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希杰第二天早上是在一阵烤面包的香味和狗叫声中醒过来的。
这时烤面包机正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在干嘛?」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的房间中有了不速之客,就像法比来的第一天清晨,吵得他起床气。
「啊……那个……希杰先生,早餐做好了,请起床。」一想到自己吵醒他,叶馨就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如果不叫他起床吃早餐,她又会别扭难过。
不过,他问了,她才回答,起码会使他少生一点气,这又使她不那么害怕。
「吃什么早……」希杰翻个身想继续睡,那只可恶的贵宾狗居然来咬他的手。「臭狗,不要拿我的手当你的磨牙器!」
昨天是咬他的棉被,吵着要他喂它吃早餐;前天是猛抓他的门,要他带它去散步;今天又要怎样?
不对,他已经雇人照顾它,完全脱离与它的纠缠了。
「喂,把这狗带走。」他喊一声,用棉被从头盖到脚。
那面包的香味,实在诱人……希杰要自己假装没闻到那香味。
这个房间,不只面包香,连咖啡香都从未飘出过……噢,这可不是他的错,房间又不是厨房,本来就不该飘出那些味道的。
「法比,来。」叶馨叫着法比,法比呜呜叫一声,拖着失望的脚步走过去。
一早去散过步,法比的心情就开朗起来,它实在是只可爱、听话的狗呢!叶馨觉得法比可能是她在法国的第一个好朋友。
呃,至于希杰先生,则是她在巴黎认识的第一个虽然不太友善、阴晴不定,却对她最好的人。
给法比倒了狗食,让它乖乖在角落吃,她开始煮水泡咖啡。
她早上带法比去散步的时候,顺便在超商买了做法国面包的材料、磨好的咖啡豆和滤纸。
面包已经烤好,现在要泡咖啡。
首先在钢杯里加满水,再把电汤匙放进去,插上电源,就等它滚了。
因为经费有限,她泡的是不用加鲜奶的Espresso,希望他不讨厌。
水滚的时候,她把咖啡粉放在滤纸中,再把水倒进去,让热水充分流过咖啡粉,滴进杯子中。
一个杯子还没半满,房间内已经飘浮着浓浓的咖啡香。叶馨觉得心满意足起来。
真的连咖啡香也有?希杰在棉被里咋舌。
那些铿锵铿锵、扣扣扣的声音,不管再小声,还是会吵到他,更何况还有法比吃东西时咀嚼、饭盆移动的声音,所以希杰根本没法子再睡觉。
虽然睡不着,他却也不想太早起来。
她看要带狗出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再待在屋子里,让彼此有照面的机会,让那该死的魔咒有机可趁。
「希杰先生,再不吃早餐……」他再不起床一起用餐,叶馨的课就要迟到了。
所有人一起用餐是她一出生就养成的习惯。之前住在远亲家,他们也尽量全部一起吃早餐和晚餐,自己一个人在家中吃饭的情景,她不敢,也无法想像。
说来惭愧,自己一人吃中餐,是来巴黎才适应的事,在台湾,每天都有同学陪着吃。因此,她在等房内的另一个人——希杰——和她一起围坐在折叠桌前吃早餐、喝咖啡。
「吵死了。」希杰想叫她不要吵,但他设定在手机中的起床铃声已经响起,他只好不情愿的爬起来。
结果他在房间的中央看到昨天矮不隆咚的Hett。Kitty折叠桌凭空长得和一般的书桌一样高,桌上放着两份面包和咖啡。桌子的一边放着他书桌前的椅子,另一边放着她的登机箱。
「对不起。」又害他生气了。叶馨满脸惶恐地站在她的登机箱边,深深鞠躬道歉。
他起床时,蓬松卷发乱翘的样子很亲切好看,睡眼惺忪的模样也很可爱、有人性……只可惜,他在生气,她不敢多看几眼。
「干嘛把登机箱拿出来?」她又想搬到哪里去了?他的双眼不悦的眯起。
「因为少一张椅子……」这个登机箱当椅子虽然高了点,但聊胜于无。
他为什么这样就生气了?她好想告诉他,一大早就生气,很伤身体。
