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凝视了凌峭片刻,叹口气,终于关灯离开,随手拉上了门。
凌峭在他离开后睁开了眼睛,四周一团漆黑。
眼睛眨了眨,想哭,但终究流不出眼泪。他知道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丁沂那样,这么多年来默默的照顾着他,疼着他。
那些都不可能是骗他的。
凌微说的对,他霸占了丁沂这么多年,他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的温柔,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丁沂的心里,要的是什么。
在他曾经怀疑丁沂和颜暮商之间是否存在着另一种感情的时候,他想的是,就算是那样,他也绝不放手。
他其实早就设想过这样的场面,只是他以为那两个人,一定不会打破这种局面。
他以为他们都舍不得伤害他。
凌峭……你好卑鄙。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咒骂着自己,积蓄在眼眶中的眼泪,终于缓缓的流了下来。
9
唐欢一大清早就被门铃声吵醒了,揉着眼睛看表,靠,七点都不到,这哪个瘟神上门来了?
打着呵欠毫无形象的走过去开了门,凌峭拖着个行礼箱站在他面前:「我要搬出去住,房子还没找,能先住你这儿吗?」
唐欢张大着嘴,呆呆的看着他:「你,你要搬出去?」
凌峭低着头,不安的揪着衣角:「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丁沂。」
他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听到丁沂离开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忍不住一直哭,被那些温柔的回忆片断纠缠着,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卑鄙不堪,硬生生把颜暮商从丁沂的手中抢过来。可是,他们谁又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他,这份感情是他抢来的呢?
他想着自己和颜暮商交往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都是他小心翼翼珍宝般收藏在心底的欢喜。忽然之间说没就没了,忽然之间他发觉自己成了个第三者……他想或许他们都不是存心骗他,可是又实实在在是真的骗了他。
唐欢抓着自己的头发:「这个……你和丁沂说了么?」
凌峭摇摇头。他几乎一夜没睡,六点不到就爬起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出门就来这儿了。他身边几乎没有朋友,根本就不知道该去投奔谁。对于丁沂,恨是恨不起来,这世界上他唯一恨不起来的只有那个男人。可是要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的坦然面对他,却又无论如何做不到。说他一点儿不介意一点儿不计较,那是鬼话,他承认自己是自私的——可是面对爱情,有几个人不自私呢?
他承认自己在守着这份爱情时,的确是刻意的忽视着丁沂。他承认自己藏着小心眼,心安理得的沉浸在颜暮商为他编织的爱情中。或许是卑鄙的吧……只是他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想紧紧抓住自己的爱情,又有什么错呢?
十七年是爱,一年就不是爱了么?
没办法去恨,却又没办法去原谅,凌峭从来不懂怎么处理这种局面。除了暂时从那两个人面前逃开,他不知道要怎么办。
唐欢叹口气,侧开身子:「你先进来吧,住下来再说,房子我再帮你慢慢找。」
凌峭默不作声的拖着箱子走进去,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唐欢拿着手机走进了洗手间,还关了门。他知道唐欢一定是去打电话给丁沂,告诉他自己在他那儿,免得丁沂着急。其实在唐欢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个细心而体贴的灵魂。自己明明和他不算很熟,这个时候却也只有他肯收留自己了。
好一会儿唐欢才走出来,一边换下睡衣一边对他说:「我要去片场,你打算干吗?」
凌峭机械的摇着头。
唐欢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干脆你跟我一起去吧。一个人呆这儿也没意思吧。」
说实话,凌峭越是安静,他就越是胆战心惊。这个男孩子像座活火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还是带在身边安全点儿……然后又忍不住苦笑,自己顶替丁沂做了凌峭的保姆么?
丁沂在接到唐欢的电话后,一时之间愣住了,不管唐欢说什么,几乎都只能回答几个字:「好」,「麻烦你了」,「谢谢」。
他没想到凌峭居然逃到了唐欢那里。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如果不是极端不愿面对他和颜暮商,以凌峭那么内向的个性,怎么也不会去厚着脸皮去找唐欢吧?
