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收将、天术、修戟、先卒四县,依序进行推行,一名推手只能选择一县打擂台。凝儿本来心痒要跑去要每个县城看戏,又等不及回家和两老聊这一趟的奇遇,只有放弃了。
火峰之顶路程遥远,从冰漠往上艰苦跋涉,越走越热,四周从冷得草木不生,到暖得绿意盎然,又突然热得草木不生,好像人都可以被烤焦。
凝儿是被两名官兵护送上去的,有马有车,俨然已是未来高臣的待遇,她可是心虚得很啊!不过,做都做了,不上去会会所谓天下三大绝顶高手,她怎么甘心。
三天半后,终于上到山巅会殿,一座如宫殿一般恢弘,又如古庙般幽静的建筑,设有厅堂寝室,舒适但不过于华丽。收将县因为最远,故她是最后一名抵达的,午时才到。
进入大厅,发现已有十数人在等待她,她快步进入就深深一揖。
虽然收将决推出了一名少年早成为全国的大消息,在场众人仍是一愕——真是……小啊!个子不到其余三人肩头,看来顶多十四五岁,这样一个孩子竟打败了数十人,成为了四大高手之一?
等她抬起头,错愕的却是她了。
“曲唯兄!”她惊喜又讶然。“你……你是王朝评审去收将卧底的?喔,你没穿官服,那你……”在场没穿宫服的连她只有四人,那他……那他……
曲唯依旧是黑袍一袭,气息淡然,眼神平和,没有开口。
凝儿有些不好意思,意识到现在场合隆重。“对不住啊,随意开口,大人们请见谅。”再深深一揖,赶紧闭嘴。婆婆怎么说来着?不要出锋头!
显然官员们谅她年少,为首的清了清喉便道:“赫沙刑、仇映宫、曲唯、玉鲁四位高手中途辛劳,就不以繁文耨节相累了。襄翼推举之法,由四位高手到齐之际便正式开始,我等所有官员已护送四位到场,并备一月所需干粮,即刻全体下山,仅留四位于火峰之顶。愿武术之心长存,我等将于一月之后上山迎接新酋王及三高臣,告辞。”
官员们似乎训练有素,快速撤下,很快马蹄声便消失了。
凝儿有一堆话想问曲唯,不过决定暂且按下。她看向其余二人,眼中满是好奇。
第一个男子身材高挑,面容深刻,她听说先卒有一族浓眉大眼,眼珠色灰浅,说话掷地有声,看来真的很像啊!
他一身灰衣,薄而短,便于行动,也适合火峰之顶的酷热。反观自己,一身红衣,还真是越看越热。
“公子没带兵器?”凝儿很快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她一向对别人身上的兵器很有兴趣。
那人居高临下地瞅着他,有些惊讶他连招呼都没有打就问这样的问题,顿了顿才答道:“在下通常不用兵器,如真有必要,便就地取材。”
“哇!佩服!”凝儿双眼亮晶晶地,果真满脸崇拜。第二人在旁轻笑出声,使她转头看他。
天!天下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那人玉树临风,一身雪白丝绸,眉宇间迳是笑,却又不带媚气。眼光炯炯,嘴角轻勾,如同一幅画成了真,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玉少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少年,有必要对仇某的容貌这般惊艳吗?”那人笑,声音如珠玉般迷人。
凝儿回过神来,也笑。“公子比女子还好看,这招在擂台上管不管用啊?”
那人笑容愈加勾魂。“玉少侠果然精明,不知阁下的撤手锏又是什么?”
“我吗?”凝儿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好没有什么特别的。求知欲特强算不算?”
这话若换成别人来说,可能显得矫情或有藏私之心,故意轻描淡写;但很少有人能对凝儿洁净的目光多加怀疑,那人瞅着凝儿好一晌,笑中似有所领悟。
“我想玉少侠另有杀手,且是致命得很啊。”说着偏头瞟了曲唯一眼。“两位先前认识?”
“是啊是啊!”凝儿兴高采烈。“我很高兴曲唯兄也上了山,这样我就可以再跟他多学点了!”
曲唯静静立着,一般人若是如此安静,很可能会给旁人更大的压迫感,便他似乎在冷绝与静谧中轻易游走,此时的他有如在巢中休憩的驽,让人不起戒心。只是他对凝儿的话似乎毫无反应,也亏得凝儿不在意,自己说得很乐。
“原来少侠向曲大侠学过武术?”那人眼中兴味更浓。
“是啊!曲唯兄武艺过人,若非是他,我决计上不了山来!”
