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夫人陷入昏迷,医生发出病危通知那天下午,丁语恬本来跟怎么都不肯放弃的蒋叔苓有约,要跟蒋家大哥见面的。
根本没有心情多想,她毫不犹豫地打电话去取消约会。不过,蒋叔苓的电话打不通,她只好匆匆留话之后,赶到医院去。
加护病房内,医生在施行急救,丁语恬站在外面走廊上,手足无措。只有家人可以进去,她根本不是家人,当然不得其门而人。
但,夫人的家人呢?
除了也是接到通知赶来的董事长以外,根本没有别人。利仲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试图联络他,却找不到他,每隔十分钟她就打一次电话,但一直没人接。
她从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焦虑、难受、椎心刺骨的疼痛……翻涌交织,全部化成对利仲祈的愤怒。
他为什么不来?平常不是天天都在的吗?为什么偏偏这个紧要关头不见了?
坐在坚硬冰凉的塑胶椅上,单薄衣物无法抵御强悍的冷气,丁语恬一直在发抖。直到加护病房的电动门开启,满脸疲惫的利董事长定出来时,丁语恬才真正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漫入全身。
那是怎样的表情神态,她至今无法描述。
“啊,你还在这里?”董事长看到她,只是安静地挥挥手,“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再跟你联络。”
“董事长……”
不知道为什么,丁语恬强烈感受到董事长是想调离她。
夫人已经病危了,这一走的话,谁知道再回来时,会是什么状况?但她却说不出“想见夫人最后一面”这种话,实在太痛了。
“真的没关系,你走吧,小芳不会想让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至今还用小名称呼夫人,两人的戚情真可说是携手到白头,但生老病死却如此残酷,硬是要拆散爱侣。丁语恬难受得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再不舍,她还是安静柔顺地依言离去。
回到自己住处,丁语恬失魂落魄到极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机械式地动作着,用一些日常琐事分散注意力,从下午到傍晚、从傍晚到天黑,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电铃响时,她去开门,压抑深藏的不甘、愤怒、痛苦……才突然冒泡泡似的全部冒上来。
“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都联络不到!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嗓音尖锐到破碎。
门口站着的,是一身黑衣、头发凌乱的利仲祈。脸色极糟,面对强烈的质问,他一言不发,只是把手上的文件夹摔到她面前。
她接过,看到里面是董事长夫人的几张照片:健康的她笑容温柔慈蔼。
“选一张,礼仪公司的人要当遗照。”他冷冷丢下一句,推开她自顾自走进没开灯的客厅。
颤不得他的无礼,丁语恬紧跟在他身后,震惊到说话都结巴了,“遗、遗照?为、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要选?”
“人都死了,现在不选,何时选?”他粗暴地说,“四点多就签字放弃急救了。”
这么说……夫人,已经不在了吗?
犹如五雷轰顶,丁语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她不相信,一定会有奇迹发生的。她三点离开的时候,医护人员都还在努力,利仲祈根本没去医院,他一定是乱说的。无论如何,夫人不会这样就走的。
利仲祈已经走到小沙发前,跌坐进去,整个人像是累垮了,手撑着头,也是一言不发。
丁语恬转身,把烧炭般烫手的资料夹放在桌子上,拒绝跟它有任何牵扯。她安静移动到厨房水槽前,继续刚刚在做的事——洗菜。她不相信。她不要追问,也不想求证,反正一定不是真的。
洗啊洗啊洗,洗得干干净净之后,开始切菜。切得细细的,先摆在盘子里。再去料理解冻的鱼,小心地把刺先剔掉……
待锅子里的汤开始滚的时候,利仲祈才在她身后冷冷问:“你在做什么?”
“煮粥啊,材料都准备了,趁新鲜赶快煮一煮。”她木然回答,脑袋跟嘴巴都不像自己的,机械式地反应着。
“为什么要煮这么多?”