他吃了早饭,走去上班,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一连出了好几个差错,差点连文件都签错。一直挨到下班,这种状况下自然也没有加班的必要,随着人流挤进了电梯然后又跟着往前移动。然后,隔着玻璃大门,意外的看到门口竟然停了一辆颇为眼熟的蓝鸟。
是颜暮商的车。
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颜暮商一只手搭在车窗边,看到他,微微点了点头,掐灭了抽了一半的香烟。
「你在这里等我?」丁沂问了一句废话。
「我不来找你,你也不会去找我吧。」颜暮商看着他拉开车门坐进来,于是发动了车子,「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吧?」
丁沂坐在颜暮商身边。他知道他们的确是应该好好谈谈。可是……谈什么呢?在事情变成这种局面后,他们能说些什么?要讨论怎么在一起么?
怎么都觉得像个笑话。
「想说什么说什么吧。」颜暮商双眼看着前方,淡淡的说了一句。
丁沂忍不住扭头去看他。他怎么能这么从容?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在他们又一次联手狠狠伤害了一个男孩子后,他怎么能这么镇静?
「我真的很不明白。」丁沂露出个嘲笑,「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大概和你构造一样。」颜暮商回了他一个同样嘲弄的笑容,「都是从里黑到外吧。」
车子一个拐弯,驶上立交桥。车厢内又陷入了沉默。这种时候,似乎不论什么话题都是导火索,一引即爆。
赶上了下班高峰期,堵车堵得一塌糊涂。丁沂坐在车内,和颜暮商并排等着红灯转绿灯。他觉得自己也像被堵在十字路口的车一样,烦躁,郁闷,却又束手无策。
原来和这个男人互相撕下了面具后,随之而来的是这样的僵局。
「丁沂。」颜暮商再次开口了,「和我在一起,对你来说就这么难?」
「对你来说就很容易?」丁沂激烈的反问,「我们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像两个白痴。你还要一直白痴下去吗?」
丁沂呆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不好吗?我倒是习惯了。」
他已经习惯了呀,习惯了和颜暮商之间保持着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习惯了这么多年的彼此折磨,也习惯了在爱与恨之间寻求到一个平衡点,相安无事的生活下去。
为什么忽然要改变这种局面呢?
当这份感情已经变质,不再是单纯的爱,也不再是单纯的恨,而是承载着太多的伤害背叛后,渐渐的终于磨成了灰,为什么一定要让它再死灰复燃呢?
这样的他们,就会过得更好吗?
「你他妈的……非要说这种半死不活的话吗?」颜暮商陡然间发怒,车子猛的飙了出去,「你还良心不安啊?你他妈什么时候有过那玩意儿?跟我在一起你就不是人了?你他妈早就不是人了!」
丁沂的怒气呼的一下也被挑了起来:「我他妈不是人,所以就要跟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在一起?颜暮商啊,感情你是真爱上我了?什么时候的事?你骂我变态的时候爱上我的吗?抢我女朋友的时候爱上我的吗?追凌峭的时候爱上我的吗?!」
旧帐忽然统统被掀出来,颜暮商一口怒气涌上喉咙眼,赤红着眼转头吼道:「你难道不是变态?不是变态你当年上我上那么爽?喜欢我,你他妈没长嘴巴不会说啊?」
丁沂一直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忽然之间被颜暮商掀了出来,一时羞怒交加,气得手指发颤,正要反骂回去,猛然发现颜暮商正扭着头怒气冲冲的看着他。
他他他……他在开车呀!
「颜暮商,你他妈看着路开车呀……啊——!」
颜暮商猛然清醒过来,车子已经歪歪扭扭的向着马路边冲过去了。他一边慌忙踩刹车一边手忙脚乱的打着方向盘,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丁沂惊惶失措到极点的惨叫声中,车子毫不犹豫的撞上了前面的一辆小货车。
丁沂从坐位上弹了起来,一头撞上了前面的挡风玻璃,眼前一黑时,他还在想,他妈的,每次坐车都记得要系安全带的,怎么偏偏就这次忘了!
