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王宫侍随着德馨公主来到皇宫深处偏僻的冷宫,果见半焦的硕大桃树下,一人在晨曦中迎风而立,身姿挺拔,眉目清雅,神情有些淡淡的萧索和冷漠,正是楼清羽。

他还穿着昨夜潜入皇宫的一袭黑衣,发稍微湿,眼带倦意,显是从蟠龙殿出来,便一直站在这里。

德馨公主本来远远望着这人气定神闲、平静无波的神情,气就不打一处来,可走近了,抬眼了,望了那比海还深的眸子一眼,所有躁乱的情绪都不翼而飞,只剩下心底隐隐的抽痛和无奈的叹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这个人的心,还是没有留下来吗?

楼清羽回头看见他们行来,愣了一瞬,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却不失礼节道:「公主!」德馨公主这个时候,反不知该和他说什么,刚才的怒火全都消歇,只道:「皇兄要生了,你知道吗?」楼清羽一惊,忙道:「请御医了么?」「皇兄不肯让御医诊断。」「为何?」「他、他……唉!谁知道为什么!」德馨公主气得跺脚,道:「谁进内殿都被他轰了出来,连我也不例外!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就算斗气也不是这个时候,快快随我回去,劝皇兄好好生产。」楼清羽皱眉不语。

王宫侍看出他犹豫,忙道:「殿下,陛下昨夜与您争执是一回事,现在是另一回事。御医说胎儿早产,可陛下就是不肯服催产药,也不让御医接生,如此下去大人孩子都有危险。」楼清羽一听此话,再站不住,道:「好,我去。」说着想往外跑,突然想起自己的身分,匆匆道:「我从密道过去,你们先走。」德馨公主大喜,连忙带着王宫侍赶回蟠龙殿。

蟠龙殿已被封锁,楼清羽再次从密道返回,内殿里空无一人。他看着那尊贵倨傲不可一世的人用力咬着殷红的下唇,额上冷汗涔涔,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呻吟,不由心下一痛,愣愣站在那里不动。

迦罗炎夜被阵阵紧促起来的阵痛折腾得心神疲惫,躺在床上不论什么姿势要难受得很,腰腹部沉沉的,翻身腾挪都不方便。

他向里侧微蜷了一会儿,又被腹痛折磨地动了动,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身体。谁知肚子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直让他疼得恨不得去撞墙。

「唔……」迦罗炎夜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楼清羽再忍不住,冲到他身边用力拉下他的手,吼道:「这个时候了你还逞什么强!」再看着他手背上血渍侵染的牙痕,又急又痛。

「你……」迦罗炎夜汗水朦胧中瞪大眼睛,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楼清羽脸色难看,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放到以后再说,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迦罗炎夜已痛得神智半昏,知道孩子是不听话的要提前出来了,可就是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人也脆弱了很多。

「不要早产……清羽……我不想孩子早产……」他紧紧抓住楼清羽的衣衫。

楼清羽听他如此一说,明白了他的心思,心下一阵抽痛,放柔声音道:「炎夜,孩子已经快九个月,不要紧。该出来就让他出来,不会有事的。」迦罗炎夜蜷缩在他怀里,痛得无力。

楼清羽探入被中,摸上他坚硬起来的肚子,道:「你这样很危险。孩子很健康,不会有事的,平平安安把他生下来,我会陪着你。」说完高声唤道:「来人!」外殿只有沈秀清。因为被皇上都轰了出来,他不敢让那两位老御医帮忙皇帝接生,要他们退到了外殿。此时听到里面传来楼清羽的声音,惊得以为自己听错了。

楼清羽看见是他进来,明显松了口气。他还怕其它御医在外面守着,进来别被自己的「诈尸」吓昏了。

「快去安排催产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别再耽误!」「是。」沈秀清二话不说,立刻下去重新准备汤药。

「你……」迦罗炎夜攥着他的手,疼得满头大汗。

楼清羽在他耳边怒道:「想让孩子憋死腹中吗?你再任性试试,我把你绑在床头亲自给你接生!」迦罗炎夜浑身一震,终于软下身体。他的后穴产道已经打开到四指左右,阵痛了一夜,羊水一直未破,催产的药物一喝,立刻反应剧烈起来。

中途楼清羽扶持他出恭了一次,但因为胎儿下滑,堵住了肠道,几乎没有排出什么,连羊水都没有。蟠龙殿的闲杂人等早被撤了下去,王宫侍赶了回来,此事不宜人多,只还有那两位老御医在外面帮衬着。

迦罗炎夜不是第一次生产了,但因为昨夜拖得太久,胎儿似是活动累了,渐渐没什么反应,就是往下坠着,疼!疼!

