可就是交货期了,左大人来查货,要是有个差池,你我都吃罪不起。」
「爷就放心罢,都准备好了,保准没问题。」
李慕星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看,道:「尚……咳咳,明轩去倒茶,怎么还不来?」他倒是时时刻刻不想离开尚香了。
钱季礼脸上微沉,道:「爷,杜先生是宋爷手下的伙计,前几日商号里忙不过来,才借来使唤,如今商号里的事情都安妥了,是不是……也该把人还回去了?」
李慕星一摆手,想也不想就道:「钱老,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回头我找宋兄说一说,就把明轩要过来,反正商号里的生意日渐忙碌,多个人也多把手。」
钱季礼心下大为不高兴,可李慕星是东家,听这语气是主意已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尚香躲在屋里,把外面看得清楚,知道李慕星不时回头望望,是在找他,可他就是不出去,自讨没趣的事,他才不干。
到最后,钱季礼的那杯茶,还是陈妈、陈伯从街上回来才给倒的。
***
过了两日,左上通果然来查货,听说李慕星病了,还专程上门来探,倒反把李慕星又折腾了一番,要打起精神暗笑说场面话,还要请客吃酒,幸好有尚香在一旁帮衬着,他是交际惯了的人,一边敬酒一边跟左上通东拉西扯,说尽风月事,想那做官的,有几个不爱这一口,说到兴头上,便有些忘形了,见尚香虽然面相平常,可那双眼睛时不时透着几分妩媚风情,却也诱人,便禁不住要动手动脚。
李慕星在边上看了当时就要变脸,可是左上通是官人,他又不敢得罪,只得装作大病未愈,身体不适,拉着尚香提早退席,也不管左上通的脸色好不好看了。
为这事,李慕星几天没见好脸色,他怪不得尚香,只能怪自己,处处要仰他人鼻息,现下他倒情愿没接织造府的公差,他一个小民百姓,从来不跟官府打交道,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好事怎会落到他头上。
尚香见李慕星不高兴,他却高兴了,背着人便偷愉笑。这一天到了夜里,便趴在李慕星身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李慕星的胸膛,道:「怎么着,才这样便吃醋了?我以前可不知陪过多少人,你若一个一个都吃醋,那还不酸死。」
李慕星翻了个身,干脆背对尚香,他心中懊恼,不愿承认自己小肚鸡肠地为这一点点小事吃醋,这几日里他总想着法子不让尚香再受这样的欺负,又不好意思把心思都坦露出来,只好不说话。
尚香翘起了唇角,却不放过他,低声又道:「你不理我,可是嫌弃我了?也是,说到底,我也就是个男妓……」
话没说完,李慕星就转过身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急急地解释道:「别乱想,我……我从来就不曾瞧不起你过……我只是……只是……」他吞吞吐吐、总还是说不出口。
尚香用手遮了脸,从指缝里透出的目光隐含笑意,可声音却装出泫然欲泣的语气。
「我知道,我下贱,我配不上你,我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
李慕星光是听尚香这语气,就已经心疼了,当下便道:「不是,不是的,那种地方你也是不得已……我……我……唉,我是恨我自己没有早一点遇见你……」
其实这话也算不上什么动听的情语,偏偏,尚香却听得心里一阵阵地暖。其实,尽管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李慕星并不歧视那些欢场中人,可他仍是隐隐有些担心他的过去会否让李慕星心存芥蒂,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听上去气势不足,却是李慕虽这个老实头能说出的最露骨的话了。
「尽说好听的……」尚香抑不住脸上的笑意,暗自高兴了一会儿,又道:「幸亏我们相遇得晚,要是早上几年,你非被我榨干了钱财不可。」