***
黑暗中似乎一直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撞击着自己的脑袋,一抽一抽的疼。神智明明已经清醒了,却睁不开眼睛——不,确切的说,是已经睁开了眼睛,却还是陷在无边的黑暗中。
感觉到眼皮是撑开了的,却被什么东西包住了,要死命的才能睁开一点点。
头还是很疼,胸口也很疼。多年前被踢断肋骨时也是这种感觉。手和脚都不能动,什么也看不见,静悄悄的一片黑暗。
手指头轻轻动了动,然后迅速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
「丁沂,别怕。」
敏感的竖起耳朵,听清楚是丁泓的声音,立刻放松下来。自从那天替凌撒了谎,承认自己和颜暮商在一起后,他和丁泓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他知道她一直等着他给她一个解释,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要解释什么。两人在电话里总是冷场,丁泓不会逼他,从小到大,丁泓总是相信他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即使当年闹得那么不堪。
「我……在医院?」他艰难的开口,喉咙疼得厉害。
那只手轻轻的握着他的手:「你要好好休息,你受伤了。」
那是非常温柔的语气,丁沂的手却颤了一下。丁泓的温柔让他有些害怕,每次只有在他的情况非常糟糕的状况下,丁泓才会这么小心的对待他。
似乎是……很怕伤害到他一般的小心。
「我的肋骨又断了?」
「嗯,不过还好,多躺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手和脚都不能动……没有断吧?」
「没有,都好好的,只是骨折了,医生给你打上了石膏而已。」
「眼睛也受伤了么?」
「是,被玻璃的碎片划伤了。不过不要紧,你安心养伤,公司那边,有你姐夫呢。」
丁沂还想问什么,一时又觉得说不出口,最后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了:「颜暮商……他没什么事吧?」
握着自己手的手掌抖了一下,他听到丁泓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答:「他没事,他系了安全带,只是撞在方向盘上,晕过去了而已。现在已经醒了,和你一样,躺在病房呢。」
丁沂沉默了下来,只是微微颤抖着的手指,泄漏出他内心的害怕。
丁沂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车祸两个字。小时候父母在车祸中丧身的打击太大,他对那种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打从心底里恐惧。可是现代社会,不可能到哪里都凭着一双脚走去。有的选他一定坐巴士,实在迫不得已要坐别的车,上车前他一定会小心的系好安全带。
只有这一次,他忘了。
当丁泓不再说话了后,四周就显得特别的安静。又过了一会儿,耳边响起了细微的人声,似乎有人特意压低了嗓门在哭。丁沂不安的动了动,握着他手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些。
「谁……在哭?」
「……没有谁在哭,你好些休息吧。」
再仔细侧耳一听,真的就没有一点点声音了。丁沂就想,或许人看不见,就会变得格外的敏感吧。
病房的门被悄悄的推开了,有人踮着脚尖轻轻的离开。丁泓松开握着丁沂的双手,站起来,跟着走出了病房。
凌峭的身子靠在墙壁上,双眼红肿,还在不住的抽泣着。
「哭什么。」丁泓淡淡的说,「命保住了就是万幸。」
「可是,可是丁沂他……」
「他受的住,不管什么事情落在他头上,他都受的住。」
凌峭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出来,唐欢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我们回去吧。」丁泓笑了笑,有些虚弱,「从他进手术室,就一直提心吊胆。现在人也醒了,再没什么可怕的后果了。眼睛……又算什么呢?」
和他们惨遭横祸,连命都没了的父母比起来,丁沂至少幸运得多吧。
只是毁了一只眼睛而已……破相也不算什么,男人也不用那么在乎脸吧。
