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原来也有这一面,对她显露他公平合理的一面。她想起初识他时他不准她说对不起的强硬态度,嘴角不自觉勾起来了。
“怎么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微笑。
“没什么。”她赶紧收起笑容。“你……可不可以坐下来等就好?”
这次他倒没有再找她麻烦,静静坐在一边。她发现这对她脆弱的神经虽没有多大帮助,但总比和他说话来得不伤神。
特别帮人作饭的感觉啊……有多久没体验过了?她没有请人去她小套房吃饭的习惯,而家人的记忆早已久远得褪尽了色……
在一种紧绷却又奇异和谐的安静气氛中,她极有效率地做好午餐,三菜一汤。
她上菜后有点忐忑地看向延潇,他脸上似笑非笑。
“你如果是煮给自己吃,绝对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成果,果然……像是餐厅宴客一样,烹调的手法精致讲究,连铺陈都很专业。
“呃……”
“你对所有上司或同事都这样,还是对我特别?”
他对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词都缜密地观察、分析,她越来越有快被他看透的感觉。
他好像又想笑,眨眨眼硬是没有显露出来。
这……不会是为了怕她更不舒服吧?
她甩甩头。“请坐。不快吃,饭菜就要凉了。”
他们默默进餐了几分钟,也许因为不是第一次和他同桌进食,她并没有食不下咽的感觉。
她心里暗暗一惊-一这就是他的目的吗?亲密和习惯,会磨去那种奇怪的联系,还是更强化了?
“很好吃。”他衷心地说。“只是,好像每一道菜都有种……”
他蹙起眉。
“酸味?”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喜欢加醋或果汁。因为那很健康,所以有的是酸甜,有的酸辣、酸咸、酸苦……”
“这倒很特别。”他点点头。“要是在商场上没什么发展的话,也许餐饮业还有希望。”
她仍不确定这是赞美还是贬抑,低头扒饭。
“不过你并不是没有商业头脑,这在于毫无经验的人来说,很不寻常。”
“我觉得你也入错行了。”她闷闷地回了一句。“你应该做心理咨询顾问,或者间谍。”
他呛了一呛。“你是故意要惹我笑吗?”他瞪她。“如果你想自虐,我可没办法阻止你。”
原来……他是真的在避免对她笑,免得她身体更不舒服。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不是感动,只觉得心头的涩味稍淡了些。
“对--”及时想起他最讨厌听她说那三个字,她顿了顿才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习惯和不熟的人讨论自己的事。”
“你真的会跟人讨论自己的事吗?跟你的朋友?”
她没有马上回答。她真有吗?能说心事的朋友?出了学校以后,她没有特意跟同学保持联络,现在的朋友几乎都是同事;进公司以后,跟武大姐走得最近,但调到总公司来以后,她还没有和武大姐联络过……
她一直没注意到,自己不但没有家人,甚至连真正知心朋友也叫不出一个来。仿佛跟同事朋友都很友善,出去玩会找她,但说不上是死党的亲密,她更不曾主动邀约别人。
如果她觉得寂寞,应该就会注意到这样的情形,难道她连寂寞的感受都没有吗?
她忘了手中的碗筷,心思有些模糊。
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走。她过了二十三年半,不能说是浑浑噩噩,却是平静无痕到……简直无人感受到她的存在啊……
“你又给人魂飘走的感觉了。”延潇深蹙着眉。“是因为我问到你的朋友吗?”
她振作了一下。“我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
他深深地看她。“我也没有。这不是太奇怪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一个人最快乐。”
是吗?她这样很快乐吗?她觉得自己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连听起来都很别扭。
“你是这样的吗?”不知怎地就问出口了。
“我不需要快乐这种东西。”他的语气很平静。
“是你用的字眼,为什么又说不需要?”她又问。
“你难道还没有发现,我是那种需要掌握一切、控制一切的人吗?”
他的语气有些自嘲。“我会对你这么反感,就是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快乐是一种捉摸不定的情绪,跟爱情一样反覆无常。我想要的是确定的结果--公司的扩张也好,产品的推出也好,不管成败,都是无法改变的数据,这才是我能掌握的人生。”
“为什么控制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呢?”
“你不愿解释自己,倒是很勇敢地问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对他好奇了起来。“如果你不愿意说,当然--”
“又来了!走一步,退两步,这就是你的人生哲学吧?”
她抬起下颚。“好,我问!为什么控制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因为我的出身吧!我从小等于是在严密的监控下长大的,母亲对我有极高的期望,父亲却对我有极大的猜忌与压抑,所以我打的每一场仗,都是在争取主控权。”
“那……延襄理对你呢?”
“你真的对他很有兴趣,是吧?”
“我没有。”她立刻否认,眼神清明地直视他。
他眯眼看了她半晌,才说:“他对我,喜欢玩各式各样的游戏。我们两个都必须游戏人间而长大,只是他比我更爱玩。”
他语气中没有任何的自怜,她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在压抑着什么。
“你说自己是控制狂,对我也很强势。那为什么对其他所有人,无论是家人还是员工,都那么……温和?”
“那是我自制的一部分。”
他谜样的说法,她无法明白,想再问下去,却踌躇了。
如此自制的人,会对她真正的劫肚掏心吗?她又为什么想知道?
