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肝肠寸断
日月云阙的卧室,一盏将尽的油灯发出惨淡的微光。仲伯躺在床上,由于大量失血,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神志恍惚,似乎已处于弥留之际。
凌易来到床边,坐下,轻轻地握住仲的手,瞬间感觉像是握住亲人的手那般亲切和激动。仲伯同样感觉到凌易那温暖的手,艰难地微微睁眼,嘴角流露出微弱的笑。
令凌易奇怪的是,他自己为何对仲伯从来就是倍感亲切。他此刻已经意识到仲伯已是回光返照,他的精神濒于崩溃,但他强迫自己镇定,他想让仲伯得到最后一刻的安宁,亲切微笑地凝望着仲伯。
仲伯吃力地转过脸来,艰难而又深情地注视着凌易,那眼神似乎充满无尽怜惜,艰难地张嘴,可是他什么都已说不出来,那眼神之中却强烈地流露着对凌易有看不够的感觉
此情此景,凌易意识到那最终时刻就要来临。他内心的痛苦难以抑制,声音已有点颤抖,安慰地说:
“仲伯,别说话,曙光还在前头,你先好好歇息”
此刻仲伯忽然努力抬起手来,指着外面山顶的观月台,似乎有所示意。
凌易看了看山顶,明白仲伯要到山顶。这似是什么遗愿。他毫不犹豫地抱起仲伯,带上一瓶药水,缓缓走上观月台
观月台上微风深凉,凌易脱下外袍,包着仲伯,点燃一盏灯,掏出一瓶药水,在仲伯鼻下轻轻扇动
仲伯斯斯清醒过来,微弱地凝视着凌易
片刻
艰难张口
微弱而艰难地叫出两个字:
“…易…儿…”
“嗡……”
顿时
凌易震惊,脑海一时被震动一阵,瞪大眼睛,凝视着仲伯,脑海一片惶惑
片刻
问:
“…你叫我什么?……”
这时仲伯又微微闭眼,凌易死盯着仲伯,不断地轻轻摇晃他,急迫问:
“仲伯,你叫我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你是谁?”
仲伯没有说话,凌易轻轻摇动着仲伯,迫切地问:
“你到底是谁?你醒醒啊…仲伯”
此刻,仲伯呼吸越来越弱,忽然浑身抖动,
竭尽全力
说:
“……易…儿…,我…我是你的…策……策哥哥……上…源…镇的策哥哥…………”
话没说完,终于仲伯坚持不住,微笑着缓缓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水沿着他的面颊静静地流出来。他笑了,坚强而虚弱地笑,无奈而欣慰地笑…
瞬间
凌易脑海轰然炸响,顷刻间天旋地转,眼睛瞬间泛红,死死盯着仲伯。
这一刻,凌易浑身神经全部崩溃,全身肌肤脉络都在坚决地否定他张惶的视觉听觉,慌张地看着四周各方,自言自语
“…这不可能…不…这不可能”
…………
可是,那虚弱的声音,如同那千万年的呼唤,每一个字音上涂着血和恨,燃着亲情的关爱
久久地,久久地在凌易的耳边清彻回响。
日月思念的亲人,朝思暮想的兄弟,竟然默默地在自己身边隐姓埋名一起出生入死,一起生活多年的兄弟
他凝视着怀里渐渐失去体温的仲伯,一滴仿佛是心底凝结多年爱与恨在瞬间惊醒中幻化出的血泪,沿着他光洁俊丽的面孔缓缓滑落。仲伯那苍白无助的面容,活生生把他拽回让他沉痛已久的故乡惨痛记忆之中
这离别二十多年未曾再见故里弟兄;二十多年日月默默想念的故里亲人;这阔别了整整二十多年故里处处的鲜活面容;那似噩梦的记忆;那如梦境般美好怀念……
瞬间,交集
顷刻间,他脸上青筋暴浮,双眼迸发红光
仰天,爆啸
“……策,哥,哥…………………………”
他怒啸,天地应
风云四起,四周轰鸣,狂风大作,乌云密集
大雨,滂沱…
狂风暴雨中,凌易紧抱仲伯,撕心裂肺,嚎啕痛哭,此刻他才明白,仲伯如此痛恨朝廷的原因。
一切,就在此刻,就在生离死别之时,一一揭晓