穿过走廊,等在电梯门口,几个人的神情都十分疲倦。
「我不知道,他原来这么在乎那个男人。」丁泓仿佛自言自语,神色萧索,「自己伤成这样,还不忘问那个人要不要紧。」
凌峭听到这句话,身子抖了抖,抬头看着丁泓。
「当年把他折磨得那么痛苦的,应该也是那个男人吧。」丁泓笑了笑,叹口气,「如果这是他选的,那我有什么办法呢?」
她这个弟弟,倔强起来是怎么都不会回头的。这世界上虽然有那么多温柔可爱的女子,有那么多甜蜜温馨的爱情,可是丁沂都不肯要的话,那她也只能站在他那边,希望他能幸福。
即使是千疮百孔的幸福也好。
「对了。」丁泓忽然转头看向凌峭,「你不是说颜暮商已经醒过来了吗?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来看丁沂?」
凌峭讷讷的不知怎么回答,唐欢在一边冷笑着回答:「他哪里有空来看丁沂,病房里全是他公司跑来巴结老板的员工,连他父母都专程赶回国了。」
丁泓面色一变,冷笑了一声,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丁泓率先走了进去。
唐欢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凌峭:「你不去再看看颜暮商吗?」
凌峭摇摇头,眼眶红红的,低声说:「不用了,知道他没事就好了。」
当得知颜暮商和丁沂出车祸时,他吓得整个人都差点晕了。不可否认,这两个人在他的生命中都占着极大的分量,当他赶到医院时,却发觉两个人都被送进了手术室。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丁沂从手术室出来后,仍旧昏迷中,而颜暮商只是头部受伤,手臂骨折,昏迷了两天醒来了,并没有什么大碍。
颜暮商醒过来后,他站在病房外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没有进去,悄悄离开了。他还是无法面对颜暮商,那个男人给他的伤害太深了。
***
颜暮商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上插着点滴,脑袋上缠满了绷带。他有些费力的扭过头,看到床前围满了人。
他的父母坐在他身边,见他终于清醒过来,面上的忧色消散了下去。他妈妈紧紧抓住他的手,微红着眼睛:「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会出车祸!」
颜暮商愣了愣:「妈?你,你和爸怎么回国了?」
「接到你秘书的电话,说你出了车祸,我和你爸立刻就买了机票回国了。」他妈妈轻轻替他擦了擦脸,「你昏迷了两天,幸好没什么大事。」
病房里四处站着他公司的下属,床边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果篮以及补品。一听说老板受伤,大家都急急忙忙奔过来,这种时候不献殷勤,什么时候献?
见老板一家团圆,众人也不好继续留下来煞风景。再说,老板醒来后看到他们,心意已经到了,可以离开了,于是纷纷说了一番要颜暮商安心养伤,他们会好好工作的劝慰话语后,一个个礼貌的退出了病房。
颜暮商浑身还痛着,头更痛得厉害。他心里担心丁沂,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想爬起来,却又挣扎不起来。他父亲皱着眉头按住他:「你刚醒来,要去哪里?」
「我,我还有一位朋友当时也在车上,我想去看看……」
「自己都伤成这样了,好些了再去看吧。」他妈妈连忙也帮着按住他,「横竖都在这个医院,等你能下床了,我们陪你一起去看。」
颜暮商闻言,心里苦笑一声,让他父母陪着他一起去看丁沂?说因为他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车子上吵了起来,所以发生了车祸?
虽然心里担心,但以他目前的状况,要下床去看丁沂的确有些困难。何况父母都在眼前,也不太好去。于是只好暂时闭上眼,等他爸妈走了再说。
实在有太多的话,当着他父母的面,无法出口。
颜暮商躺在床上,满心气闷。他住的是高级病房,父母轮流守在他身边,他醒来后已经过了一天了,一直想去找丁沂,却一直找不到藉口摆脱他父母。想打电话给丁沂,又发觉自己的手机在车祸中报废了,更加郁闷。
凌峭和唐欢都没来看他,颜暮商心头的不安愈发的强烈……是不是因为丁沂出事了,所以他们都没空过来?
