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为夫领教了】

张云昊微微咳嗽一声,两人才回神。刘映雪上前见礼,杨紫安却略略侧身,让了一让道:

“夫人不必如此多礼”

蕙畹也微微一幅,杨紫安目光闪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小叔让自己的一对儿女上来见礼,博英大些,略知道些事,不过学着样子一躬身后仍去缠着蕙畹。慧晴却不过两岁多的孩子,但却机灵乖滑的紧,看见突然出现的杨紫安,奶声奶气的道:

“你是娘亲说的那个要娶走畹姐姐的世子吗”

杨紫安不妨,竟然有这麽一个小丫头,不禁好奇的低头瞧去,见小丫头大约只有两岁多,穿着大红缎子平针打子绣的夹裤袄,头上梳着丫髻,用一根垂着珍珠的头须勒着,脖颈间挂着一个花卉纹的金质长命锁,手腕处两串缀金铃的细镯,微一动作,叮铃铃的清响,可爱非常。虽年岁小,五官却和当年的博蕙甚为想象,尤其一双不停转动的眸子,活脱脱一个调皮的博蕙。

看着她,紫安不禁笑了,伸手摸摸她头上的丫髻,心想蕙畹小时,大约也是如此模样吧,想到此,紫安柔声道:

“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几岁了?”

蕙晴却一撅嘴道:

“可是我先问你的,怎麽你倒问起我来了”

紫安不禁莞尔失笑,瞥了一眼在一边偷笑的蕙畹,低头道:

“好!那哥哥先回答你,是啊!我就是要娶你畹姐姐的哥哥”

蕙晴听了,却突然伸手拽住紫安的下摆摇了摇道:

“晴儿求求你,不要把我畹儿姐姐娶走好不”

刘映雪急忙道:

“晴儿,不许胡说,世子爷,小孩子家的话您不要在意”

杨紫安摆摆手道:

“无妨”

却仍低头耐心的道:

“那你告诉哥哥,为什麽不能娶你畹姐姐,你不喜欢哥哥吗”

蕙晴脸颊一鼓道:

“你娶走了畹姐姐,那我以后的玩具还有故事就没了”

说着从自己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玛瑙珠子串成的一只精致蝴蝶,万分不舍的道:

“这是畹姐姐给我串的,是我最喜欢的宝贝,喏!给你,我们交换,你去娶别人的姐姐好不好”

在场的人都不禁笑了起来,蕙畹急忙走上来,要抱蕙晴离开,谁知蕙晴这丫头执拗的很,没得了杨紫安的话,竟拗着小身子不离开,蕙畹没辙,擡头看向杨紫安,杨紫安却笑了,蹲下身子,接过小丫头不情不愿递过来的蝴蝶看了看,翅膀胡须竟都很全和,很有些趣致,看了看小丫头笑道:

“你畹姐姐经常给你做这些东西吗”

小丫头裂开嘴笑着点点头道:

“嗯!畹姐姐好厉害,会读书,会写字,会画好看的画,还会给我和哥哥做各种好玩的东西,还有故事都好听极了,你如果把畹姐姐娶走了,我和哥哥怎麽办”

杨紫安把手里的蝴蝶放在她的小手里道:

“这个哥哥不要,你畹姐姐哥哥是一定要娶的”

说道这里,小丫头的眼睛不由的泛起晶莹的泪光,杨紫安忙继续道:

“可是你可以来哥哥家住啊,哥哥娶了你婉姐姐,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和哥哥都可以住到我家来,然后,让姐姐还给你做玩意和讲故事可好”

小丫头这才破涕为笑,还有些不大放心的道:

“那你家大吗,有没有我和哥哥的屋子”

博武上前来抱起小丫头,点点她的鼻尖道:

“放心,这个哥哥家比咱们家大很多,就是你这样的小丫头,去几千几百个也不成问题,你呀!真真是个小管家婆,连你畹姐姐的婚事都管,走了,咱们该吃饭喽”

博武几句话哄走了蕙晴。杨紫安却睨了蕙畹一眼,低声道:

“和你小时候有些像呢”

蕙畹脸一红,悄悄白了他一眼,走了回去。虽说张家没大规矩,毕竟如今有了杨紫安,故摆了两桌,中间用四扇粉色纱质屏风略略隔开,刘映雪蕙畹带着博英、慧晴在屏风后面用餐,虽仍不能正经相对,但也可影绰绰的瞧见些,聊胜于无吧。

博武不禁暗暗失笑,看来小叔也有促狭的一面,心里也不禁翻个白眼,竟弄这些无用的来作甚,想当年,两人还不是同食同卧甚久一段时日,如今却来讲究这些有的没的,真真虚假的可以。

一时饭毕,博武站起来瞥了杨紫安一眼玩味的道:

“我哪日却寻了一本好书,世子爷可有雅兴一观”