可能因为身子劳累亏损得也狠了,迦罗炎夜现在也没什么精神头折腾了,再听了楼清羽吓唬他说再不生孩子就憋死在肚子里,心里也怕了,任楼清羽要他怎样就怎样。

迦罗炎夜这次的肚子没有生童儿的时候大,可也不容小觑。沉甸甸的坠在下腹,缓缓蠕动,真有让他下一刻就会死去的感觉。

他突然想起当初生童儿时生不如死的感觉,不能抑制的恐惧了起来,本来对楼清羽的满腹怨言和冷淡,一时都化为了虚无,只知道抓着他的手,一刻不想让他离开。

「唔……啊啊─」迦罗炎夜在最后再也忍不住,大声痛呼起来。凄厉的叫声在内殿里回旋,让人无法想象这位九五至尊竟然在忍受着这种非人的折磨,甚至疼得眼角溢出眼泪。

楼清羽看着这样的迦罗炎夜只有心疼!心疼!他抱着他,亲吻他,安慰他。他知道只有这种生产之痛才会让迦罗炎夜流下眼泪,不然这个意志像钢铁一样坚硬的男人,永远不会这么脆弱。

挣扎到傍晚,孩子终于出来了,比生童儿的时候顺利许多。迦罗炎夜浑身松懈下来,几乎立刻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腹部还痛着,但他急切地想知道孩子怎么样。

「是个皇双子!恭喜陛下!是个皇双子!」沈秀清剪断脐带,举起新出生的婴儿,兴奋地向皇帝贺喜。

王宫侍接过孩子,利落地抱到一边洗浴,再用小小的黄色锦被包裹好,送到皇上身边。

楼清羽激动地抱紧迦罗炎夜,高兴地叫道:「是双儿!是双儿!炎夜,我们有了个双儿!我们有了个双儿!」他想起那个逝去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个双儿!现在那个孩子又回来了,重新回到了他们身边!

迦罗炎夜十分疲倦,心下却十分喜悦。他挣扎着撑起身子,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放在床头,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包子皱一样的小脸,轻笑道:「真好……」时隔四年,他终于又迎来了和楼清羽的第二个孩子。

迦罗炎夜看完孩子,几乎立刻便疲倦地睡了过去,一时没有想到楼清羽的事,所以任他这么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

楼清羽现在是个没身分的「黑户」,除了皇帝的蟠龙殿,哪里也去不得。既然皇帝没有赶他走,自然没有再回冷宫,而是窝在了内殿那张不逊于龙床的舒服的软榻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迦罗炎夜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摸肚子,随即想到孩子已经生了,肚子消了下去;第二件事就是立刻喊来人,把孩子抱来给他看看,却见楼清羽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过来。

迦罗炎夜看见他明显一窒,不过还是先看自己辛苦生下的宝贝要紧。

见孩子还在打盹,细胳膊细腿,全身健全。小脸好像没有昨天刚出生时肿肿的感觉,现在看上去白嫩了许多。

他想起孩子早产,问道:「孩子没事吧?」楼清羽微笑道:「没事。五斤二两,很健康,秀清检查过了。」迦罗炎夜这才放心,轻轻捅了捅孩子肉肉的小脸,心满意足地笑了。楼清羽见他心情好,出去让王宫侍准备了早膳,端进来道:「吃点东西吧。这是人参素米粥,按照御医的吩咐做的。伤口还疼吗?」迦罗炎夜一直半侧躺着,后面的伤口还没有完全闭合。因为暗双生产与女子和双儿不同,孩子只能从后穴娩出,所以生产后调养极为不易,不能马上就大补,头些日子只能吃流食。

他见楼清羽仔细地为自己试好粥的温度,小心翼翼地端过来,黑睫半垂,不时地瞟一眼一旁的孩子,眼底眉梢间流露着淡淡的欣喜和宁静之色,不由心中微软,接过粥碗,慢慢用着,道:「你怎么回来了?」楼清羽顿了一瞬,道:「德馨公主叫我回来的。」「……用过早膳,你就离开吧。不用去冷宫了,回你宫外住的地方。」楼清羽默默服侍他喝粥,没有回答。