中午,颜暮商一觉醒来后,见他父母不在病房,试着动了动身子,正想叫护士进来拔了他手上的针头去找丁沂。刚掀开被子,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唐欢走了进来。
「醒了?」唐欢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四周,「你爸妈走了?」
「你知道我爸妈回来了?」
「昨晚来看丁沂,经过你病房时看到的。」唐欢在他对面的空床上坐下,嘲讽般的一笑,「好热闹。」
「丁沂呢?」颜暮商一开口,觉得嗓子火辣辣的疼,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几个字,「他有没有怎样?」
「刚醒来,还不能动。」
颜暮商大骇,挣扎着就想爬起来:「他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
唐欢抱着双臂看着他,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要结冰,半晌,颜暮商听他缓缓的说:「我不知道。不过医生说……起码一只眼睛是保不住了。」
颜暮商浑身一冷,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明知道他最怕坐车,为什么不提醒他系好安全带?」唐欢狠狠的盯着他,「为什么会出车祸?为什么你不小心一点?」
颜暮商面如死灰,只是一动不动的任凭他指责怒骂。
丁沂……瞎了一只眼睛……
因为坐他的车,因为和他吵架,因为他在那一瞬间,忘了看前面。
「带我去看他。」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颜暮商一把抓住唐欢的手臂,「带我去看他,快点!」
「他现在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眼睛上还缠着纱布,你去看他,有什么意义?」唐欢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是打算要对他负责么?啧啧,那我还真是感动啊!」
「你他妈到底走不走?!」颜暮商暴怒起来,一把扯下了自己手腕上的针头,鲜血一飙,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站起来就要走。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了,他爸妈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替他买回来的午餐。
「你要去哪里?」他妈妈惊呼了一声,急忙走上前,又看到他手腕上的血迹,以及被他随手丢在床上的针头,吓得声音都抖了,「你,你这是干什么?」
颜暮商吸了一口气:「我要去看看我那位朋友。」
「什么了不得的朋友,要你这么拼了命的去看?」他父亲也怒起来,「你忘了医生说你至少一星期后才能下床吗?给我回去躺着!」
唐欢在一旁冷眼看着。
「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颜暮商终于一字一句的开口了,直视着他的父母,「出车祸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正准备要他答应我,这辈子和我在一起。」
唐欢不敢置信般的瞪大了眼睛。
颜暮商的父母先是一愣,他妈妈立刻就反应过来:「什么?那个人是你女朋友?」他爸爸也露出个笑容:「原来你已经有了个感情好到要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了吗?也是,你离婚都这么久了,是该再找个了。既然这样,也怪不得你着急。我们陪你过去看看她吧?」
颜暮商咬着牙:「不是女朋友。」
「啊?」
「你们也认识,他是丁沂。」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丁沂,颜暮商的父母自然认识。儿子多年的好友,以前回国时,他还替颜暮商到机场接过他们。一起吃过饭,印象中挺有礼貌也很有分寸的一个男子,话不多倒是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怎么会和他儿子是……
「你,你是说你和丁沂,你和他是,是……」他的父亲实在说不出那三个字。
「是!」颜暮商一横心,点头承认,「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你疯了你!」他的父亲霎时暴怒,「玩儿什么不好你玩这个!你,你……」
「这怎么可能啊?」他母亲颤抖着开口了,「你怎么可能喜欢个男人?你不是还结了婚的吗?炎炎你不要吓我们好不好?那个丁沂哪里像女人?」
颜暮商听了他父母的话,一瞬间甚至有些想笑。原来在他父母的认知里面,他和丁沂这样的只算「玩玩」,他喜欢个男人就要那男人像个女人?他妈妈是不是以为被男人爱上的男人,都是像人妖那样的?
「如果我只是玩玩,那我玩了十七年,算不算玩太久?」颜暮商慢慢的开口,「我只想说,这辈子,我就耗在他一个人手里了。」
这句话,颜暮商说得很坚决,一字一句,没有半分犹豫。
他和丁沂两个人,早已经溶进了对方的骨血,能放手早就放手,又何必纠缠这么多年。如果两个人都死也不肯低头,那也只能一方先妥协。他认了,不管夹杂在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是爱是恨,有多少愧疚,掺杂着对旁人的多少伤害,他统统都认了。
三十多岁的人了,又还有几个十七年经得起厮磨。就算明知以他们两个的个性,在一起也未必会幸福,但还是想在一起。不想再作朋友,也不想互相憎恨着做仇人,只想单纯的,在一起。
「难怪当年你死活要回国……」他父亲面上一片灰白,「就是为了那个男人?」
颜暮商低下头,算是默认。
虽说不完全是事实,但也没有反驳的必要。他当年要回国,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想找丁沂的私心?看到他有了女朋友,愤怒到连手指都在发抖,真的只是纯粹的恨么?