曲唯敛眉,无人看见他眼中一闪。
“原来两位还有这样的渊源啊。那么推选之中打起来,还能以兄弟相称吗?”美男子问得饶有深意。
“有何不可?我和婆婆与玉爷天天打,越打越亲密啊!”凝儿完全不放在心上。
美男子笑了。“越打越亲密吗?那仇某真等不及了。”
大个子皱了皱眉。“说什么呢,小兄弟,你饿了吧?我们去拿吃的。”这孩子天真未泯,很合他胃口,另两人就深沉过头了。
“好啊好啊!有没有酒?曲唯兄,等一下吃饱了我有话问你,你可别又跑了!”
午膳后凝儿把曲唯硬拉到后花园去,开始“盘问”。整餐他都没说上半句话,要不是听过他开口,还真以为眼前这人是个哑巴,害得她不好在人前问他事情,因为那样更没希望撬开他金口。
“曲唯兄啊!你该不会上了山就不认人了吧?”凝儿开口就埋怨。
“不告而别也就算了,现下是什么情况?”
曲唯看了他一眼,神情虽仍像谜一般,至少有了点温度。“小凝打得很好,不过四人决时对狐塘三,过于冒险了些。”
他终于开口,凝儿高兴极了,好一会儿才追上他的思绪。“狐……什么?谁啊?”
“曾打败小凝,又是小凝在四人决中第一个打败的人,不是该终生难忘吗?后来还饮酒通宵,好不快活,不是吗?”
“喔!是他啊。”凝儿大大点头,没注意到他语气嘲弄。“那个大巨人?是啊,我当然记得他,只是不记得名字而已。原来你知道我们庆祝,怎么不来呢?喔,我知道了,你孤僻成性,怕生!”
“小凝岔开话题了。”
凝儿抓抓头。“话题?知道了!不过就是我不防,他得帮我防嘛!推选规定得那么清楚,他敢不手下留情,早把我给打死了,被撤消资格,当然只好帮我防啦。”
“这赌注下得太大,那凹凸的巨棒一下,轻者毁容,重者重伤,连血都可能止不住。学武没有陪上性命的道理,死了还学什么?”
他眼中有着近乎责备的意味,她决定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此人性情冷到无温,不可能在乎这种事。
“朝闻道,夕可矣嘛!”她嘻皮笑脸。“曲唯兄才是扯开话题吧?快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可以在擂台上碰到你!”
“在下参加了天术决。”
“那你去收将只是去看戏的?不早说!”
“在下家在收将,本来是要参加收将决没有错,只是后来改变主意了。”
“天术有多远啊?就是太远我才没空去看,你跑那么远干嘛?”
他没有回答,凝儿等不到答案,白了白眼。又来了!还是问别的好了。
“曲唯兄真想称王,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像那样的人?那个美男子倒比较像。”
“那美男子有个名字。”曲唯淡淡地说,
凝儿耸肩。“何必费神记名字,最美的不就是那一个?曲唯兄,你又想装死不答了吗?”
“想称王的该是什么样子?”
“就是拐弯抹角不说自己心事,却处心积虑要套出别人心事的那种人嘛!当王不就是要有那种本事?”
曲唯微乎其微地一僵,又神色自若地说:“在下也不说自己心事。”
“那么曲唯兄是真想称王了?”凝儿的表情似有遗憾,被曲唯看得一清二楚。
“小凝对王的评价不高,在下以为襄翼今朝是个盛世。”
“是盛世啊!我又没说对当今的王有什么不满。但放着自由快活的日子不过,竟想号令天下的人,第一是自虐,第二是自大,更别说要有那种猜忌人心的可怕本事了,说穿了就是怪物一个!”
“这样的话,小凝以后别在外人面前说。”
“我才不会对外人说,我又不是笨蛋。”凝儿嗤道。
曲唯深深地凝视他,许久都没接口。
“那曲唯兄觉得另外两个人怎么样?”凝儿又有问题了。“我觉得那大个儿挺真诚的,而且连说个话都内力逼人呢。”
“小凝对他的评价倒挺高。”
“说嘛!这两人哪个会是你的敌手?”
“都不是。”曲唯转身便走。
“都不是?曲唯兄好大的口气啊!喂!等等我啊!”凝儿追上去了。
凝儿以为那三个会很快找机会较量较量,谁知餐后大家各自溜达,连面也没碰上一回。
只除了她吧!跟在曲唯屁股后面打转,他想甩掉她都难。
不能怪她啊!这个在别人面前沉默是金的男人,对她却常常有出人意表的话好说,真是太好玩了!
