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剑长一尺八,剑身通体墨黑,剑鞘深红,其名离火。
慕容云飞小心地拆开锦包,其中果然是离火剑。
他只用过这把剑一次,那是在他离开观天门前,叶岚拿给他玩的。当时他十分喜爱,拿在手里把玩许久,叶岚曾笑着问他。
“要不要跟师父比划一下?”
他一怔,随即摇头。“云飞是师父的弟子,不用外人的武功和师父比试。”
叶岚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难过。“是师父为难你了。”
他只摇摇头,把剑还给了叶岚。当时他从未想过,自己有再拿起这把剑的一天。
自七岁开始拿剑,练得是叶岚的破冰剑法,十岁开始用起左手,练了离火剑法。初时他不大会用左手,怎么也拿不好剑,后来不服输的个性让他花更多的时间去练,现在要问他左手练得好还是右手练得好,他回答不上来,因为他总是用更多的时间去练他的左手。
他也曾想过,他把左手练的那么好做什么,将来若用得到的话,难不成用来打他师父吗?但他没有办法马虎,既然练了就要练好。他喜欢练剑,而且练离火剑法对他来说相当有趣,他在其中发现了为何离火剑法胜不了破冰剑法的理由,他在自己的脑子里不断演练过,二种剑法如何相制。现在若是叫他对上叶岚,他未必没有胜算。但刀剑无眼,全力以赴的后果必有死伤,他无法拿剑对着他的师父。
撇开这些不谈,这把剑十分美丽,他也十分喜欢,但他却把离火剑还给了叶岚,也没有收下叶岚送给他的随身配剑。
“那是师父的剑,等师父退隐后再送给徒儿吧。”
随便拎了把剑去到京城,温清玉知道他不爱名剑,便送了他一把精钢所铸的好剑。他开开心心地收下,一直用到现在。
他抽出离火剑,漆黑剑身在月光下透出柔亮的光芒。舞弄了几下,觉得右手的伤还复原的不够,他还需要再休养几天才成。喘了口气放下剑,感觉有人靠近了他身后。
“你欠我一个解释。”
颜磊站在他身后,看起来还算冷静。
慕容云飞回身苦笑,“对不起,师父说谁也不许说,连相爷都是,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从你到后山练剑就开始了?”
慕容云飞点头,“是的,十岁至今十四年了。”
颜磊叹了口气,没有想到慕容云飞居然会瞒了他这么久,“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算的?”
慕容云飞泛起笑,“你呢?如果我终究得与师父一战,你又怎么打算?”
颜磊拧起眉,他并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他开玩笑,于是冷着脸,像是有些赌气地开口。“你已经不是我师弟了,而他是我师父,你说呢?”
慕容云飞的脸色看起来暗淡了些,“不是你师弟了,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吗?”
颜磊并不想让他难过,也没有想过他会这么问,想了半晌才回答。“你想要是什么?”
慕容云飞伸手拉近他,很认真地问他。“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颜磊怔了下,对他来说,慕容云飞就是慕容云飞,是他的师弟;是他的家人,也许他什么都可以是,但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见颜磊像是很迷惑的神情,他放弃问出答案,却不太甘心地贴上他的唇。
轻轻地含吮他的唇,终于能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就怎么也不想放手。慕容云飞紧抱住颜磊,用他的双手。虽觉得右手还是隐隐发疼,却只叹了口气,不肯放手,只低头把脸埋在颜磊颈边。
“……你没有回答我,你怎么打算的。”颜磊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慕容云飞没有马上回答,他在思考。
如果……我说要走……你会跟我走吗……?
他没有问出口,他现在不想知道答案。只是抬起头来,安慰似地笑,“我还没有打算,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对师父拔剑,你知道的。”
颜磊略低下头,他当然知道,他怕的是慕容云飞突然离开,到时没人找得到他,自然就不用实现当年与陆寒阳之约。
“没事的,你不用操心。”慕容云飞轻轻抚摸他的发。
颜磊没有问,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天色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嗯。”慕容云飞应了声,恋恋不舍地放了手,想转身回房的时候,颜磊突然拉住了他的右手。
他握住了他的手心,目光从他手腕处的那条伤痕往上望。抬头对着慕容云飞,眼神清澈。
“到我房里好吗?”