望着仲伯遗恨的面容,他泣不成声:
“策,哥,哥,我内心的伤口才刚刚被时间愈合!我刚刚决定同仇恨永别…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又匆匆走开……”
凌易的呼声在山谷间凄凉回荡
风雨是那么苍凉,他静静地守候着仲伯,神情漠然,不知所措,任凭夜色在他身边匆匆流过……
唱:“凄凄泣语成悲歌;遥遥归路寄空弦;郁郁心思无人诉……思念故乡…欲归家无人…思念故乡…欲哭心无泪…思念故乡…腹内车轮转……思念故乡…思念故乡…日月魂还故里寻…………归兮…凄兮…心无泪……仙鹤听我…诉…愁…肠…………”
忽然,就在沧凉时刻
《苍天长吟》的歌声再次响起,此次没有琴声,歌声中带有哭泣
凌易机械般迟缓抬头,只见那白衣飘飘的‘神秘人’手持油纸伞,从山间缓缓向观月台走来
凌易凝视着‘神秘人’缓缓站起
那‘神秘人’此次没有蒙上面纱,在微弱的灯光下,‘神秘人’朦胧的面容渐渐清晰,凌易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程缈曼
程缈曼怀里抱着一把古琴,一脸憔悴,满脸泪痕,看都没看一眼凌易,缓缓走到仲伯身边,趴在仲伯生身,默默哭泣
凌易万分好奇,片刻迟缓地问:
“…你…是谁?”
程缈曼没有说话,默默地整理着仲伯的衣服,抚摸这仲伯的脸,泪如雨落
凌易此刻已经似乎明白,《苍天长吟》的词就是仲伯所做,看着如此悲痛的程缈曼,他一时不知所措,又问:
“…你就是他的…”
这时,程缈曼缓缓站起,遥望清凉凄寒夜中雨雾。黯然伤神,说:
“…凌易……您还记得吗?…在童年时代,总跟在您和萧策身后的那个叫馨儿的小女孩吗?……”
“你就是馨儿?”凌易又是一阵震惊,愣愣地看着馨儿,瞬间愕然无语。
馨儿始终不愿看凌易,似是心中有千般埋怨,悠悠伤感说:
“你一定对我们过去的经历感到奇怪吧!……自你同你的母亲被赶出上源镇之后,我的母亲也死了,笑风叔叔又了无踪影…你知道,萧策从小就没了娘,我们也开始流浪,在后来悠悠岁月中,我们四处找你,想让你不再孤苦伶仃,可是茫茫人海却没了任何关于你们的音信……万般绝望中,笑风叔叔突然回来,告知我们你仍然活着,就在枫鸣村…当我们赶到枫鸣村之时,他们却说你已经与世长辞…后来,笑风叔叔一蹶不振,在经商的途中,仅仅因为是上源镇的人,活活地被官府打死于街市……”
此刻,馨儿已是热泪盈眶
听着馨儿细细道来,凌易脑海一片凄然,漠然地看着馨儿,没有说话,但是内心却如海翻腾
凄风吹来,雨珠点点落,从脸上一直寒至内心,馨儿缓步走动,一脸沧桑,黯然深沉,说:
“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发誓将一生的时间都致力于未来的复仇,宁愿忍辱负重,隐姓埋名,奋发读书,博得功名,接近皇帝…不料,在进京途中,萧策被官府所抓,直至在地牢,你的一声怒吼中,发出令他日月盼望的熟悉眼神,以及你超出年龄范畴的非凡才华,他当时感觉你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亲人…后来,他又发现你会弹奏‘大雁归来’,于是他偷偷跟踪你,直至你在天慈庵所说的那些话,以及他看见笑风叔叔给你的‘紫龙宝石’,他才断定你就是我们的兄弟……”
馨儿抖动的哭泣声是何等的痛苦悲凉。凌易一次次地崩溃,他瘫坐在椅子,目光呆滞,内心已经裂开,似在流血。
馨儿说着缓缓走到仲伯面前,哽咽地说:
“这些年来,萧策是多么想告诉你,他就是你故乡的弟兄,时刻关注着你的还有一个在歌楼中默默等待、默默期盼团圆的馨儿…”