李慕星摇摇头,道:「不会的,看你对岚秋就知道,你其实……不坏,以前在南馆,也是不得已……」
「你呀……看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尚香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动了动身体,靠李慕星更紧了。
李慕星闻着他身上的清爽味道,心里一热,竟起了邪歪的心思,脸上又有些臊了起来,轻咳两声问道:「是了,当初见你时你身上的香粉味,可是为了不让人近身,才故意弄得那么浓?」他这是想借着说话来转移心思,要不然,真的忍不住了,要对尚香做那事,可他又不会,还不让尚香笑了去,怎么着也得等他弄清楚了,才……才能……脸上又红了几分,亏着是夜里,没点烛火,这才保全了李慕星的面子。
尚香是什么人,李慕星这一欲动,哪里瞒得过他,估摸出李慕星的心思,他一边憋着笑,一边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李慕星的十指,不着痕迹地搓揉着,口里也说着话,分散李慕星的心思。
「怎么着,你倒明白过来了,再不当那是催人情欲的东西?」
李慕星睁大了眼,竟真的没注意到尚香的小动作,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尚香轻轻一笑,道:「那天你真当我醉了,嘻嘻,我清楚着呢,你那么小心地把我抱起来,给我盖被子,还拿银子逗我,要不是尚琦那小狼崽儿突然冒出来,你还准备做什么?对了,尚琦同你说的话,你倒是真信啊,哼,说走就走,连窗都不帮着关上,倒不怕我冻着。」一边说,一边顺着李慕星的手臂往上摸,慢慢探入了内衣里。
「啊,我说你怎么一伸手就抓着银子了,原来是装醉啊……」李慕星恍然大悟之馀,却也为误解尚香而羞愧,但这也不能全怪他,欢场之中,催情之物本就常见,倒不是他轻信于人。伸手轻抚上尚香的面庞,在眼角处流连着,低声道:「你这么聪明,我当初怎会如此误解你,那皱纹……也是画上的?」
「我十四岁就入了南馆,见得多了,自然也学得多,一点点的自保之道,还是有的,只是鲜少有人能与我一般,能找着水洗也不褪色的妆粉以及渐渐加深妆容的耐心。」说到这里,尚香却是神色一黯,没让李慕星瞧出来。那水冼也不褪色的妆粉,其实还是岚秋说与他听的,那本是岚秋用来画画的一种颜料,当时岚秋顺口一说而过,他却上了心,背地里几经琢磨,才终于调出那妆粉来,水洗不去,可用醋一蘸,便脱落了。否则,怕早就被郑猴头看穿了。如今,他洗去了那妆容,而岚秋,却也己不在。
「欢场中人,大多贪一时风光,像你这般懂得收敛的人,极是少见……」李慕星说到这时,已是气息微喘,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尚香越来越放肆的手,道:「别玩了,再玩就真出火了……」
尚香笑嘻嘻地收回手,道:「我只是检查你身体好了没有……嗯,果然精神。」手不动,脚动,在李慕星的大腿内侧蹭了蹭,便感觉到了李慕星的精神全集中在那地方了。
「别……」李慕星才吐出一个字,猛地唇上一热,竟是被尚香嘴对嘴地堵住了,那唇舌间的碰触,竟让他有一股熟悉的感觉,禁不住地应和着,不消一刻,便完全迷醉在这一吻中,哪还顾得上什么顾忌,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才分了开来。
李慕星这辈子哪里做过这样的事,喘着气仍沉浸在那种说不来的美好感觉中,尚香却不放过他,两只手又不规矩起来,还凑到李慕星的耳边故意哑着声诱惑道:「想不想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是怎么帮你做的?」
李慕星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结结巴巴道:「你……你……那……那一次……」那一次他没有任何印象,可是事后的床单却说明了曾发生过的事。
