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幸运的是,房东是个好脾气的人,美中不足的是,房东喜欢搓麻将。放下电话,许绍羽如是想。在将近十二点的深夜,房东爽快地答应了送钥匙过来,不过,得等他搓完一圈。许绍羽归心似箭,倒不是他有多恋家,只是他不知如何与小咏相处。他环视这个与他的房间格局相似的小套间,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真看不出这是女孩子的房间。布置简洁至极,沙发和置物柜倒很大,可都很老旧了,显然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客厅没有电视,唯一比他的房间多出来的电器就是一部小巧的电话。门口没有鞋架,老实说摆在过道的那几双鞋也用不着鞋架。只是,他看着脚上的男式拖鞋和身上这件男式T恤,不敢深究它的出处。
卧室的门开了,许绍羽反射性地坐直,目不斜视。小咏走出来,把补好的衬衫递还给他。他接过,不经意间瞥见她脚上超大的拖鞋和身上与他身上这条T恤同一式样的衣服,不由怔然。想起她那副大大丑丑的玻璃眼镜和用来夹头发的衣夹,他对眼前的女孩又多了几分敬畏。
他轻咳一声,道了句“谢谢”。小咏不做声,只点了点头。许绍羽沉默一会,又补充说:“房东一会就来。”
小咏仍是没有反应。
他觉得背上开始淌汗了,正考虑要不要开口告辞,一个玻璃杯却递到他面前。他郝然,又轻声道谢。接下玻璃杯时,他注意到小咏的手小小胖胖的,就如小孩子的手,莫名地想笑,急忙再咳一声掩饰过去。指尖透过玻璃感受到杯内凉凉的温度,在这个夏夜,奇异地安抚了心头的不自在。在客厅柔和的黄色灯光下,听着另一头小咏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许绍羽忽然觉得无比安宁。一个月前辞掉工作来到这个南方小城,走得坚决,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寻求什么。赖床,在街上闲逛,狂看闲书,日夜颠倒地玩游戏,他努力让自己活得悠闲,或者说是颓废,心中仍是虚虚实实,不知所措。没想到,在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夜晚,陌生的女子身边,竟有了安定的感觉。
这个女孩,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好友的妹妹活泼叛逆,整日不知所踪,难得出现在家几回;偶像更换频繁得让他永远记不住名字,房间里更是从椅背到天花板都贴满了海报,每次他经过都觉得自己是上古人类。大学的女孩子倒没那么奇怪,只是太强了,偶尔听到不知从什么渠道传出的女生寝室夜谈内容,足以让他相信男性除了传宗接代外浑身上下一无是处,送进屠宰场还会被人嫌肉太硬,真的看不出来这些平日巧笑嫣然的女生这么女权主义。后来出去上学,又不习惯外国女孩的直白。
许绍羽细细想起,从小到大,还真没与女孩子走得太近过。他侧头看向小咏,她额前的头发垂落腮边,面容不大真切。有些零乱的发角翘在细长的脖颈,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可以看见柔和的线条上细细的汗毛。他飞快移开目光,忽生一种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的错觉。
平心而论,这女孩真的没什么性别感,似乎也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形象(想到她的眼镜的发夹,他又想笑了),个性冷冷的,与她和同事有些疏离,招待顾客也不热乎。还有——胆子蛮大,喜欢植物,责任感出乎意料的强。许绍羽脑中乱七八糟地下了几个结论,几乎真要以为自己与小咏是多年的老友,而不是半生不熟的新邻居了。
莫咏从未想过自己会让陌生男子踏进家门,但等她意识到时,她已这么做了。还好这位“沉默是金”先生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没有多问,或是说什么“真不好意思”、“方便吗”之类的废话,不然她会不客气地让他在楼道上吹一夜冷风。
她挖出一条自己当作睡衣用的男士T恤,递给“沉默是金”先生。他一愣,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换下那件衬衫,我要缝纽扣。”莫咏只好出声说明。他倒是知道自己找浴室换衣服,她真怕他呆呆地就在客厅脱起来。
等他从浴室出来时,莫咏忍不住嫉妒起来:自己可以当连衣裙穿的T恤,套在他身上却再合身不过,还平添一份慵懒的感觉。她终于首次正眼打量他:高高瘦瘦,长得还不错,慢条斯理的动作总让她觉得他脸上应该架着一副很书生的眼镜。不过可惜,没有。初见时他眼睛深深的颜色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近看之下,她发现这双眼似乎没什么温度。不管他表现得多么温顺,她仍下意识地将他定义为非我族类。
莫咏躲进卧室,三两针便把纽扣缝上了,再出来时,“沉默是金”先生已给房东打完电话,正规规矩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她把衬衫还给他,顺手倒了杯水。
“谢谢。”他低声道。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话,很温和的嗓音,却不知怎的有丝变声期少年的稚气。她的耳朵痒起来,像是被风刮过。忍住战栗的冲动,她在沙发另一头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看。
如果要莫咏选择,她宁愿躲回卧室,反正这个人看起来“很乖”,绝不会把她的客厅搬走。但是不行,他住在对面,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想给人留下拒人千里之外的印象,简而言之,她得“陪客”。
“沉默是金”先生一如既往地沉默,莫咏低头看书,心里第一千万次地感叹自己蓄起额前刘海的决定真是无比英明。碰到尴尬的场面,头一低,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给彼此省了应付的麻烦。以前这么对小敏说时,曾被她骂有病,说她是逃避现实。逃避现实吗?也许是吧。可她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错,不令人尴尬,给自己轻松。再说了,碰到必须聊天的场合,她也可以很“诚恳”地挤出笑脸,滔滔不绝,从自己的祖宗八代聊到对方的后世子孙。可身边这位先生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她有什么办法呢?