迦罗炎夜不能多食,勉强吃了些东西,便停了下来。楼清羽将东西收拾下去,又换了补身的汤药来,要喂他服用。

迦罗炎夜皱眉,「这宫里没别的人了吗?朕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么?」「快喝吧,药要凉了。」楼清羽淡淡地道,没理会他的话,举起勺子轻轻送到他嘴边。

迦罗炎夜有些恼怒,但楼清羽的神情不容拒绝,微一张口,药汁已被灌了下去。好不容易喝完药,楼清羽还仔细帮他擦拭了唇边的残汁。

「清羽!」迦罗炎夜皱眉。婴儿似被惊醒,忽然哭闹起来。

迦罗炎夜连忙缓下神色,慌慌张张地去哄。

这个孩子分外安静,吃饱了就是睡,他轻轻哄了一会儿,便安抚了下去。

孩子这么一闹,迦罗炎夜也不再大声说话,抬头去看楼清羽,微微一愣。

楼清羽眼底虽然流转着温柔之意,但神色却十分肃穆。他一直在旁静静的看着,此时开口道:「炎夜,我想和你谈谈。」迦罗炎夜不知为什么,忽然怯场起来,道:「改日吧,朕累了。」楼清羽轻轻一笑,道:「改日么?我走了之后,你会把密道封起来吧。」「……好。你要谈什么?」「炎夜,我们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信任我么?」楼清羽的声音低低的,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语气。

迦罗炎夜愣在那里。

楼清羽道:「当年也是,把我软禁在遥西王府里,怕我坏你的大事?我是不想你作皇帝,可是你真要挣,我不会不帮你。

可是你先砍断了我的后路,是我没想到的。」迦罗炎夜有些出神。

是这样么?我是因为不信任他,才将他软禁的么?不不,我只是不想……不想他参与进来……只是……如此而已「炎夜,我是不想你作皇帝!」楼清羽用从未有过的语气道:「皇帝,以一己之身立万人之上,享受天下的人供奉。同样,皇帝,也要以一己之身,回报天下人!」他抬头环视着华丽空荡的内殿,缓缓道:「帝位能带给你至高的权力,却不见得幸福快乐。你出生皇家,追求帝位,无可厚非,我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平凡人。我渴望的,和你追求的,并不一样。这一点,你早知道吧?

「你把我卷入你的生活,我顺从,我接受,但我却永远无法把你当一个皇帝来喜爱。我,只把你当一个男人来喜爱。」这是楼清羽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迦罗炎夜忽然有些惧怕起来,心角抽疼。

楼清羽定定的看着他,道:「你怪我在外面瞒着你做生意,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只是为了自己的后路,我没有必要帮你暗中对付林贤王。」迦罗炎夜微微一震。当日他怀胎暴躁,又刚刚得到消息,根本没有仔细思考,只是一味地以为楼清羽背着自己暗中经营势力,其心不善,却没想过他是为了自己。

楼清羽似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淡淡地道:「你不信任我,所以你最先想到的是我的心机和背叛。就如当年在遥西,你要起兵,最先想到的是软禁我。」「不对!不是这样的!」迦罗炎夜下意识地否认。他害怕楼清羽的犀利和敏锐,即使真的是自己多疑,他也不想承认。所以他反驳道:「你说我不信任你!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你信任我,回宫的时候为何不把你在外面做的事告诉我!」楼清羽冷冷一笑,「告诉你?怎么告诉你?我刚回宫的时候根基不稳,没有任何势力,外面的联系也都断了。后来也曾伺机想坦然相告,然而、然而……」他咬了咬牙,恨声道:「一个李东明你都不容他!我怎敢断了自己的后路!」迦罗炎夜重重一震。

楼清羽道:「你别告诉我,李东明之死你毫不知情!你宁愿放任外戚势力,也容不得我与朝廷有半点瓜葛!炎夜,你就需要这么防着我么?」话一旦说开,楼清羽也狠了心,「当年你在西疆作战,我千里迢迢赶去帮你,为的是什么?在苍州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共患难,是两心一体的夫妻,可是回到遥西就变了。你、你……」楼清羽闭了闭眼。他想起李东明是个难得正直的好官,竟是自己害了他。迦罗炎夜始终对自己不能完全信任,这究竟是谁的错?