听了她的解释,希杰明显的放下心来,但他没说什么,越过她和那张桌子,就到浴室去盥洗。
浴室被整理过了,他一进门就强烈感觉到这件事。
人是制造肮脏和混乱的动物。打从他离开凡事有人照顾打点的兰廷加家族独自到这里来居住,他就深刻感觉到「愈常用的地方愈混乱」的真理。
在这个房间,第一名是书桌。他在那里画钻石设计稿、写郁金香培育观察书,参考的书籍把书桌上下堆得凌乱不堪;第二名是浴室,洗澡的、洗脸的、洗发的、刮胡子的、刷牙的……堆得满坑满谷,当然,还有不知为何,永远那么脏的马桶。
而自从那只狗大驾光临后,浴室就多了狗的异味,在脏乱中,加上「臭」这个字。
向来,在脏到受不了时,他就会找设计师来全部更换,不用半天的时间就会焕然一新。现在他还没找设计师来,浴室中的异味不见了,墙上一片片的脏污也不见了,继之而起的是弥漫着一股从没出现过的,消毒水干净的味道。
洗脸盆、水龙头、浴缸和马桶,像电视中的卫浴清洁用品广告一样,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所有小东西全整齐地依序放在一个三层架中。
这若不是某位仙女挥了一下仙女棒,就是某个神秘的魔法显灵了。
直到希杰盥洗完毕,仍无法接受浴室脱胎换骨、必须对叶馨另眼相看的事实。
他刻意忽略她,到书桌前去,对着镜子开始上发油、拉直头发、上发油、拉直头发,直到满头卷发变成服贴的直发为止,再换上衬衫、长裤、西装外套,让自己平白老了二十岁。
叶馨亲眼目睹他变身,瞠目结舌。
最后,希杰戴上粗框眼镜,出门。
「啊?」直到希杰关上门,叶馨才如梦初醒,「希杰先生。」她大声喊,忘了他吩咐不可主动找他说话的事。
希杰以外星欧吉桑那种冷漠而严肃的姿态、表情,在一楼的草皮上回过头来。
「你忘了吃早餐。」叶馨虽然又被吓到,但她鼓足勇气。距离有点远,叶馨读不出他细微的表情,只看到他转身继续走。
第一次没人陪她吃早餐,叶馨觉得很难过,独自收好餐桌和食物:心情糟到连肚子都不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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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法比在房间里闷坏,叶馨将法比栓在房门口,让它可以看看天空、吹吹风,还有比较大的地方可以走动走动。
「乖乖等我回来喔。」叶馨摸摸法比的头,上学去。
叶馨在巴黎艺术学院附属的餐饮学院主修世界料理,她才刚来,只学到法国面包和法式料理。另外副修绘画,因为她和创校者有同样的理念——餐饮本身也是一门艺术,他们要让食用者在餐食中发现由艺术展现的爱。
理念很崇高没错,但她还是喜欢做些外型朴拙、内容健康的料理。
叶馨走进校门,走过并排的白杨道,由于是行人往来的地方,学会、社团若有活动,总成群结队在这里,指着他们的代表物向路过的学生招揽。
「同学,我们是宠物研究社,若有兴趣,欢迎来社团逛逛。」社员一手拿着可爱的动物模型,一手阻挡路过的人。
「我们是史前人类研究社,经常办骷髅舞会,你要是想壮胆,可别错过。」这群人穿着骷髅装,虽然吓人,却蛮有趣。
「同学,我们是绘画研究社,欢迎来钻研世界名画。」
「同学,我们是宗教研究社……」
「我们是雕塑研究社……」
叶馨边走边看,对每个社团都有兴趣,却不敢报名加入——在台湾,做什么都有美芬带着,现在没人带,胆小的她根本什么都不敢做。
要是美芬也可以来巴黎就好了。不只一次,她这样期盼着。
「就送你去法国学料理,要是没治好那胆小依赖的坏毛病,就不准回来!」
她爸爸是这样边怒吼边把她送来法国的,要是被他发现她一点长进都没有,不知会气成怎样。唉。叶馨边叹气边想从众多社团中穿越,却发现好像永远过不去。
「那个……请借我过……」奇怪,他们怎么愈靠愈拢?