换了另一个人,在这样接二连三的巧合下,恐怕两人早已成睦邻了。莫咏真的很佩服他,打死也不吭一声,她也只好陪他冷场。现在她只盼望房东快点来,然后房门一关,撒盐保佑自己不要再碰上这位令她不知如何应付的芳邻了。
房东出现在门口时,她感激得真想跳过去拥抱他圆圆的啤酒肚,房东大叔熟悉的酒糟鼻从没有一刻显得如此可爱。不过,“沉默是金”先生也很识相,匆匆道了一声“晚安”便逃了,只是莫咏一点都不想为他鼓掌,相反她狠狠地瞪着已不见人影的大门,因为——他把她的睡衣给穿走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她发现房门口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散发着清香的男式T恤,上面还摆着一张卡片,用钢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多谢”两个字,最逗趣的是下方还画了一个低头抱拳的古代侠士,寥寥几笔却是栩栩如生。莫咏不禁笑了出来,开始觉得,有这么一位邻居其实也不错。
今天不宜出门,许绍羽瞪着紧闭的大铁门想。他刚刚吃完早餐回来,却发现没有带钥匙,连大门都进不去。站了一会,始终不见同楼的住户出入。算了,他当下决定去书店逛逛。这半个月来,他不时光临那家书店,有时买一两本书,有时只是纯粹地看看。那些女店员已经认得他了,有时还会跟他开开玩笑,反而住在对面的小咏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推荐书时也是公事公办的口吻。老实说,他不大愿意接近她,也许是她周围“生人勿近”的气息。
来到书店,却没有见到小咏,这倒是很难得。那几个女店员热情地打招呼,他点头敷衍过去,便躲到一旁看书。刚开店不久,没什么人,女店员们又聊起天来,他本不在意,却突然听到小咏的名字,耳朵不由竖了起来。
“对啊对啊,明明私下跟我聊得好开心,第二天又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你也有这种感觉呀?真怀疑她是不是双重人格。”
“没见过那么敬业的,夜班天天上,书单天天写,整天只会书书书,也不喜欢跟大家一起去玩。”
“得了得了,小咏哪里惹你们了,净在背后议论她?”冷不防一人不耐烦地说,竟是叫做“小敏姐”的女孩。
其他人立刻不吭声了,半晌,只有一个女孩怯怯地问:“我们只是好奇嘛,小咏跟我们好不一样哦。小敏姐,你不是说你跟小咏是初中同学吗,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呀?”
许绍羽闻言,不禁多看了小敏几眼,那是个颇“艳”的女孩,瓜子脸,丹凤眼,细长的眉毛高高翘起,叫人一看就不敢多惹。他一直以为她对小咏有敌意,没想到她现在竟帮小咏说话,而且两人竟然还是同学。
小敏冷冷地说:“你们觉得小咏以前会是怎样?”
“我们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嘛。不过,她以前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不好的事?”小敏哼声,“小咏初中时就很有名。”
围着她的女孩眼睛亮了起来。
“她很喜欢逃课,而且逃的都是主课。”
“要想见到她,只能在美术、历史这些课。”
“不过早上第一节课她是绝对没影的,因为她爬不起来。”
“你们猜她成绩怎样?”小敏不怀好意地问。
“那还用说,总不会很好吧?”那个女孩撇了撇嘴。
“Bingo!她一向是年级前几名,升学考时还拿了全校第一。但是她没有去上重点高中,反而报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然后她考上了重点大学,又在毕业前一年主动退学了。”小敏说完,满意地环视身边嘴巴张成“O”形的女孩子,冷冷一笑,“怎么,你们原先是不是以为她是那种在学校被人欺负,或是被男人抛弃性格大变的怪胎?”