迦罗炎夜也脸色苍白,想起二人当年的彼此扶持,相依为命,觉得心底如同破了个大洞,呼呼地刮着冷风。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重重的深宫中长大,他学不会对人完全的信任,虽然他一直努力着,可还是在关键时候下意识的撇开了楼清羽。也许作皇帝,天生便是多疑的。

楼清羽镇静了一下,二人都没有说话。神哦秘谁过了好一会儿,楼清羽忽然有些倦怠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好,不说了。」他俯身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小脸,道:「这孩子真安静,以后叫他静儿吧。」迦罗炎夜没想到他突然转换话题,有些怔愣,随即被他这个样子弄得心慌。他抓住楼清羽的手,迟疑道:「清羽,我、我我知道我过去错了,可是我也不想!难道让你留在我身边就那么难么?」楼清羽过了好半晌,才覆上他握着自己的手,幽幽一叹,道:「炎夜,夫妻本是一体。我从嫁给你那天起,就说过愿意与你不离不弃。如果你学不会信任,不能信任我,那么我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说完他掰开迦罗炎夜紧握他的手,慢慢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里?」迦罗炎夜慌忙道。

楼清羽低声道:「是你先让我离开的。也许这样是对的,我们都需要冷静。我给你时间,等你想清楚,等你……学会信任我,再来找我吧。不过……」他幽幽地道:「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不会等你一辈子。」说完,径自向密道走去。

迦罗炎夜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颓然倒回榻上。

楼清羽回到了宫外的宅子,司锦和秋儿已经等了他整整三天,看见他平安回来,都松了口气。

「少爷,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宫里什么消息都没有,急死我们了。」司锦看了看楼清羽的脸色,拽拽秋儿,笑道:「殿下累了吧?先回屋歇歇。」楼清羽点点头,回屋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将司锦和秋儿叫来,道:「我已经想好了。我不想你们陪我住在这里,我会给你们一笔银子,让你们出去自立门户,怎么样?」秋儿和司锦面面相觑。秋儿道:「少爷,你……进宫发生什么事了吗?」楼清羽笑笑,「没什么,就是暂时不回宫了,还不知要在这里住多久。你们没必要在这里陪着我。」「少爷,多久我们都和您一起过。」楼清羽正色道:「秋儿,我不想让你作一辈子的下人。你现在也有妻有子,该过自己的生活了。再说,以后你们也可以随时回来看我。」「殿下,」司锦蹙眉道:「司锦怎样无所谓,但我和秋儿都非常担心您和陛下的事。您现在突然要我们走,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虽然帮不了您什么,但愿意与您同进退。」「对!」秋儿握紧司锦的手,对他笑笑,回头看着楼清羽道:「少爷,秋儿无父无母,从小便与您在一起。秋儿知道您没把我当过下人,在我心中,您也不是主子,而是我的亲人。少爷,我和司锦早已商量过了,无论怎样,我们都不会离开您的。」楼清羽默默看着他们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好。既然如此,你们就赶紧准备准备吧,咱们要办喜事了。」「喜事?什么喜事?」秋儿和司锦齐齐愣住。

楼清羽握住他们二人的手,搭在一起,道:「当然是你们的婚礼!」二人呆愣。

楼清羽大笑道:「是我的不是,让你们做了这么久无名无分的夫妻,这两日就为你们办场隆重的婚礼,把司锦正正经经的娶进我们楼家!」司锦立刻羞红了脸。秋儿还傻呆呆的,有些回不味来。

「傻小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准备聘礼吧!」楼清羽拍拍秋儿的肩,司锦已羞得向门外跑去。楼清羽在后面高声提醒道:「新娘子,别忘了准备嫁衣啊!」秋儿和司锦本以为楼清羽只是说说,毕竟他们「老夫老妻」好几年了,连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补办什么婚礼啊。

谁知楼清羽却是当真,甚至事事亲为,效率神速,两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还嘱咐司锦这两天什么都不用做,只在房里准备自己的嫁衣即可。秋儿也让他搬了出来,成婚之前分房住。

只有宝儿年纪小,听说可以参加爹爹与母父的婚礼,兴奋得什么似的。

司锦羞道:「哪有抱着孩子成婚的,像什么话。」楼清羽刮刮宝儿的小鼻子,笑道:「我们宝儿这么可爱,给你爹爹母父作花童啊。」秋儿只在一旁傻乐。他是亏欠司锦的,因而对婚礼也极是期待。