慕容云飞怔了下,望着他清亮的眼眸,他露出笑容反握住他的手。
“嗯。”
***
晚风夹杂阵阵花香扫来,温清玉在走进庭院里,他发现事情已经脱出了他的预期。原本以为叶岚气定神闲的模样,是打算把慕容云飞带走,却没想到他原来让他练了离火剑法。
原本,他想等事情结束,不管成不成功,他都要叫叶岚找个人继承观天门,然后回到他身边。
现在他却发觉叶岚另有打算。无论如何,叶岚都不可能跟慕容云飞动手,那结果不是送慕容云飞走,就是送走叶岚。
温清玉觉得无比烦躁,不知如何决定。当年在皇上和开平之间,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抱了开平就走,现在呢?在叶岚和慕容云飞之间,他该保住哪一个。
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温清玉觉得十分烦恼。
“……你在做什么?”
温书吟从外面回来,就看见温清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难得地看起来犹豫不决的样子。
原本只要遇见温清玉,温书吟都会绕条路走,自从桑儿死后,也许是内疚,也许是看到了温清玉的另一面,他对他的态度也开始有了转变。
温清玉回头,笑容不变。“没什么,年纪大了,夜里老睡不着,就出来走走,我以为你要早上才会回来。”
温书吟迟疑了下,“我听说云飞的事……所以就回来了。”
“这孩子居然能瞒这么久,也真亏他能忍,不过他一天也没休息,就净在府里乱走,让他早些休息,你明天再去找他吧。”
温书吟想到方才他想去找慕容云飞的时候,发现他不在房里,只见颜磊的房门紧闭,里头也没亮灯,就放弃去找他了。
“……那我回房了……你也早点休息。”温书吟丢下不太习惯的关心话,转身要走。
温清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你还恨吗?”
温书吟停下脚步。很久没听到温清玉这么问了,记得从五岁起,每年他生辰的时候,温清玉都会问他一次。
一时之间竟不记得自己以往是怎么回答的。
不过,现在真要问他还恨不恨,他也不知道。‘报仇’这二个字对他而言,曾经深沉地重刻在他心上,想抹也抹不掉。
但现在,已经习惯了那份重量,他已经不知道那算是恨还是不恨。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然回答。“恨不恨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要做的事还是要做,不做我永远无法把它放下。”
听见温清玉的轻叹,温书吟握紧手上的剑。“你答应过我的,等我帮你完成了你要做的,你会让我去做我该做的。”
温清玉想他正该是意气飞扬的年纪,却被困死在这里,只是不知困住他的是自己,亦或是他手上那把剑。
温清玉缓缓地点头,“我答应过的,我不会反悔。”
温书吟跟他对望了一阵,不知还有什么可以说,于是回身,“我去睡了。”
走了二步停了下来,可是没有再回头。“……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你。”说完举步离开。
留下温清玉一个人,在院里叹息。
***
六天后,正是夕阳西沉时,于东城门前。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无人的广场前,夕阳西沉后,只要城门一关这里便不会有人。
司徒翌隐身在大树后,待马车停了一阵,他确定四周无人才现身。
“殿下,小人依约来了。”司徒翌恭敬地站在马车前。
小楚替宋冬环开了车门,他依旧手执绢扇,轻巧掩下他那张漂亮脸蛋上古灵精怪的笑。“不错,敢回京里来,表示你真有胆子,不过要跟着我可不是有胆子就够了……你了解吧?”刻意在话中停顿了下,宋冬环的意思司徒翌怎么会不明白。
“小人明白,殿下要小人怎么做?”司徒翌低下头掩住笑容。
如果他那天没有看错,马车里的那个人应是五年前退出江湖,人称‘单骑千山过,刀落万里平’的铁骑易非。
据说他生在边关战乱之时,十二岁从戎,十六岁已是长孙将军的前锋骑兵队里最勇猛的一个。
刀落万里平便是长孙将军曾赞他的一句话,在战乱结束后他离开军队走遍江湖,就靠他的一把名刀‘破阵’和爱马‘霜白’。但五年前他突然消失踪迹,其后再没有人见过易非的刀和马。
原来是入了越王府给小太子作伴。司徒翌暗笑,纵横沙场骈驰江湖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得找个靠山靠,就算如易非这般铁汉不也如此?