“啊,我……”
经他一问,丁语恬才低头检视。可不是煮了太多,旁边惯用的保温盒都摆好了,好像一煮好马上就可以装盛起来,送到医院去……
医院,以后都不用去了。她下意识地煮了这么多,但夫人已经吃不到了。
就在那一刻,一切都变成真的。延宕多时的疼痛迎面袭来,她痛得弯下腰,扶着流理台边缘,几乎站不住。
一双大手由后往前撑住了她,下一瞬间,她已经被紧紧抱住。
手臂、胸膛都坚实有力,她却感受到精壮身躯传来的微微颤抖。
像是溺水的两人,只有彼此可以攀附;他们相拥得好用力好用力,深怕一放手,就要灭顶。
“不是真的……我不相信……”她听见自己喃喃在说,“夫人会没事的,对不对?我不相信她已经……”
利仲祈粗鲁地吻住她,蛮横而用力,他悍然地堵住了所有的疑问跟想法。
不要说,不要问……一切,都暂时不会成真。
可是,在彼此唇间尝到的苦涩,到底是什么?
他们拥得更紧,吻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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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是甜的,但泪是苦的。
在晨光中醒来,丁语恬的眼睛肿得几乎要睁不开。一个晚上到底能流多少泪,她终于知道了。
胸口沉重得几乎要透不过气。压在心上的,不只是昨日的噩耗,还有一只坚硬的男性手臂。啊,对了,昨夜利仲祈没有离去。这个男人,全身都是硬的。
素手轻轻抚过肤色黝黑的手臂,她模模糊糊想着。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悍然掠夺着她的一切,个给她喘息的机会。
不像温柔甜蜜的缠绵,而像是凶猛的搏斗,最终,一方落为被撕吞落腹的猎物。她喘息呻吟甚至轻泣讨饶之际,他却一点也不退缩,反而更狂野猛烈,彻底把她啃得一干二净。
她没有逃或挣扎,反而是毫不犹豫地迎合,甚至紧紧缠着那刚硬的身躯,想要得更多、更深。在狂暴尖锐的极致来临之际,她的唇咬破了,眼泪溃堤,毫无办法地痛哭出声。
眼泪那么多,多到满出来了。利仲祈只是粗喘着,丝毫不肯放松,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红透的脸蛋,紧闭的双眸,以及如雨般狂泻的泪。仿佛他无法哭出来的泪水和悲伤,都以另一个形式,灌注到她体内……
昨夜的风疾雨骤,终有停歇之时;今晨他们互相紧紧依偎,安静地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我今天也要去一趟公司。”原来他早醒了,只是没有出声。此刻,他的嗓音低沉而沙哑。
抚摸着他手臂的纤手僵住,“你要去公司?”
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医院的门外,从那时开始,董事长其实就一直在劝说,要利仲祈到公司上班。而利仲祈宁愿在家摆烂,每天无所事事,也不愿去公司帮忙。到后来,董事长都得请丁语恬打电话找利仲祈,才约得到孙子。
丁语恬其实不明白,他都愿意从国外回来了,也不急着走的样子,为什么不愿意到公司上班?老人家这么低声下气求他,他全都听不入耳,真是个顽劣的死小孩!
说起来,他真是个不听话的孙子,董事长要他帮忙公司的事,他从头到尾都不合作;夫人一直希望能撮合他和她,他也……嗯,等等?
这、这算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不过无论如何,夫人已经看不到了。
整个人又陷入低落的深渊,丁语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悔了?”误解了她的沉默与僵硬,利仲祈另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手,“昨夜,我很抱歉,如果……”
她轻轻摇头。“我也有责任。”
受伤的两人,躲在彼此怀抱里,藉肉体的欢愉暂时忘却冷酷的现实。不能单说是谁的错。因为流着泪却紧紧拥抱、不肯放手的人,明明是她啊!