大婚那天,甚至楼清扬也来了,还带了贺礼。楼清羽被司锦和秋儿请上高堂,一下子升辈了。楼清扬还笑道:「小弟,你这媳妇娶得好啊,就不知是弟媳妇还是儿媳妇?」楼清羽笑道:「大哥,来来来!你要是羡慕,让秋儿和司锦也给你敬杯茶。」「不敢不敢!无功不受禄,我还是免了吧。」楼清扬听说冷宫失火,楼贵妃遇难的消息时,差点没晕过去。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可不想再失去第二个。还是他爹性子沉稳,不动声色,果然没两天,收到楼清羽送来的密信,才知道是场误会。

如今楼清羽以「肖锐」为名,楼清扬这次来参加婚礼也是偷偷摸摸的,好不容易避开了那些细作,见楼清羽今天这么开心,不由心中暗叹。他这个弟弟,也许一直追求的就是这种平淡的生活,真不知道当初将他从乡下接回京城,是对还是错。

秋儿和司锦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宝儿提着个小篮子跟在后面,摇摇摆摆地给他们撒花,高兴得不得了。宅子里楼清羽原本雇来的下人都参加了婚礼,连那些皇上派来的暗卫也都沾了光,所有人都得了红包。

楼清羽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秋儿和司锦也正式成了夫妻。这场婚礼只是他们宅子里自己办的,却是真正的喜庆。

婚礼之后,这小两口和孩子还是与楼清羽住在一起,越发处得像一家人。一个月后,竟迎来了一位意外之客,和一份「大礼」。

「德馨公主!」楼清羽看见那神秘来客,慢慢揭开头上的面纱,正是当朝公主迦罗德馨,不由十分吃惊。

「二嫂,多日未见,别来无恙。」「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德馨公主微笑道:「听说二嫂这里前些日子有喜事,皇兄让我给二嫂送份『贺礼』来。」楼清羽早已注意到公主身旁的侍女怀中抱着一个婴儿,父子连心,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静儿。果然,德馨公主接过孩子,轻轻交到楼清羽手上,道:「皇兄让我把孩子带给你抚养。」楼清羽微愣,看着怀中刚刚满月,睡得香甜的双儿,道:「为什么?」德馨公主苦笑,「皇宫里处处都是陷阱,防不胜防。皇兄本来已安排好了一切,却不想孩子早产,许多事让他措手不及。

孩子在蟠龙殿秘密抚养了这些日子,终究要瞒不住的。皇兄左思右想,还是先送出来安全。」「他……还好吗?」德馨公主淡淡叹了口气,道:「皇兄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没有再说什么别的吗?」「皇兄说,这孩子就叫迦罗坤静,小名静儿。」楼清羽默然无语,叫来司锦,让他先把孩子带下去。领德馨公主来到书房,道:「公主,你既然来了,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什么事二嫂但说无妨。」只要能让你和皇兄和好,你问什么我都愿意回答。这是德馨公主的心里话。

楼清羽斟酌片刻,将去往凤鸣谷前那一夜,曾在蟠龙殿听到她和迦罗炎夜对话的事说了,问道:「我想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迦罗德馨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个,不由心慌道:「哪里有什么隐情,只是我向皇兄撒娇罢了,随口胡说的。」楼清羽淡淡一笑,道:「德馨,你现在已过双十年华,却迟迟未嫁,难道当真没有什么理由吗?」他见迦罗德馨神色微变,道:「我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只是那日你们的谈话委实让我好奇,便私下调查了一番。」迦罗德馨紧张道:「你查到什么?」楼清羽幽幽一叹,盯着她淡淡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吗?」迦罗德馨结巴道:「二嫂,你、你都知道了?」其实当年先皇一干兄弟中毒之事极为隐密。先祖皇帝大怒,除了斩杀了长皇双子外,还将所有知情的御医全部血洗。到得今日,知道此事的除了几位当事人外,应再无他人知晓。只是迦罗德馨到底年轻,禁不住楼清羽使诈,稍一用计,便都说了出来。

楼清羽确是在诈她。他是查过,却没查出什么具体内容,只有一些蛛丝马迹,此时越听越是心惊。

莫怪当年迦罗真明忽然将孕育子嗣的段妃打入冷宫,而北郡王以他没有子嗣一事大作文章。而在苍州时几次要对童儿下手的那些听风楼的人,想必也是奉北郡王之命要除掉炎夜的子嗣。