司徒翌知道易非早年沙场上争战曾受过重伤,后因内伤郁结而功力大减,现在若要对上他,自己并非毫无胜算。
“你还真有把握哪。”宋冬环微笑,回头朝马车里说话。“那这个人就交给你了。”
“谢谢殿下。”
司徒翌眉心一拧,这声音跟他上次听见的不太一样,而且他似乎曾听过这个声音。
他抬头,只怔了下随即冷了面色,“殿下,这算什么?”
宋冬环眨眨眼,却是笑得开心,“测试你的能力呀!你今天若是杀得了他,为了你这等人才,就算跟温家作对,我都把杀了他的罪给你挡下,这等时节你都会想着要靠哪边站了,何况身在宫里的我呢,正好我迟迟无法决定该靠哪一边,这就赌在你身上了,瞧我把这么重要的决定都栽你在身上,你可得好好表现呀。”
望向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的慕容云飞,司徒翌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能力站在他面前。
“慕容总管,倒是久违了。”司徒翌盯着他的右手。
慕容云飞回以微笑,举起他的右手,“不用看了,如你所愿,这只手废了。”
司徒翌挑起眉,不了解慕容云飞的反应。
“在你临死之前,我要告诉你,你犯了多少错。”慕容云飞尽力保持冷静地开口。“你杀死的那个姑娘,她姓温,闺名凤仪,是现在相国温清玉的独生女,更是当今皇后赐名,皇上御封的桢祥郡主。”
慕容云飞望着司徒翌渐渐泛白的脸色,想他无论如何都要带着这颗头去祭小桑。
“可是你杀了她,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还没有许人,也什么都不懂,她连叫相爷一声爹都来不及,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吗?”慕容云飞缓缓地拔出剑来,用他的左手。
而司徒翌在看见那把剑的时候,才真正地脸色苍白,这才知道为什么慕容云飞可以这么有把握的站在他面前。直盯着慕容云飞拔出他的剑,他冷冷地笑,“不晓得慕容总管是否悟出破冰剑法和离火神剑谁强些呢?”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慕容云飞冷笑,飞身朝司徒翌冲去。
日落时分,夕阳完全落下的时候,天色一片漆黑。马夫小楚在马车周围燃起三把火,就着那一点火光,刀光剑影闪烁不止。
离火剑墨黑剑身在黑夜里竟淡淡流转火般红光,在火把照映下仿佛烧红的铁块一般地赤中泛黑。
每种剑法与兵刀,均有天生相克与相迎的相性,赤黑的离火剑迎上艳火般通透轻薄的碧红刃,竟似铁匠烙铁般地轻易可断。
“你瞧谁会赢?”宋冬环斜倚在易非身上,凝神注意火光闪耀之隙,两剑交击的剑光与飞跃的身影。
易非拉了条狐裘包住宋冬环,“碧红刃要赢过离火剑是不可能的,要是司徒翌不废了慕容云飞的右手,拼死一战,也未必讨不了好,这就是命中注定。”
一点火光在离火剑端舞动,而剑在慕容云飞手上。剑走火舞绵延缠绕,光影流转之间碧红刃竟不知不觉变得暗淡无光,因为火红的闪动全在离火剑锋上,没了光彩的碧红刃要如何得胜?于是在离火剑削断了碧红刃的时候,胜负已分。
剑断人亡。
通透轻红的碧红刃在折断的瞬间竟似生命逝去般变得灰白无色,就如司徒翌倒下的身躯和离颈的头。
易非不顾宋冬环的抗议伸手掩住他的眼。“小楚,帮总管收拾一下。”
“是。”小楚应了声,从车底捞出个布袋,上前去把司徒翌的头装了起来,也不知布袋子什么布料,还冒着鲜血的头装了进去,竟渗不出一丝血水。
“其它的我会叫人收拾,总管请上车吧。”小楚恭敬地说。
“麻烦你了。”慕容云飞接过那个布袋,朝小楚一笑便上了车。
直到拖着宋冬环上了车、关上车门后易非才放开手,宋冬环不满的抗议,“干嘛不让我看。”
慕容云飞微微一笑,“这不太好看,见血的事太子殿下还是少看的好。”
宋冬环觉得慕容云飞看起来似乎轻松了些,“你给你的小郡主报了仇,该开心了吧。”
慕容云飞敛去了笑,心里依旧是自责。“就算报了仇,死去的也活不回来,我宁可她活着。”
“已经发生的事也没有办法,慕容兄请节哀,好好思考下一步才好。”易非认真地说。
慕容云飞一时没听懂易非那‘下一步’的意思,对上宋冬环漂亮的大眼,才想起温书吟的生辰没几天就要到了。
“哪有什么下一步呢,时候到了,该做的事就得做。”慕容云飞觉得这二个人挺有趣味,要是换个时地,也颇值得一交。
“你不怕吗?”宋冬环侧头望向慕容云飞。“宫里禁军有上万,就算父皇顾了你家相爷的面子,来个五千你也麻烦吧?”