气氛暧昧却带点尴尬,情况变成这样,绝非他们始料能及。
利仲祈起身,背着她开始穿衣、整装。那样好的身材,丁语恬远望着都开始脸红。昨夜疯狂却激情的情景一幕幕在脑中重演,她的脸更红了。
“董事长今天大概不会上班了,我要去帮忙处理一些事情。”他的嗓音还是那样低低的,却一下子就把现实给拉了回来。
是啊,埋头逃避也只能逃过一时,无论如何,太阳还是会升起,还是要起来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丁语恬也拥被坐起,不过,昨夜太过激烈的关系,她全身都在酸痛,一直起腰,就忍不住轻轻呻吟出声。
不由自主的轻吟又软又甜,利仲祈只觉得入耳一阵酥麻。他还没意识到之前,身体已经自己动作了,转身回到床前,轻轻握住滑腻的裸肩。
“怎么了?不舒服?”他低声问,亲匿而私密。
“没事,只是有点……有点酸而已。”她不敢看他,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抱歉。”他再度道歉,“我有点失控,下次一定会小心一点。”
哪里只是“有点失控”?昨夜明明就……等一下!丁语恬突然反应过来,他说“下次”是什么意思?
她诧异地猛然抬头,却正好迎上他俯下来的唇。两人之间,一直以来,若即若离、又爱又恨的吸引力,在昨夜已经加热到沸腾,轻轻一触又是燎原大火,相接的唇立刻胶着,再也分不开。
她尝起来真甜。樱唇好软,轻轻的呻吟好娇媚……是,他已经迷失了。
他真的抗拒过,却一步步定到这里。
昨天,他刻意逃避着医院或利董事长打来的电话,完全不肯面对现实。而残酷的现实,却在傍晚时分,硬是逼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所以他接了,没想到是礼仪公司的人打来的。
“利董事长给我们利先生的电话,想请您来一趟,讨论关于夫人的告别式的日期,要发多少讣文,还有亲友名单……”对方非常客气,公事公办地说着,“还有,要请利先生选一张照片,要放大当作遗照用的,请尽快给我们,可以吗?”
“为什么找我?”他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抖。
“利董事长说,一切都由利先生您来处理。”对方叹了一口气,“董事长跟夫人感情这么好,现在心情悲伤、不能管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就辛苦利先生您了。”
所以,是真的了?他一直不想面对的噩耗,还是发生了?
逃避有什么用?几年前,逃到了美国去,还是要回来;从医院逃开,夫人还是死了;从越来越吸引他的人儿身边逃开,却又忍不住,在最痛苦的时候,来到她身边,把她拥入怀中,恣意汲取一点慰藉。
想到将要面对的一切,他不得不中止这个越来越深的吻。放开一脸迷蒙,美得叫人心悸的丁语恬,利仲祈自己都想痛苦呻吟。
“我真的该走了,要去公司。”他抵着她的额,低低说。
“嗯……我今天……也要去上班。”丁语恬努力要回神,可惜还是昏昏沉沉,简直像在喃喃自语,“那就……等一下再见?”
闻言,利仲祈安静了几秒钟。
“可以的话,我真不想在公司看到你。”
“嗯?”丁语恬更昏沉了,她一点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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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公司,整个气氛都变了。
董事长没有出现,这是理所当然;夫人刚刚过世,众人一起感到哀伤,也是很合理,但为什么大家的脸色,都那么诡异?
是心虚也是心情混乱,丁语恬只想躲在自己的座位上,用电脑萤幕当屏障,不要面对任何人,可是情况不允许她变成鸵鸟。
“语恬,那个人是谁?”业务部的同事过来串门子,表情很凝重,“董事长呢?”
望着走进办公室的孤傲修长身影,丁语恬的心怦怦跳着,只能摇摇头,不敢多说,深怕露出蛛丝马迹,让同事看出端倪。
“听说是董事长的孙子。奇怪,这么久都没看过,怎么现在就跑出来一个孙子?”一向很八卦的会计小姐也晃过来插嘴,还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会不会是来分遗产的?”
“胡说八道!死的是夫人,董事长又没怎样,分什么遗产?!”
“谁不知道这公司是夫人娘家出钱开的?夫人已经死掉了,遗产当然要分啊!何况董事长身体也不太好的样子……”
“真的吗?怪不得最近看董事长脸色都很糟!”
“我还听说啊……”
“不要说了!”丁语恬听不下去,她霍然起身,一张俏脸好严肃地板着,毫无笑容,“大家都没有别的事要忙了吗?”