原来,当初皇天监卜的卦,言迦罗氏此脉必为楼氏所出,由此而来。那炎夜楼清羽闭了闭眼。

他相信炎夜和他在一起不是为了孩子。毕竟身为暗双之事,若不是自己处于主攻之位,让他意外怀上,想必迦罗炎夜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何况当年有第一个孩子时,迦罗炎夜并不想要「二嫂……」迦罗德馨见他一直不语,有些忐忑。

楼清羽微微一笑:「如此,也是天意。」迦罗德馨似是不知如何是好。

楼清羽看出她的心思,道:「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皇上,只当不知道是了。」「皇兄为何不亲自告诉你?」「……许是怕我乱想吧。毕竟是皇家秘辛,多知无意。」「二嫂,你放心,当年御医诊断过了,此毒只到皇兄和大皇兄这一代而已,再不会延续第三代。童儿不会有事的。而且而且皇兄的后宫也不会再有所出,你的地位不会有人能够取代。」楼清羽淡淡一笑,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德馨,你不要想得太多,你正是青春年华,不要被此事耽误了。你看先帝虽然中毒,还不是一样留下了你们这些子女?不要给自己背负太多的心理负担,人生苦短,尽情享受自己的生活才是首要。」迦罗德馨迟疑道:「二嫂,你、你什么时候回去?」回去?

楼清羽轻轻一笑,道:「那要看皇上的意思了。」迦罗德馨低声道:「皇兄生性好强,脾气是硬了些,不过他对你却是一片真心。还望二嫂耐心等待,皇兄必会接你回去的。」楼清羽淡笑不语。

迦罗德馨走了以后,静儿留了下来。楼清羽虽然看不见童儿,但有这个孩子在身边,心下也是大慰。可是想到迦罗炎夜竟把孩子送到他身边,又不由为他担忧。

楼清羽现在处理江南的产业已完全不避讳,虽然离开了迦罗炎夜,但还是想为他做些事情,至少在商业上帮帮他的忙。他不知道迦罗炎夜什么时候才会完全放下戒心,相信自己,但至少现在他还有耐心等待。

楼清羽没有想到,他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年。这一年中,朝堂上翻云覆雨,行事大变。在崔相之后不久,林贤王因勾结外族而落马,林贤妃被查出纵火冷宫之事,打入了冷宫,不久被赐死,朝堂和后宫都是一片新格局。

不过这些事都离他很遥远了。他从不想参与这些事,听过也如清风过耳,淡淡一笑。只是童儿始终让他惦记。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风到。

三年一届的选秀活动又快展开了。皇上后宫稀薄,子嗣只有太子一人,便有许多大臣催促着皇上纳妃,但皇上一直不为所动。

很快便是静儿满岁,再过几天又轮到童儿的六岁生日。

楼清羽已经一年没有见过童儿,不知他过得如何,心中惦记。想到迦罗炎夜,知道他想必也是如此想念着静儿,一时心下感慨,不知二人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将来是否还有挽回的机会?

他心下暗自决定,如果静儿满岁之际迦罗炎夜还没有决断,那他也无需再等下去了,就此收拾了东西,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这日,他像往常一样易了容,上街溜达溜达,想给秋儿和司锦的第二个孩子买点礼物。一个月前秋儿再次当了爸爸,这次是个男孩。

楼清羽想到这是秋儿的长子,打算给孩子买个护身锁之类的。

他在街上溜溜达达了半晌,买完东西,随意逛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打在腿上。

楼清羽心中一动,四处看了一眼,没有发现异样,以为是自己错觉,又继续前行,但随即又有一物轻轻敲在小腿上。

楼清羽心下一凛,凝神向物体飞来之处看去,并无异常。忽然视线掠过,在一不引人注意的拐角处看见一青衣人,头戴斗笠,隐在墙角。那人见他望来,飞快掀起面纱一角,快步向巷子里走去。

楼清羽浑身一震,眼神一亮,跟着闪进了那个小巷。青衣人在前方拐角处等着他,看他寻了过来,又快步向前走。楼清羽紧紧跟在后面,二人在凌乱狭小的巷子里左转右转,直到甩掉了所有暗卫,那青衣人才闪进一座独门小院。

楼清羽紧追过去,大门露出一缝,并未关严。他迅速掠了进去,关好大门,回身一看,见那青衣人已掀了斗笠,浅笑盈盈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他。