“殿下,就算五万我也得去。”慕容云飞温和回答。
“你认得燕长青吧?”
“当然,他是殿下的武学师傅,我进宫时见过几次。”
“那你该知道他的天雷有多强。”
“我知道。”
“那你不怕?”
慕容云飞笑了起来,易非叹了口气,“你这问题不是回到原点吗?慕容兄不是说了,无论如何他都得去。”
宋冬环仍是一脸疑惑,“你家侯爷有哪点能让你那么忠心,连明知道送命都要去,你不怕死?”
慕容云飞笑得无奈,却没行一点不甘愿的意思,“我已算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一次又怎么样,以主子来说他是没什么好让人忠心的,不过他是我兄弟,所以我死都要去。”
宋冬环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垮下肩。“你们不过是义兄弟都这么有义气,我却连亲兄弟都不想理我。”
易非习惯了他这副装可怜的模样,睨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慕容云飞认真地对宋冬环说,“有些话,我劝劝殿下,也许这话难听了些,但是肺腑之言,希望殿下听得进去。”
宋冬环没有望向慕容云飞,只默默地点点头。
“殿下实可以不必急,越王妃再怎么样也是您亲生母亲,她做的再绝再狠也是为了您,您越是急着想见四哥,她越放不下这根眼中刺,她年纪这么大了,您忍心看她整日就为了这事白了头发,说实在她不管做什么温家都不放在眼里,您何不把找我家相爷麻烦的时间放在王妃身上,多陪陪她,她就不会觉得是我四哥抢了她的一切,您该知道,她的一切就是您了,谁都可以怪她只有您不行。”
宋冬环头只越来越低,易非有些不忍,便握住他的手。
“皇后要您回越王府的目的就是要您多陪陪王妃,您也别再和王妃赌气,也许她就没时间去想别的事了。”慕容云飞温和地神情多少像是对待个孩子,“若您真的想念四哥,我会安排,只是这事急不来,请殿下宽心等待。”
“真的?”宋冬环抬起头来,惊喜地说。“你真的肯再让我见我大哥?”
“当然,只是我还得跟我家相爷商量,这事我一人不能决定,也要告诉我四哥才行。”
宋冬环又低下了头,“你家相爷讨厌我……”
慕容云飞咳了声,“那不是真心的……就跟殿下讨厌我家相爷一样吧……”
宋冬环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的意思是这点你家相爷跟我一样像个孩子吧。”
慕容云飞笑了起来,“这的确是。”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建议,我会找时间回去陪我娘的,你也要答应对我的承诺,所以你要活着离开皇城。”宋冬环认真地对慕容云飞说。
“谢谢殿下,我必尽力而为。”
眼看距城已近,慕容云飞看看周围,“请停在这里就可以了,我还有地方要去。”
易非知道这里靠近严家茶坊,便敲敲门让小楚停下马车。
“就此告别,能再见面的话,应该好好与慕容兄喝一杯。”易非诚挚地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易兄保重。”慕容云飞朝宋冬环一揖,便下了马车。
待华丽的马车离去,慕容云飞提起手上沉重的布袋。
桑儿……这是大哥拿来祭你的……
慕容云飞带着跟手上布袋一般重的心情,走向严家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