这时,凌易凝视着馨儿的背影,满脸泪痕,他缓缓站起,嘴角懦动了两下,内心剧烈动荡,终于莫名爆发,说:
“…你们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他指着仲伯,此刻已经不知道是悔是恨,是愤怒还是悲伤,似是失去理智,怒说:“他本来有着比谁都充足的活下去的理由,是我,是我为他的生活带来了长达八年的折磨……你们为什么,为什么瞒着我整整八年…”
馨儿猛然回头,同样不知是悔是恨,怒说:
“我们能不瞒着你吗?都因为你从小就有天赋的才华,早就名满天下……他是多么担心你的身份被败露而再遭噩梦…他宁可默默地背负深沉痛苦,出生入死,时时提醒着你,无奈让我隐姓埋名寄居歌楼,时刻提示着你别忘了家恨深仇”说着指着凌易,怒骂:“而你呢?众人眼里的大善人,伟丈夫,在他进宫执行任务之时,你又在做什么?…”
凌易顿时被指责的哑然
馨儿说着缓缓回来,趴在仲伯身声,抚这仲伯的脸,哭泣说:
“…他是多么想让你坦坦荡荡地活着,带着你一起回到故里,不再流浪……”
凌易的痛苦绝望以至边缘,怜惜看了一眼仲伯,又缓缓回头看着馨儿,无奈轻轻摇头,此刻已是痛哭涕零,哽咽地说:
“……可是他还年轻…你为什么不拦着他,这些年,你才是他生命的全部体会,天底下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你们有太多本应属于你们的美好和甜蜜没有体验,有太多太多的愿望没有实现,你们为什么这么鲁莽,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要孤独离去?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
馨儿回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凌易,稍微缓和,哭泣地说:
“这正是萧策要行刺的原因,因为你从来没体验过堂堂正正面对自己身世的心情,只有皇帝死了,你才能带着骄傲与自豪,向世人宣告,你来自上源镇……你才能心情坦荡地回到家乡,真真切切地体验养育我们那一片如诗山水赋予的全部美好……他不愿意看着你终日在天下与个人的仇恨中倍受痛苦折磨,他想让你轻轻松松地体验青春赋予的一切感动…”
此刻,凌易俯下身体,趴在仲伯的身上,泣不成声,片刻缓缓说:“…请你们饶恕我给你们带来的噩运,看在天下生灵的份上……”
这时,馨儿缓缓起身,手悄悄地伸到袖子里,似乎要掏出什么东西,可眼睛却同情地看着凌易,表情略缓平静,悲伤地说:
“…易…没人怪你,萧策同样不愿意看到生灵涂炭,所以才独自进宫,他从来没怪过你……刚才……我只是无奈,从心痛感到无奈的愤怒…萧策死了,我心里很难过。我平生只牵挂着两个男人,一个是我深爱的萧策,一个是我们盼望多年的你。其实我们最舍不得离开的就是你…而现在,我所爱的人离我而去,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别再孤寂…”
馨儿说着便掏出一瓶‘落雁沙’一饮而尽,缓缓倒下
“不…”凌易瞪大眼睛,惊愕慌忙之中连忙抱住缓缓倒地的馨儿,急忙封住馨儿的脉络,立即发力将元气输入馨儿的体内
馨儿推开凌易的手,死死捂住自己脖子的动脉部位,艰难地说:
“…来不及了…易…我也是练武之人…落雁沙是何等的剧毒…尽管你每天都给我元气…我也是一位活死人…”
“不…你不能死”凌易悲痛欲绝,哭喊:“你们好不容易才找到我,我不能让你死,我已经没有家了,策哥哥死了,弘哥哥我又不能认,你是我惟一的亲人,如果你也死了,我的一生就将在彻底的黑暗中告终,求求你,让我封住血脉吧!”