「二哥─」楼清羽激动地叫了一声,扑了过去。

此人正是失踪已久的楼清翔。楼清羽万万没有想到,他和父亲大哥寻找多年的人就这样轻松的出现在他面前,激动不能自已。

「二哥!清翔!」楼清羽紧紧抱住他,几疑是在梦中。

楼清翔轻轻挣开他,「好了,别抱这么紧。几年不见,你的力气渐长啊。」「我不是在做梦吧?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为什么音信全无?你知道我和父亲还有大哥有多担心么?你的毒解了吗?你、你……」楼清羽激动得语无伦次。

楼清翔拖着他的手走进厅堂,「放心,我这几年过得很好。我一直和他……隐居山谷,专心解毒,直到近两年毒已完全解了,才回来找你们。」接着笑道:「你身边的暗卫可真不好打发,我跟了你好几次,今日才找到机会和你见面。」楼清羽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低声问道:「真明……他好吗?」楼清翔面目含笑,道:「他也很好。」楼清羽见他眼底蕴着温情笑意,心下一亮,「你们在一起?」神是秘谁楼清翔没想到他说得如此直接,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过了片刻,才微微窘迫地点了点头。楼清羽想起刚才抱着他时的异样,低头望去,不由吃了一惊。

「你、你这是……」楼清翔脸红,抚住已经隐隐隆起的腹部,微笑着道:「说来话长……」原来当年他和迦罗真明被北郡王软禁,利用密道逃了出去。迦罗炎夜当时派了刺客前来暗袭,其实并非要取迦罗真明的性命,只是想把他们截出京城,带到南方。

那刺客确实下了毒,不过那毒对没有内力的人无效,只是让人失去知觉,犹如假死一般,但对有内力的人来说便麻烦了许多。

楼清翔当时守护在迦罗真明身边,发现茶水有问题,代他饮了下去,结果自己中了这莫名其妙的毒物。

二人化妆潜逃出京后,迦罗真明本有翻身的机会,毕竟他是大齐正统的继承人,手下自然有人接应。但是当时楼清翔不仅中了刺客之毒,还被北郡王下了许多药物,内力全失,几乎性命不保。

迦罗真明为了他,竟放弃了皇位之争,带着他千里迢迢去寻找解药。其中艰辛不必多说,这几年来,他们一直躲在江湖上最为神秘的药谷之中,直到去年楼清翔才完全恢复了健康。

「本想着今生我能守护他,保护他,却没想到反而拖累了他。」楼清翔笑道:「原来我真是自作聪明呢。」楼清羽不知说什么好。迦罗真明是真正一位重情重义之人,可以为了爱人而放弃天下,如此胸襟,让楼清羽钦佩,也隐隐羡慕。

「可是你怎么会……真明和炎夜不是都中了上代遗毒吗?」楼清羽盯着楼清翔的肚子感到匪夷所思。

「也许是我们的心意感动了上苍吧。我也不知道……」楼清翔想到腹中的孩子,脸上便流露出慈爱温柔之色,微笑道:「总之,今日的一切,我们都不曾后悔!」离开楼清翔的小院,楼清羽心里说不出的轻松愉快。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后的释放。

他仰头看着晴空万里,只觉生活如此美好,春风如此醉人,连脚下的步伐都轻快起来。他的眼前好似打开了一扇窗,似乎他和炎夜的隔阂,也可以慢慢消失殆尽。

也许真是想什么便出现什么。

楼清羽刚走到家门口,便看见一人头戴斗笠,站在门前。他呼吸骤停,停下脚步看着那人。那人也回过头来,虽然隔着面纱,但楼清羽却能感觉到那双炙热锐利的黑眸。

「你来啦。」楼清羽笑得清雅悠然,心下却怦怦跳得飞快。

「嗯。」那人低低应了一声,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他。

楼清羽看着他,歪了歪头,道:「你来做什么?想好了么?」「想好了。」那人慢慢撩开面纱,露出久违的英俊面容,「我来接你回去。」楼清羽觉得他消瘦了一些,却更加成熟沉稳,不由微笑道:「你学会信任了么?」迦罗炎夜也轻轻一笑,「也许还学不会所有,但我会努力!」一股暖流从心底缓缓流过。楼清羽上前拉住他的手,微笑道:「那回家吧。我们看看静儿。」迦罗炎夜没想到他如此轻易的便接受了自己,不由望着他,但觉这一刻,从未有过的宁静。

一阵暖风从二人身旁缓缓拂过,楼清羽心下轻笑。

绿树红桃千满枝,又是一年春风渡。

春天,果然是个好季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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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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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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