而且自己能练成一身的好守法,都亏了这个男人,她可是打从心里崇拜。
从他身上,不知道还能学到什么好东西?她简直等不及了。
不过,他究竟要走多远啊?她全身的水都快晒干了!
“曲唯兄想把火峰之顶全探勘一回?”凝儿问得有气无力。
“此巅地势险恶,如动起手来,随意行走,非常危险,当然要先摸熟了。”说着曲唯脚步停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凝儿如获大赦,找了个石头要坐下,却被烫得跳起身。“哎呀!”她叫了声。“这石头像火炉一样!”
“用内力护身。”曲唯淡然道。
“原来你连颗汗都没出,就是一直用内力护身啊!”凝儿恍然,忽然想到一事。“曲唯兄,你师出何门?”
“为何想知道?”
凝儿哼了声。“想知道就是理由嘛!”
“杂门。”
“原来是不想说。反正我什么门也没听过,说了也是白说。”
她又小心翼翼地坐下,这回一点也不烫了。
“曲唯兄——”
“有人。”他截断她。
她眨了眨眼,环视四周。“哪里?我没看到啊。”
他不作声,过了好一晌,火岩后才踱出一个人。
“美公子!你也在勘查地形?”
仇映宫手中一柄白羽扇,掩着嘴笑,不知是为了那称谓,还是那不怕泄漏军机的坦白。“少侠若不嫌弃,也与仇某以兄弟相称,如何?”
不知怎地,凝儿听着别扭。“我有点不习惯,还是叫美公子好!”
“是吗?”仇映宫睨了曲唯一眼。“少侠一直如此直言不讳?”
“我说得太白了吗?都怪婆婆,从小我说谎她一听就破,还会罚我倒念口诀,害我现在连拐个弯都不会。”她喃喃抱怨。
当然,那是不包括一个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必须说的大谎。
仇映宫明亮的眼低下,掩去一半慑人的俊俏。“仇某一直在好奇,少侠是怎么在收将决中胜出的,现在慢慢有些谱了。”
“真的?什么谱?”
似乎没料到凝儿会追问,他又瞟了曲唯一眼。“取人信任,让人放松戒备,是其一。”
“说得像是我计划好似的。”凝儿挑眉。
仇映宫没有理会。“放松戒备,让人不忍加害,是其二。”
“越说越像绕口令了!”凝儿忍不住要笑。“你是说我要趁人不备加害于人,自己却不加防备?这说得通吗?能用上这样心机的人,必然多心多疑,怎么可能自己不备?”
仇映宫沉吟了。“说得有理。那么是少侠天生容易信人,不设心防?”
凝儿有些迷惑。是这样吗?她望向曲唯,他也正看着她,眼中的神情依然难读。
凝儿想想又打趣道:“这样说来,美公子是防我还是不防?”
仇映宫这回笑得有些邪气。“仇某不若少侠,可不知不防为何物。”
“两位可真像啊。”凝儿摇摇头,跳起身往会殿方向走回去,一边咕哝:“都要我防,防不胜防不知道吗?先提醒我,就可以安心来害我了吗?真奇怪。”
她没有看到某人眼中掠过一道阴影,而身后两人之间,看不见的无形敌意如电光石火,一触即发。
凝儿回到前院,很高兴看到大汉子在练功。灰色短衫已褪去,精练的肌肉在逼人的烈阳下舞动,冒着白热的水气。
“好公子,你好内力!”
郝沙刑见了他并未收拳,只是对他的称呼一愣。他脚步扎实,发拳有声,内力所及之处,风砂飞扬。
简直太美了!凝儿看得痴了过去,浑然不觉几颗砂石擦过嫩颊,划出红痕。
一道强烈内力向凝儿运来,她一惊,飞速闪身,看到那股劲道劈开砂石,朝她反向坠落。
她转头看到曲唯及仇映宫走来。“美公子,你……帮我挡了砂石?”
她奇道。
“这张可爱的小脸,瞧瞧,都有痕子了,这怎么行?”仇映宫啧啧叹道:“你就不会闪一下,或用内力护身吗?”他说着扬手要替他拂去脸上的尘沙,她不自觉地微微收身,没让他碰着,他耸耸肩又缩回手去。
凝儿看曲唯好像事不关已,倒觉得美公子还挺乐于助人的,有些意外。
郝沙刑已收拳,大步迈向他,脸上带着抱歉。“我使力过头了,少侠还好吗?伤了得快擦点药。”
“哎呀!这点擦伤算什么!”凝儿一耸肩。“往后还有得打呢。”她满肚子的问题比较重要。“好公子,你打的时候有几招完全不带内力,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是好公子,我们不好?”仇映宫插进来取笑。
郝沙刑没有理会他。“你看得那么清楚?你觉得是为什么?说来听听。”
凝儿完全入了神,对脸上的疼痛毫无所觉。好公子也跟曲唯兄一样,不吝惜教她呢。
“是要虚虚实实,混淆视听吗?”