闲言闲语中的同事们都吓了一跳。一向柔柔静静的丁语恬,居然会突然发飘,让众人始料未及。
“……是……也没什么要忙的。”会计小姐吞了吞口水,嗫嚅回答,“我们已经这样闲很久了,业务量超少的,根本没事。”
丁语恬还是冷着俏脸,“没事做,可以去帮别人。”
“好像都不缺人帮忙……”
“那你们可以下班了。”她凛然说。
抱着一叠待过目的文件、帐单,丁语恬不再跟同事们多说,迳自走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利仲祈正在里面接听电话,一脸严肃。
“我知道,我会处理。”他做个手势,要她把档案夹放下,就又转回去继续讲电话,“晚上我会过去一趟……嗯,可以。”
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和坐在沙发上,也很局促的营业部经理、会计主任等人面面相觑。
好不容易,利仲祈讲完电话了,转过来面对众人,却是看也没多看她一眼,迳自开始跟经理主任们讨论紧急应变的事宜,晾着一个美美的秘书小姐,花瓶一般地站在那儿。
“啊,这是我们董事长得力助手,丁秘书。你们认识吧?公事方面,利先生有问题的话,都可以问丁秘书。她对于公司营运、董事长的事情都很了解。”营业部经理很会看状况,忙着介绍着,“丁秘书,你也坐下来一起开会。”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丁语恬轻柔问着。
“不用了。”利仲祈拒绝的语气非常冷。
丁语恬一愣,睁大了明眸,有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可是,关于告别式跟讣文的部分,像亲友名单,也得要了秘书来处理
“也不用。火葬时只有至亲几人会到,不用大费周章,我们也不发讣文,不需要人帮忙。”利仲祈说。
他的语气、表情一点温度都没有,还斜望了她一眼,好像在奇怪她为什么还不出去似的。
那一眼比陌生人还陌生,完全不像早上才从她床上离开的……的什么?他们,可以算是情人吗?
被看得差点吐血,丁语恬个性再好,都吞不下这口气,她转身就走。
人家都不需要帮忙了,甚至好像不认识她,还开口要她走,那她何必硬赖在里面自讨没趣?
走出办公室,她回到自己座位。翻开有着董事长夫人慈蔼笑容照片的文件夹,她的眼前又模糊了。
夫人,你看看你的乖孙子,阴阳怪气的欺负人哪!
这一天一夜间经历太多的风波起伏,此刻丁语恬只觉得身体、心灵都好累好累。她埋头处理电子邮件,又回复了一些比较急的电话之后,愠怒又委屈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这才注意到办公室没人了。
大家居然都真的提早下班,落跑得干干净净。这阵子以来,她忙着跑医院,忧心夫人的病情,不是不知道办公室状况古怪,但像这样的情景,还是让她心惊。
再这样下去……她不敢也无力多想了。
三位“同层”还在办公室里面开会密商,讨论着伟大的、不需要丁语恬帮忙的重要事宜。丁语恬干脆收拾好东西,打了卡,打个内线进去说她要走了,有事请手机联络之后,就准时下班去了。
走出大楼,晚风扬起她的发梢,一股蚀心的孤寂茫然突然涌上来。
习惯了一下班就过去医院看看的日子,而此刻,她不用赶着去看夫人,以后也都不用去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突然又热了。
形单影只回到住处,她安静地为自己准备简单晚餐。心里空荡荡的,做什么都不对;一直很想哭,却又哭不出来,闷到了极点。
直到稍晚,来了一通电话。
“是我。”传来的,是那个令人恨得牙痒痒的低沉嗓音。
“我是丁秘书,请问您哪位?”一听就有火。她在赌气,所以故意用最职业、最冷淡的语调问。
利仲祈没有理会她的挑衅与不友善,淡淡说:“跟叶经理他们开会到刚刚才结束,我现在过去,等我。”
说完,他很俐落地挂了电话。留下这头的丁语恬,拿着手机,站在房间中央发呆。好久好久,都动弹不得。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