「那一次用的是手,这一次用嘴你说好不好?」尚香实在是想笑,可还得忍着,继续用暧昧的声音引诱这个老实头。
用手?用嘴?可怜李慕星虽然也上过妓馆解决过几回生理问题,可那都是直来直去地完事,哪搞过什么花样,尚香什么都不用做,光是这一句话,就够他刺激的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尚香听他不说话,自然认为是默许了,伸手就去拉李慕星的裤子,可怜李慕星早就因为刺激过度而陷入呆滞状态,等他从极度的快感中恢复正常反应,尚香早把该做的都做完了。不过更可怜的人似乎还是尚香,他把李慕星弄得舒舒坦坦,可这人实在是二愣过了头,居然翻过身背对着尚香,整个头都蒙进了被子里。尚香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抒解欲望,同时暗自告诉自己,实在不该对这老实头抱有太大期望,才这么点手段就让他刺激过度,那以后还有更刺激的,还不把他吓跑,还是慢慢来,一点一点地教吧。
***
次日醒来,东方才稍露鱼肚白,尚香习惯性地起身,准备到软榻上再睡一会儿,谁知这一起来,才发现李慕星竟不在床上了,他躺过的地方仍有馀温,显然才出去没多久。尚香也没在意,想着可能足去茅房,便躺到了软榻上,盖着被子倒头继续睡。再醒来,太阳都升得老高了,他下意识地向床上看去,竟仍然没有李慕星的身影。
心里有些疑惑,怎么今天李慕星起得这么早?他不知道李慕星一向早起,这些日子来,因为身上有病精神不足,才起晚了,自从他来了之后,李慕星心里一宽,病好得极快,自然就恢复了早起的习惯。倒是尚香自己,在南馆的时候睡得晚起得也晚,虽说这几个月来已经大有改进,可还是比不上李慕星醒得早。
穿好衣服,出得门来,院里竟一个人也没有,陈伯、陈妈不在,大概是又上街买菜去了,李慕星竟也不见人影,尚香从屋前找到屋后,终于确认这个家里此时就剩他一个。他非常纳闷地从井里打上水来,一边梳洗,一边想,突然脑海里灵光一现,李慕星该不是因为昨天夜里的事情,不好意思了吧?依李慕星的性子,尚香越想越觉得可能,手上捏着毛巾一个人噗哧哧地笑了起来,这个笨蛋,实在是……太让人觉得喜欢了。
估计李慕星一时丰会儿也不会回来,尚香梳洗好之后,看厨房里留了粥和几样小菜,他随便吃了一点,便上街了。
刚离开南馆的时候,尽管他仍在脸上化了妆,自信与以前化浓妆的模样大不一样,可还是不敢随意出门,保不准会碰上认识的人,万一从一些小动作中认出他来,可就大不妙了。这几个月来,他努力改正以前的习惯,从走姿神态到说话的语气,自信不会被认出来,这才敢上街走走。
今儿个的天气极好,大街上人来人往,尚香已经很久不曾这般悠闲自在地走在人群中。他怀里揣着的,是他这几个月来赚得的一点点工钱,不卖身、不卖笑,劳力所得,清清白白,在大街上来回挑拣了大半天,终于挑出一根楠木簪子,造型简朴,簪身上雕着菊形的纹饰,很是精致。这根簪子不便宜,出自有名的桃梳坊,小小的一根簪子,便耗去了尚香身上一半的银子,原还想再配着买一顶冠,钱却不够了,尚香只能略带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拿着楠木簪子转身出了桃梳坊。
走不出多远,突然鼻子里闻到一阵阵酒香,尚香摸了摸怀中的银子,想起在寒水楼那一夜,李慕星喝醉了酒时的主动,嘴角不由地翘了起来。又往前走了不多久,便听到了有人在大声骂什么,听声音,似乎还是个女人。
什么女人这么凶悍?尚香走了过去,绕过一个风筝摊,便看到一辆送酒车翻倒在地上,车上的酒坛子全摔破了,酒流了一地,满空气里都是酒香。一个女人正指着赶车的伙计斥骂,那伙计年纪小小,看上去还不满十八岁,被骂得都快哭了,尚香同情地摇摇头,突然发现这女人有些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是那个在街上撞了他又拉着他问香粉的女人吗?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不过尚香一向记性好,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当时就感觉这个女人不好惹,想不到竟然这么凶悍,娶了她的男人一定日子很难过,尚香摸了摸心口,李慕星这样的男人,将来的妻子一定要是贤良型的吧,那个杏肆酒坊的女老板,听说可是个很精明能干的女人……酒坊!尚香猛地一惊,眼光往地上的碎酒坛底一瞄,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杏肆酒坊四个大字。