“还差一点,想一想再来问我,现在去擦药。”赫沙刑要把她推向后殿,她一闪身没被碰倒,只是乖乖向殿内走去。
“喂,赫兄,让我们听一下应该没关系吧?何必对小孩子偏心。”仇映宫在后面补了一句。
进了会殿,温度骤降,凝儿呼出好大一口气,开始想着净身和住宿的问题。
“这儿有澡堂吗?”她问。
“我刚才看过了,内殿有泉水流过,原是烫得惊人,但这殿盖得巧妙,有个高池将泉水蓄起冷却,我们等一下可以一起洗。”赫沙刑说。
才怪呢!凝儿在心里伸了伸舌头。幸亏有鲁婆婆在武馆生活的经验相传,她才不用太过烦恼。
“共浴的话,我得失陪了。咱们族人有个规矩,净身如同解手,都是不洁之事,得一个人关起门来做才行,我能走路以后就都是自己洗的了。”凝儿已练就得完全不用打草稿。
看三人听得惊奇,她再接再厉:“还有啊,我们吉村人视身体为神圣之物,从不示人的,上了床连那档事都是穿着袍子做。”
此话毫无修饰,就算是江湖中人,不是正派,也不会这样说话。赫沙刑倒吸一口气,仇映宫笑得乱颤,曲唯则是连脸都冻结了。他本来就是面无表情的人,但凝儿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好像心情不悦。
但她不说清楚的话,夜长梦多啊!“所以我以后受伤什么的,就算昏迷不醒,或要疗伤止血,你们也不能剥我衣服。这种教诲根深蒂固了,如果坏了规矩,就像要我杀人放火一样,我会羞愧难当、难以自处,不如死了算了的,所以拜托大家了,也请别当我见外。”笑着拱了拱手。
“没事,襄翼辽阔,四大域族派众多,风俗各异,更奇怪的都有,我们不会介意的。”赫沙刑爽快地说。
仇映宫有些不怀好意地眯起眼。“少侠家乡那么保守,却能教出你这么个性奔放的孩子,有些奇怪啊。”
“我哪里奔放了?我不做的事才多呢。”她开始数手指道。“我不喝隔夜的酒,不读八股的书,不听从想指使的人,不原谅想害人的人,还有呢……”她露齿一笑。“我不和太好看的人走得太近。”
仇映宫跳了起来,一脸受伤。“这不公平,那谁会和少侠走得近啊?分明是双重标准。”
“我是说太好看,也就是过了头,这里符合我标准的只有一个人。”她觉得和这个满口戏言的仇公子斗嘴忒有趣,简直可以让人上瘾。仇映宫好像也想再玩,曲唯一脸无聊地转身走了,凝儿想叫住他,又觉得没什么理由。
问他去哪里,他又不会回答。很想跟上去,但她不成了跟屁虫了吗?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她甩甩头,看着他离去。
“那你就先洗好了,我们都让道。”郝沙刑披上短衫。
“那就谢过了!”她真的快黏得全身发痒了。
仇映宫走得不情不愿,分明还没有玩完,是被赫沙刑给瞪走的。
凝儿蹦蹦跳跳地来到内殿浴池,果然水温沁凉,她连人带衣一跃而入。
鲁婆婆说的,衣服要换就在被褥中换,否则一律不可离身。谁知道是否有偷窥之眼,或什么难以预料的意外发生?
所以连衣服一起洗罗,当女人也真烦人的。
她舒服地叹了好大口气,很享受地就这么泡在池中,头枕着池畔闭上眼睛。
曲唯兄在做什么呢?
第一个浮现脑海的问题。
他为什么不和另外两人说话?
这是第二个问题。
接下来很自然就得问,他为什么又会跟她说话呢?
还有,他究竟为何要称王?他好像根本不喜欢人啊。
如果真如他说的,把她当作厉害的对手,又为什么不在收将决就把她给打败?
所有的问题最后都总结成一个问题……
他怎么这么奇怪啊?
她叹了口气,将头沉入水中。
不对,想来想去,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
她干嘛对他这么好奇?
对了,一这是因为他怪。她的好奇心一向是要打破砂锅的那种,她只是想搞懂他而已。
她在水中吐泡泡玩儿,一边数着,一边想着……想着……
想着一个谜一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