不能容许他身边有任何亲近的人存在,不能原谅他在离开自己后独自幸福。于是蛮横的介入,强行的夺取,那夹杂着强烈恨意的独占欲,究竟是哪一种感情,又有什么重要呢?如果那就是爱的话,那他就承认自己爱着丁沂。
那是……绝不可能把他让给任何人的爱。
「你,你……」他父亲见他居然承认了,气得浑身发颤,「你居然瞒了我们这么多年……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
「爸。」颜暮商走前一步,正欲开口,「啪」的一声,他的面颊上已经落下了重重一巴掌。
「伤好后就跟我们回国!」颜父抖着手,哑着声音吼道,「想跟个男人在一起……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门都没有!」
颜暮商一动不动的直视着他父亲:「我不跟你们走。」
他爸爸气得扬起手又要打下来,被他妈妈拼命拦住了:「别打了,炎炎伤还没好,你让他冷静冷静。」
「这个畜生,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像是不冷静?!」
「我们先回去吧,你现在就算打死他也没用啊!」颜暮商的妈妈拉着他爸爸,声音哽咽,「他那个倔性子和你一模一样,让他晚上自己好好想想,我们明天再来吧。」
颜暮商的爸爸被妻子活拉硬拽的扯出了病房,还憋着一肚子火:「你干吗要拉我走?放着那个畜生去找那个男人吗?!」
「你是要在他身边二十四小时看着他守着他?还是要活活打死他?」颜暮商的妈妈叹口气,「你想想看,炎炎认识丁沂多长时间了?十几年啊!怕不是这么容易就会放弃吧?他今天既然敢在我们面前承认,八成就是铁了心了。那孩子的性格你不了解吗?他下定决心的事情有谁拦得住?」
颜暮商的父亲怒道:「那你是打算让他跟个男人在一起了?」
「当然不是。」颜母苦笑一声,「我的儿子,我会想让他跟个男人在一起?我要你和我回去,一来是让炎炎自己冷静一下,二来是我们赶紧回去找了炎炎的护照,买了机票下星期就一起回美国吧。」
颜父冷哼一声:「只怕他未必肯走。」
颜母回头看了颜暮商的病房一眼,转过头,毫无表情的道:「那就看在炎炎心里,究竟是那个男人重要,还是生他养他的爹娘重要了。」
病房里,剩下颜暮商和唐欢两个,一片沉默。
「啪啪——」
唐欢轻轻拍着手,笑起来:「颜暮商,我简直要崇拜你。真是精彩啊,你居然向你父母出柜了?」
颜暮商左脸上还残留着红印,他冷冷的看了唐欢一眼:「要幸灾乐祸,就滚出去。」
「哪里。」唐欢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我佩服你的勇气呢。要说我嫉妒么?颜暮商,当年你要是能拿出这种魄力来爱我,你也和你父母说你不跟他们去美国,你说会怎样?」
颜暮商眸子一暗,半晌,只能含着愧疚的道:「唐欢,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停!」唐欢摇手打断他的话,「我没有和你翻旧帐的意思,再说我也不爱你了,你不必一副欠着我一条命的样子。只是你这么一厢情愿的同你父母摊牌了,你有问过丁沂愿不愿意么?」
颜暮商淡淡的道:「他还要怎么耗下去,我都奉陪。」
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破釜沉舟,那丁沂不管再怎么逃避,他也绝不会放手了。
「带我去看看他吧。」
***
丁沂躺在病床上,今天医生照例过来,帮他换了纱布,重新上药。他感觉到自己的右眼完全睁不开,医生说,还要多养伤几天。
丁沂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想,被玻璃碎片刺伤了眼睛,能伤到多重。
丁泓对他说不要紧,唐欢和凌峭都安慰他说不要紧。越是如此他心里反而越明了,他想或许他的右眼是保不住了。
不过没被撞成个断手断脚,也没被撞成个植物人,已经算幸运了是不是?
听到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然后在他床边坐下了。随即,他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了。
「丁泓?」他试探着开口。
耳边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丁沂,是我。」
丁沂被握住的手立刻抖了一下,条件反射的想要抽出来,却被紧紧的攒住了。那只手,骨节分明,既不细腻也不光滑,怎么会当成是丁泓。
也许是因为这两天来,从来都只有丁泓这么喜欢握着他的手吧。
「你……已经能下床了?」既然抽不出来,也就任他握着了。知道颜暮商没有什么大碍,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到了这般田地,那些争锋相对刻薄的话语都不想说了。也许是鬼门关爬一圈转回来,心也软了起来。
属于他们之间的温柔时光,几乎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奢侈。
颜暮商看着丁沂,他的眼睛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额头上有一条深深的伤疤,蜿蜒而下,掩藏在纱布下,然后又从纱布下方继续延伸出去,消失在下颌处。
可以想象,当时他撞破挡风玻璃时,那锋利的碎片,是如何切伤他的半边脸,然后毁了他一只眼睛。
手指带着颤动,轻轻抚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丁沂的神情变了变,偏开头,露出个自嘲般的笑容:「别摸了,痒。」
虽然谁都没有告诉他他已经瞎了一只眼睛,也没有谁告诉他他的脸变成什么模样了。但自己摸着自己的脸时,也能感觉到指尖那抹凹凸不平的触感。想必纱布拆下时,对着镜子自己也会被自己吓到吧?