尚香望着那个女人,虽然一脸怒色,却仍是个标致的女人,大概是他的眼光过于直接了,正在骂伙计的阮寡妇有所察觉,一眼望过来,骂了一句「看什么看」。
尚香吓了一跳,习惯性的挂上一脸笑,转过了眼去,心里却在琢磨:这是不是就是情敌相见呢,由于没有对外公布,他自然不知道阮寡妇跟李慕星的婚约已经取消,只当李慕星身体好了,就会与阮寡妇成亲。这时见阮寡妇如此凶悍,倒不禁为李慕星日后的生活担心起来。那样的男人,哪能制得住这样的女人。
到底有些心虚了,尚香没再留下来,匆匆回去。自然就没见到有个男人在他之后跑过来,三言两语就把阮寡妇安抚住了,还让阮寡妇跟那个可怜的伙计道了一声歉,然后两个人牵手离去,惹得看到这一幕的人们议论纷纷,竟是大都有些同情李慕星了,甚至有人说李慕星这一病,指不定就是让阮寡妇的移情别恋给气病的。
陈伯、陈妈已经回来了,可李慕星仍然没回来,三人相互一问,才知道居然谁也没看到李慕星出去,尚香这下急了,想了想便对陈伯道:「兴许是去商号了,我再去找找。」
尚香没在宝来商号找到李慕星,反倒被钱季礼扯住,这位老人家捏着胡子笑咪咪地道:「杜先生,这些日子烦你照顾敝东家,实在是有劳了。」
尚香陪他打着哈哈,道:「没什么,举手之事。」
「本来呢,宋爷好心将杜先生借给敝商号,是帮商号的忙来了,居然还要杜先生照顾病人,干那仆役的事,真是委屈先生了,这里有些银子,算是额外的酬劳,杜先生拿去罢。」
尚香沉默了半晌,才伸手拿了银子,道了一句:「多谢钱掌柜。」
「宋爷那边也挺忙的,已经来催了几回,反正敝商号也已经没事了,杜先生明日便回宋爷那儿去吧,毕竟,赏杜先生一口饭吃的,还是宋爷,不是李爷。」
「钱掌柜的意思,我明白了,待我跟李爷说一声,晚些时候便回去就是。」尚香扯出了一脸笑容,对着钱掌柜躬了躬身,便出了商号。
对着天边遥遥西坠的太阳,尚香轻轻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这么快就要走了,他本以为还能再待些日子,至少可以待到李慕星成亲之前。可是今天他看到了阮寡妇,那样凶悍的一个女人,从种种传闻中,也听说还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女人,如果被她知道了李慕星和一个男人牵扯不清,只怕李慕星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喜欢一个人,便是要他过得好吧,反正……反正他跟李慕星之间,也没有长长久久的可能,李慕星这个人,本性虽纯良实在,骨子里仍是个逐利的商人。而且,男人嘛,总有干一番事业的心志,他的一生已经毁了,绝不能再毁掉李慕星多年打拼下来的基业……这些日子,便算是他赚来的罢。
对着天边欲坠的夕阳,尚香苦苦地笑了。他这辈子什么时候这样为一个人着想过,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只想看着那个人过得好,果然,还是年岁不同了,如果是六年前,他绝对会把一生的积蓄交给李慕星,让李慕星将他赎出去,李慕星这样心软的性子,只要他装出可怜的样子,肯定二话不说就应了。然后,满城就会风言风语,说李慕星把一个男妓带回家,至于这会不会对李慕星的商号造成影响,尚香根本就不会去考虑。
因为年岁不同了,想法也不同了,尤其是岚秋的死,终于让尚香决定重新来过,喜欢上李慕星,是偶然,也是必然,毕竟,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一个,如果岚秋能遇上,也许就不会死了。