“…易…你和萧策一生都很孤独…”馨儿怜爱地看着凌易,努力地说:“请原谅我不能陪你…因为黄泉之路更孤寒…我们…我们来世再见…”
馨儿说完,竭尽全力,全身运气,顿时停止呼吸
“…不………”凌易抱住馨儿,近乎癫狂,痛不欲生!
那样撕心裂肺的呼唤
动荡着那悠悠天地
那惊天动地的呼唤
从云天,扑向大地
山川河流
猝然倒仆………
何等的悲壮。
风愈急,雨更狂
历经沧桑的沧海遗孤,在风雨飘摇中歇斯底里的痛泣
风雨哭泣之中,仲伯与馨儿的身体已经冰凉,凌易漠然无助地看着四周,又仔细端详着仲伯和馨儿那苍白不甘的脸,沉痛中略有所思
片刻
他缓缓站起,无奈将仲伯和馨儿抱到一起,放在地上,他站在观月台边缘,任由雨声肆意扑打,他哀默片刻,万般无奈地拔出匕首
长吼一声,向自己的手腕割了下…
“等等…”
忽然,就在一霎那,一声悠远的声音传来,凌易抬头望去,只见点点荧光从天飘来,渐渐汇集一起
伴着周围的点点荧光,菩萨出现在凌易的面前,慈祥中带着一丝隐隐悲痛,凝望着凌易,说:
“日月行者,你不可以救他们”
沉痛已令凌易忘记礼数,他疑惑而愤怒地盯着菩萨,说:
“为什么?菩萨,他们是因我而死”
菩萨如云一般游到仲伯和馨儿面前,看了一眼他们,说:
“不,这是他们的使命,日月行者,灵泉子,是用来救千千万万的生灵,是化解人间种种恩怨……”
“不…”凌易打断菩萨,激动说:“他们难道就不是生命吗?菩萨……我在责备自己,我要救他们”说着又举起匕首
“不…”菩萨轻挥拂尘,匕首落地,菩萨说:“日月行者,他们的生命放在天下生灵之中,是何等渺小,让他们伟大离去吧!他们的生命意义非同凡响,这恰恰光荣地出自于你,你将来会看见他们的”
菩萨说着便在凌易的手腕轻轻一点,顿时巨亮光芒从凌易的手腕发出,灵泉子缓缓沉入血脉,凌易惊愕地看着菩萨,没有说话,菩萨对他微微一笑,说:
“日月行者,几年前你救楚长风时,已经开过一次,这已经是违反天堂对你的嘱托,所幸的是楚长风并不是生命垂危…你要记住,如果你再用灵泉子救任何一个个体生命,它不但不起作用,你也是性命不保,而且也没有任何你想要的结果…你…记住啦…”
菩萨说完轻轻挥拂尘,荧光渐渐消失,瞬间风停雨歇
忽然,一阵风吹过,凌易感觉周身深凉,一阵颤抖后突然清醒,不知刚才是醒是梦,可是他是多么希望这仅仅是一个恶梦啊!
他迟缓回头,凝视着已经停止呼吸的仲伯和馨儿,机械般地把仲伯和馨儿搂在怀里,此刻已是眼睛无泪而心流血
月色是那么地苍凉,他静静地守着仲伯馨儿,此刻已是身心被冰凉,默默地,直至于东方浮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