女孩子们不好意思地交换了目光,这些正是她们以前八卦闲聊的内容,没想到竟落到了小敏耳里。
“小咏什么都不说,个性又那么特别,我们才会胡思乱想的。”
“现在变成‘特别’,不是‘怪’了?”小敏仍冷言冷语,“所以小咏才不提她的事的。她说现在的人太看重背景了,同一个人,过去的经历不一样,别人对她的看法也天差地别。”
“小敏姐,那你又是怎么和小咏混熟的?我一直觉得你有大姐大的气质,按理说不会理那些优等生才对。”
“哎呀,”小敏突然眉飞色舞起来,“我以前是混过一段日子啦。刚入学时和小咏同桌,又见她老是跷课,我还以为她是同一国的,蛮罩她的。后来知道上当受骗,小咏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你们知道,很多成绩好的人鼻孔都长在头顶上,看不起我们这些人。我当小咏也是这样,就不再理她了。隔了好几年在街上碰到她时,不知怎地竟叫住了她,她倒蛮高兴,我这才知道她的个性就是不冷不热的。不过,当她听到我在书店工作,一副羡慕得不行的样子时,我也很惊讶呢,她原先那份工作工资可高多了。“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落进许绍羽耳里,直至他回到住的地方,仍在他脑中盘旋。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只是心头有些骚动,什么东西隐隐呼之欲出。坐立不安,干脆走到阳台上透气。意外地,他竟看到大铁门外站着的正是占据他思绪的女孩。他花了三分钟观察小咏,这段时间内她共看了十一次表,往巷口张望了二十三次,来回走了三圈。
她在干什么?许绍羽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抓起钥匙走下楼。开了大铁门,小咏似乎没注意到他。他任铁门敞着,踱到挂在门外的信箱前站了一会,信箱里塞了几片树叶,他细细研究,把每片叶子的形状在脑中又勾画了一回,然后转去欣赏墙角那棵枝叶繁盛的空心果树。不知过了多久,巷口转出一辆机车,小咏迎上前,埋怨了几句,跨上车子走了。
许绍羽忍俊不禁,摇头,觉得自己和那个装树叶的信箱一样,呆呆的。
今天要去订书,路有一点远,她特地打电话给店里的送书员,让他载她去。美美地睡了一觉,十点二十五分精神抖擞地走下楼。十点三十一分时那家伙还不出现,又迟到了。有时候小咏真怀疑他是不是男人,身为女性的她习惯早到等人,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反而拖拖拉拉。十点四十分,她正等得不耐烦,身后的铁门突然开了,她没回头,反正同楼的住户她也不认识几个。
过了好一会身后也不见有人出来,莫咏奇怪了,微偏脸一看,正对上那抹高高瘦瘦的背影。啊,“沉默是金”大侠。
自从受到那张画着古代侠士的卡片后,她就这么偷偷叫他了。这几个星期,他来书店很勤,却从没主动来“睦邻”一番。小敏她们最近老是谈论他,话题就绕着他的长相打转,较活泼的已经跟他搭话了,可他总是笑笑,不说话。他这副德性,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两人唯一说得上话的,便是他到柜台上问有什么好书的时候。小敏她们根本不喜欢看文学书,她只好勉为其难地介绍几本。下次他仍是不直接问她,硬是要到柜台上碰软钉子。更叫莫咏看不惯的是,不管她介绍什么书,他照单全收,也不懂选择一下。有一次她起了坏心,塞了本最俗烂的言情小说给他,第二天小敏特地问他读后有什么感想,这呆子竟回答:“太过非现实主义了,不好说。”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
只是,他到底在看什么?莫咏不着痕迹地移了一个角度,用眼角瞄他。“沉默是金”大侠一脸肃穆地对着门前那个只会有树叶的信箱致敬,足足“敬”了七分钟。看他的表情,似乎从那几片烂叶子被虫蛀出的痕迹中看出了维纳斯之类的美学。七分钟后,他仰望头顶上的空心果树,其专注程度令莫咏怀疑四月份被附近的小孩打捞一空的空心果是否还有余孽苟存。
正当她几乎要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的冥思,死工读生终于在千呼万唤后出现了。莫咏朝他直翻白眼,意思意思地责怪了几句,明白多说无用,他下次仍不会守时。楼下一位住户与她擦身而过,她听见身后模模糊糊有人说:“先生,又忘了带钥匙吗?”她抽空拨了一眼朝后望去,只看见“沉默是金”大侠尴尬的笑脸。某个念头飞快地从脑中闪过,莫咏还来不及捉住,工读生就发动了车。
直到晚上回来,看到白天被人致敬了很久的信箱,她才想到:莫非他以为我忘了带钥匙,特地下来开门等我进去?她想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但“沉默是金”大侠今早古怪的举止却在眼前一遍遍重演,令她不怀疑也难。
走上楼,莫咏掏出钥匙,却迟疑着没有开门。她回头,怔怔地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门。突然一声轻响,门开了,她望进他古潭一般的黑眸中,只是这回,她不再觉得这潭水没有温度。当莫咏意识到时,她已轻笑出声,然后问:“‘沉默是金’先生,尊姓大名?”
眼前这男子一怔,随即轻弯嘴角,用他那好听的嗓音回答:“许绍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