就算不是个爱美成天性的女人,也难免介意自己被毁容。
颜暮商被丁沂躲开了自己的手指,也没有坚持要继续摸上去。记忆中那个笑眼弯弯的少年,和眼前这个面容残破的男人,怎么也重叠不到一起。然后他恍然中想起,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丁沂露出过那么纯粹的笑容了。
他总是带着嘲讽般,漫不经心的对着他笑。他们在一起时,现场永远隔着第三者。开玩笑也不忘互揭短处,除了嘲笑和讽刺,除了那些不痛不痒的闲话,他们从来没有认真的交谈过。明明心底都是在意着对方的,这么多年来却一定要互相抠着对方的伤口,恨不得再撒把盐,恨不得再把窟窿戳深点,自己痛苦恨不得对方痛苦一百倍——哪有这样的爱?怎么会有这样的爱?
「我爸妈回国了。」颜暮商淡淡的开口了,「刚刚才走。」
「哦。」丁沂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我们大吵了一架。」感觉到那只握着自己的手突然一紧,丁沂的心也跟着莫名其妙的一紧,「我对他们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丁沂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刷的一下惨白到了极点,他抖着嘴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摔坏了头吗?」
颜暮商苦笑了一下。真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啊……可是他还能指望丁沂会欢天喜地的扑过来,抱着他说自己好感动吗?
「真的摔坏头就好了。」颜暮商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个白痴的话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可以不爱你的话我会轻松很多吧?」
苦闷的低笑声在丁沂的耳边响起,那个惯来目空一切的男人,又自私又狠毒的男人,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弱势的一面。丁沂的心抽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男人笑声一顿,气势陡然间又恢复了凌厉:「可是已经晚了,丁沂!」
猝不及防的忽然被压倒了,带着湿意的双唇贴了上来,强硬到令人来不及反抗的一个吻。齿关被撬开,狼狈中便已经被迫卷住了舌头。吮吸和舔咬都带着疼痛,舌头被蛮横的扯进对方的口腔,几乎被吸断,还是不肯放开。
「唔……」
双手被紧紧压住,无法挣扎。还未伤愈的身体被重重的压在男人的身下,动一下都生疼。嘴唇已经被吻到麻木了,几乎连意识也要魂飞魄散。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么激烈的吻,从来没有过这种几乎连身体都会被撕裂般的凶狠的吻。
好像要把他整个人拆骨入腹,焚烧殆尽般的疯狂。丁沂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他几乎要怀疑自己会被这个男人以这种方式吻死在床上。
最终还是被放开了双唇,得到了自由。颜暮商微微抬起头,看着丁沂原本一片苍白的脸已经被晕染上了一层粉色,嘴唇又红又肿,为了补充氧气不得不张开嘴,剧烈的呼吸,可以窥见那粉红色的舌头还在轻微的颤抖,漾着情色的意味。
他非常非常的满意。
「有没有让你觉得有些怀念呢?」他再度低下头,轻咬上丁沂的耳垂,故意用沙哑的声音不急不慢的说着,「眼睛被蒙住,应该更有感觉吧?那个时候……」丁沂只感觉到自己的耳垂被用力的一咬,「你也是这样,把我的脸埋在枕头里,让我什么都看不见呢。」
「颜、暮、商!」
听到那咬牙切齿的声音,颜暮商轻笑起来。他已经想这样做很久了,把丁沂压在身下,半分不容他反抗的强吻他,撕碎他所有的骄傲。
可是,又会心疼。
于是他再次覆上了丁沂的双唇,这次是万分温柔的一个吻,轻轻的吮吸着,抚慰着他倍受蹂-躏的唇舌。
「我说……你们两个会不会太忘我了一点?」
蓦地,一个煞风景的声音响起。丁沂身子一僵,颜暮商明显也被吓了一跳,这才发觉病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