他,杜明轩,何其有幸,于漫漫人海中,遇上一个值得去爱的男人,让他黯淡无光的生命中,亮起最后一抹光辉。只要李慕星的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便是从此漂泊天涯,他也不觉孤单。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个人,是念着他的,这就够了。
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李家的那栋小院,尚香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走过去。路边有几个下了私塾的童子经过,他掏出几个铜板,喊过一个童子来,让那童子把那根楠木簪子送进了李家。
童子蹦蹦跳跳地去了,开门的人士是李慕星,他竟已经回来了,尚香躲到了树后,望着李慕星,眼角湿润了。
舍不得,可是不舍又不得,他只能舍得,现下舍了,才能让李慕星得一个前程似锦,才能让李慕里得一个家庭和睦,再是舍不得,他也只能舍了。
李慕星拿着楠木簪子,莫名其妙了一阵,忽然,他心头一跳,猛然明白过来,从门内冲了出来,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喊着「尚香」。
尚香看他过来,不由往树后又缩了缩,却不料脚下让树根一绊,竟跌了出去,李慕星听到声音,加快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尚香,慌乱道:「尚香,你别离开……别离开我……不要离开……」
尚香看了看四周,没有旁人,只有三三两两的下了私塾的童子,一个个睁着好奇的服睛看着他们,他推了推李慕星,却反被李慕星抱得更紧。
「别这样,让人看到了,你就说不清了。」
李慕星终于松了手,拿着楠本簪子,道:「尚香,你别离开我。」
「你要我留下来做什么?」尚香低低地问,声音里竟是有些哀然,明明彼此都知道不能在一起,又何必挽留,断便断得痛快些吧。
李慕星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相对无言许久,仍是尚香爽快些,从李慕星手里拿过楠木簪子,拉着率慕星的手走回了李家院门。
陈伯、陈妈看他们手牵手进来,不禁诧异地望过来。尚香去意已决,倒也大大方方地让他们看。把李慕星拉进了屋里,门一关,对李慕星道:「坐下吧,我替你梳一回发。」
李慕星没坐,却从枕下拿出一盘香粉,塞入了尚香的手中,道:「虽说用不上了,可……我还是要送你……」说着他坐了下来,垂着眼开始考虑什么。
尚香拿过梳子,轻轻地,一下又一下,他梳得慢,仿佛要让时间也跟着慢下来。屋子里静悄悄,两人都不说话。
陈伯、陈妈趴在窗子边从缝口往里瞧,就见尚香给李慕星梳头发,什么话都不说,可那气氛却让他们老俩口瞧得心头沉啊沉的。
「老头子,你看杜先生跟爷到底怎么回事?」陈妈心里打着鼓,她可是从心底里喜欢杜先生,但是今天这情形她瞅着实在不对劲,两个大男人,手牵着手……摹地想起前一段时间城里的谣言,她脸色就变了。
陈伯摇着头,想起当初杜明轩来的时候,钱季礼私下里让他千万注意不要让杜明轩太过接近爷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爷跟杜先生之间,实在暧昧得紧啊。
尚香动作再慢,终还是有把头发梳好的时候,小心地插上那根楠本簪子,将李慕星的头发固定好,然后取下缠绕在梳子上的几根断发,和那盒香粉一起紧紧地握在指掌间。
「我走了……」低低的一声辞别,仿若叹息,无声地消散了。
这一次,李慕星没有挽留,只是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听到一声门响,他倏地握紧了拳。尚香出了门,陈伯、陈妈看着他,也无人上前相问,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