「请加入我们的社团。」
「不,请加入我们的。」
「当然是加入我们的。」
「我们的。」「我们的。」
所有人全挤到她身边来。
原来他们发现她总是对社团投以充满兴趣的表情,却迟迟没有加入,便想主动邀请她,唯一没料到的是其他社团也这么想,便变成了现在这种场面。
「我……」突然被重重围住,叶馨吓得手足无措,连拒绝和借过都讲不出来。
「加入我们社团吧,我们有最坚强的阵容、最稳固的后台……」
「当然是加入我们,我们有全校最帅的学长、最有才华的学姊……」
「加入我们。」
「加入我们。」
那堆人的竞争愈来愈白热化,本来的围拢变成推挤和拉扯,被围在中间的叶馨就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在干嘛?」一个严肃冷酷的声音传来。
「哇,是艺术系的希杰·范·兰廷加先生。」一半以上的人马上作鸟兽散,对这个人,既爱又怕——爱的是他的财富和才华,怕的是他的严肃。
缩着肩膀的叶馨听见这唯一熟悉的声音,抬起头来,看见果然是希杰,不经思索地跑到他背后去,好像他理所当然会保护她。
希杰垮着不悦的脸——明明刻意和她保持距离的,哪知这么巧,在这里遇见。她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来学校之前,他去办了点事,才延到现在进校门,他的火气还没上来,他们竟然就全散了。早知道,他该一言不发地越过他们,以避免和这家伙打交道。
「希杰先生……」叶馨小心的躲在他背后。
他果然是好人,是她的救星,老天真是太厚待她了。不过,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留在现场的同学们见希杰的表情不悦,又溜了一半,另一半则巍巍颤颤地解释:「希杰先生……我们只是想邀请……邀请这位同学入社……」
看见希杰的表情高深莫测,再多话也讲不下去,拔腿快溜。心里不断的发誓,再也不把脑筋动到叶馨头上。
希杰很想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被那群人困住,但他却只是把拉住他衣角的手拿开,一言不发的走进校园。
开玩笑,他该做的是和她保持距离,而不是问那些有的没的。
「啊?」见他要走,叶馨一怔,飞快的拔腿冲去拉住他的衣摆。
他是她唯一敢接近,又唯一对她好的人,她有很多事想问他,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讲,但他不准她乱说乱问,她只好把嘴紧紧闭住。
希杰停步回头,看见一双闪亮、无辜的眼,像只狗般巴巴的望着他,好像他不摸摸她的头,就会被良心苛责到死一样。
啊?他是不是生气了?生气很不好,她不要害他生气。叶馨像被什么刺到般,突然放开他的衣摆,快快退开一步。
「我是毒蛇猛兽吗?」她这种态度实在太令人生气了。
啊,他一生气就忘了刻意保持距离这件事,失算、失算。
「不……不是……」他的意思是,她该继续拉着吗?她怯怯地向前一步,伸出手,像刚才那样拉住他的衣服。
「你……」希杰觉得头很痛,他怎么笨到说出那种话,搬块大石头来挡住自己的出路?
他说的那个字是问句吗?她可以回答吗?叶馨以困惑的表情询问。
「为什么在这里?」唉,都已经是这种地步了,还是把想问的问清楚吧。
叶馨想好好详细的回答,但她讲话的速度没他那么快,恐怕她还没回答完,就又惹他生气了。于是她快快从斜背包里找出一本教科书来,亮在他面前。
「世界料理系。」
这招果然有效,希杰没有再生气。
「自己小心点。」留下一句,希杰趁她把书放回书包,没手可拉他时,趁机溜走了。
「啊?」
眼睁睁看他飘然远去,叶馨觉得自己像树下孤单飘零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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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像往日一样开始和结束,胆小、容易害羞的叶馨也像往日一样,一天说不到三句话。
今天下课后,本来该因为房租而去找打工的,不过因为希杰先生给了她照顾法比的工作,她暂时不用面对找工作的问题,也就可以直接回去了。
不用找工作对她来说是好消息,至少她不用担心要面对陌生人、面对害怕到讲不出话来的窘境,虽然到现在她还不敢相信照顾一只狗,可以赚到两个月的房租。
希杰先生真是个好人啊,如果他不是那么爱生气就好了。
而且,他其实还蛮帅的……咦,难不成他最帅的那一面,只有她看见,只有她知道?
好奇怪,一想到他摘下眼镜、洗过头发、穿着睡袍的样子,她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这到底说明什么呢?她怎样也想不明白。
出了地铁站,穿过漂亮的大公园,她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枝开了两朵的香水百合,再走没多久,那栋三层楼的白色建筑就出现在眼前,一想到回去后可以和法比玩,还能看到英俊版的希杰,她的脚步就轻松起来。
走呀走呀,已经来到铁梯前,她正想边上楼,边享受登高望远的乐趣,一声爆吼杀过来。
「不快上来,还在磨菇什么!?」
叶馨心中一惊,连忙加快脚步爬上楼。啊,她做错什么事了吗?