总觉得他像个火场,靠近就会被灼伤。她已经够难受的了。
他低声道:“又在退步不前了吗?”
她摇摇头,却没有再接口。他叹息了一声,那声音有些疲倦,是他从未对她显露的情绪,悄悄触动了她的心。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的不只是眼前的谈话,也是整个让人不知所措的情况,他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怪异联系。
她近似喃喃自语的自白让他的心震动了,如同被什么攻击似,他抿紧双唇,双手握成硬拳,脸上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
她敏感地抬眼看他,被他眼中的烈火吓住了,她轻呼了一声,不自禁地往后缩。
“别担心。”他咬牙道。“我的自制力在你跟前也许频频破功,但我绝不会不战而屈。”
他的确在跟某种力量作战,她对他的感觉已是如此敏锐,她清楚感受到他体内的风暴,他情绪上用尽全力地压抑抗拒。
像一把火被紧紧盖住,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准备爆发……他的自制力和那股无名的火势同样让她害怕。他为什么能如此有力地抗拒那股力量,而她却……似乎不断在病痛中倒戈?
她对自己的不适束手无策,对他的进逼也步步退却,她究竟为什么这样软弱?
她的头痛在瞬间增强了数倍,咽喉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胃中冒起阵阵酸液,威胁着要涌上喉口。她紧紧闭上眼睛,眼前却有无数火焰在跳动,烧得她热泪盈眶,烧得她像是双眼就要永远失明--
够了!真的够了!她抱住头喘息。她不能就这样下去,放任自己当那狂风暴雨中断线而无依的风筝!
既然逃不掉也躲不掉,那她为什么还要逃、要躲?
要痛、要烧,她都要开始采取行动!她再也不要当被动的棋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忽然攫住了她,她倏然睁开眼,迎上他眼中的火光,他浑身的张力清晰可辨,却是紧紧锁住了每一条肌肉,像是极力自制自己不要去碰她,像是害怕一动就会兵败如山倒--
她却行动了!
她强忍全身撕裂般的疼痛,起身绕过餐桌,在他还不及反应之前,便将他用力拉起身。
也不知自己的力道是哪里来的,他本能的抗拒竟敌不过她的力量,钢铁般的手腕在她手下是如此烫热,她几乎想要甩开,但那股空前的决心支撑着她,她接着踮起脚尖,然后将自己疼痛的唇不顾一切地贴上他的。
天!像是被烈火吞噬!泪水满溢出她紧闭的双眼,她全身在颤抖,她的双唇却无比坚持,飞蛾扑火般无惧毁灭。
他的全身坚硬得有如巨石,她铁了心,非要逼出他的反应!
她放开他的手腕,紧紧抱住他硬实的腰,无视他胸口清楚传来的暴怒情绪。她再也受不了这个僵局,困住他们的无论是什么力量,她都要将之打破,无论后果会有多么可怕!
再怎么样,也不能更痛了吧?她在烧灼的痛楚中模模糊糊地想着--
她还能再撑一秒钟……然后再一秒……
他动了!如火山爆发,他双手反锁住她纤细的腰身,把瘦小的她抱得双脚离地,她被他压在身下,胸腔的气被挤光。
“……”她发不出声来,痛楚是一种让人虚弱的可怕力量,她全身好似已散成千百块碎片。死亡……就是这种感觉吗?难道……这就是终点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却无法错辨其中的愤怒。“你是……疯了吗?”每个字都是从咬紧的牙关中硬挤出来的,却是抵着她的双唇说的,热烫的呼息烧灼着她。
她死命摇头,无法出声,但她的心思仍是清明--她也许是疯了,但这一切反正都是疯狂。生平第一次,她为自己感到骄傲--禹湘音,安静、乖巧、一事无成、从来不起眼的禹湘皆,竟然也能这样面对他的暴怒,甚至挑战死亡的痛苦--
“放手!”他不知是在命令自己还是命令她,她的双臂仍环着他坚硬的腰,他的唇压痛了她的,他的铁臂比锁还要坚固。他们毫无缝隙地黏合在一起。
“放手!不想死就放手!”他终于奋力移开双唇,像是比举起万斤铅块还要艰难。他的双臂一点一点地松开,他高大的身躯在颤抖,对抗着无名的千钧之力。
他也会……疼痛吗?他是为了她而抗拒吗?明明她自愿付出,他仍死命抗拒吗?
她灼烧的脑袋不能思考,热泪如同岩浆烧痛了面颊,那应该是身体疼痛的泪水,但她心中涌起酸楚,一种自己隐隐熟悉的感觉……
啊,是了,她曾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在初次看到他对她微笑时……
荒谬的病痛,荒谬的酸楚。当他们初识,他无缘无故地讨厌她,又无缘无故地想要她;她无缘无故地生病,一心只想逃离他,现在却又无缘无故地黏着他不放……
荒谬!荒谬无比!她的手臂却固执地不肯松开,她的脑袋也固执地想着--即便飞蛾扑火,也胜过被命运摆弄!
“你不怕死,好吧!”他忽然用力推开她,力气大得她终于不得不松手,但他立刻掐住她下颚,强迫她抬脸看他。“但你最好想清楚了!你不怕我会要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