上了楼,法比已经不在早上的位置,眼前只有希杰在咆哮。
啊?法比到哪里去了?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吗?」虽然他不断地要自己保持形象,要自己想想辛苦维持的风度,却怎样都忍不下那口气。
叶馨缩着肩膀任他吼。虽然他没有明确的说她犯了什么错,但法比不在早上的位置,她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叫你照顾那只狗,不是叫你把它拴在门外……」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这个没神经的女人?
果然是因为法比。它到哪儿去了?不见了吗?还是生病了?叶馨担心的偷偷东张西望,寻找法比的下落。
「万一它被偷走,或吃了什么脏东西怎么办?万一它在外面受风寒,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重点是,他怎么对他的父母交代?这只狗可是比他还重要!
它还可能被不肖之徒毒死、被顽皮的儿童欺负、被路过的人拐带、被奇怪的宗教人士拿去当活祭品……呜呜,她早上怎么只想到它在屋里可能太闷,没想到这些危险的事?
呜呜,她应该快去把法比救回来才对。她对希杰投以祈求的眼神,希望他快点结束训话,好让她去救可怜的法比,要是她晚去一步,它就更危险了呀!
「那只狗比你的命还重要,你最好给我小心点!」希杰厉声咆哮,给予最严厉的警告,要她拿出十二万分的认真和注意力。
「这么说……」听希杰这么吼,叶馨喜出望外,一时忘了他的规定,兴奋地抱着他欢呼起来,「法比没事?它没有被毒死、没有被欺负、没有被拐带,更没有被拿去当祭祀品?太好了?希杰先生,这真是太好了!」
希杰一时愣在当场,反应不过来。
要是法比发生那些事,他们两个还能安然站在这里吗?她想这些恐怖的事做什么?而且,他正在生气耶,她应该吓破胆才对,怎么会高兴成这样?难不成她吃错了什么药?
「汪汪汪!」听见叶馨的欢呼,法比也在屋内高兴的叫起来。
「法比!法比!」听见法比的叫声,叶馨把手中的香水百合交给希杰,冲进去抱它。
希杰拿着香水百合继续发愣。现在是怎样?他什么时候变成代人拿花的阿猫阿狗?她不知道他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吗?
唉,算了,看在这花长得挺好看,香气闻起来也蛮舒服的,就饶她一次吧!
「法比,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叶馨把法比搂在怀里,又揉又抱,眼中有水珠在翻滚,「对不起,我随随便便就把你留在外面,一点也没考虑你会不会碰到坏人、万一下雨怎么办……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法比像安慰她似的,伸出舌头舔她的脸。
希杰轻啐一声,暗暗咒骂那只没节操的狗——他好歹照顾了它三天耶,一秒钟也没见它有何人性化的表示,倒是才昨天一个下午,就被这女孩子收买了啊!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好像嫉妒那只狗……
去去去,嫉妒可不是男人该有的情绪!
他从自己的桌上拿过一个水晶花瓶,把那枝香水百合插在里面,放在她床边的矮柜上,然后走回自己的地盘。
明明看着桌上的书,他的心思却总是飞到她的身上,他的眼总想偷偷瞄向她……可恶,是什么让他变得这样?
去,他绝对要跟她保持世界上最远的距离,绝对不对那可恶的魔咒屈服!
只是,他总是意识到她的存在,意识到她的动作和欲言又止的模样……
叶馨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很想让他也跟法比玩,但他规定她不可以先开口,她只好把话留在肚子里。
「我们先去散步,回来再吃饭喔。」对法比说话,应该就没关系了吧?
「汪汪。」法比叫了两声,聪明的跑到门口等叶馨。它最喜欢散步了。
「等等,顺便去超市买新鲜的菜回来做晚餐。」叶馨背了背包追在法比后头,在经过希杰身边时,她很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也想问他喜欢吃什么,但没他的允许,她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
晚上叶馨还是做了两人份的晚餐,但希杰并不在房里,等了两个小时,他都没回来,她每吃一口,都希望他刚好回来,只是,直到她睡觉前,他都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