杨紫安眼睛一亮,急忙点点头,博文也不傻,两人的眉眼官司,他怎会看不出,不过想想也没什麽,故寒暄两句,自回去读书了,杨紫安略略瞥了里面一眼,告退随着搏武走了,他几人出去后,刘映雪似笑非笑的瞧了蕙畹一眼道:

“想必我们家婉儿这一路也累的很,还是早些去歇着要紧”

蕙畹脸微微一红,遂起身告退而去,博武安置在稻香居侧面的临水苑里,中间隐了一道粉墙,因蕙畹的稻香居开阔,无院墙相隔,只有竹篱,故出了那道粉墙,就是稻香居了便利的很。蕙畹踏进自己的稻香居,数月而已,院中自己亲手种的蔬菜,都已经落了秧,只有侧面的一架葫芦还旺盛着,宫灯下,可以看见结出的饱满小葫芦,一个个霎时可爱。

蕙畹上前寻了一个大一些的摘下来,细细端详,秋桂看了一眼前面,不禁抿嘴笑道:

“小姐,您还是赶紧进屋吧,毕竟秋天了,风凉的很,我看二少爷已经在书房候着小姐了”

蕙畹脸一红,瞪了她一眼,擡头看去,果然,自己西次间的书房里,如今有两个人影晃动。蕙畹随手把葫芦交给了秋桂,缓步上了台阶,书房里杨紫安正四下打量,墙上的工笔花鸟,案上的画具草稿,一切井井有条,透着一股子蕙畹给人的清爽气息。

帘子打起,蕙畹走了进来,两人对视片刻,一时竟都没说话,博武瞧了瞧两人笑道:

“这里气闷的紧,你们两个宽做片刻,我去院子里瞧瞧畹儿种的葫芦去”

说着竟自出去了,秋桂上了两盏茶来,也退了下去,房中一时无有了旁人,杨紫安微微一叹,上前携了蕙畹的手,坐在窗边的沿炕上道:

“真真没想到,只见一面说说话,竟这般难,畹儿,你快些长大才好”

蕙畹瞥了他一眼道:

“要知道,拔苗助长可不是好事,我喜欢这样慢慢的来体会自己长大的过程”

杨紫安一挑眉道:

“你嫁给我以后,也可以慢慢体会啊”

蕙畹斜睨了他一眼道:

“想必王爷的家书你还没收到是吗”

杨紫安道:

“瞧了,不是说我们以后都在京里,情分又自不同,偶尔见面也使得吗,可毕竟不是日日能在一起,且有礼教束缚,终不自在”

蕙畹抽回手,端起茶递给他道:

“倒不曾想,你竟是个急性子,如今的局面,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呢,你怎麽这般早就求皇上赐婚了,也不提前给我个信儿,倒令我们家大惊了一场,以为祸事呢”

杨紫安心里的计较,自是不能告诉蕙畹的,遂只含糊的道:

“早晚也是如此,我瞧着机会,就开口了,也没什麽的”

事情已成定局,蕙畹也就没多说什麽,不过却开口道:

“这事过了就罢了,但以后凡关你我之事,你要提前知会我才好”

杨紫安瞥了她一眼笑道:

“是啦!为夫的以后定当以夫人的意思行事,这可使得”

蕙畹脸腾的一下红了,随手的帕子就扔了过去道:

“如今大了,却越发不正经起来,以前我倒没瞧出来,看来这件婚事,我要重新掂量为好”

杨紫安接过帕子,低声呵呵笑道:

“如今皇上已经赐婚,你再要反悔,也无济于事了,再说,只你我在,那般正经作甚”

说着伸手握住蕙畹的手,在灯光下细细打量她的形容,见虽然有些疲倦之色。可喜精神尚好,眼波流转间,竟多了几分旧日没有的婉约风情,越发显得本就明丽的五官,氤氲起一丝浅浅的妩媚,仿佛比数月前更加出挑了些。

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这丫头如今就能看到以后,容色却是少见的美丽,杨紫安真的不敢想,若不是自己下手的快,且机缘巧合,不说皇上,将来还不知会出来多少和自己争的呢,忽然想到宗民,不禁微微皱眉,略略迟疑的道:

“宗民病了,你可知晓”

蕙畹一愣道:

“我刚进京,倒还不曾听说,可要紧吗?是什麽症候?数月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病了”

听她一连串的关切之词,杨紫安却有些不悦起来,握着蕙畹的手,不禁用了些力气,蕙畹吃痛,甩开他道:

“你干什麽?痛死了”

杨紫安却没理会,目光灼灼语气急切的道:

“你和宗民没什麽的是不”

蕙畹惊讶的看向他,一向沈稳冷静的紫安,此时目光阴沈难测,脸上还有些不满、戾气和微微的质疑。蕙畹面色一冷,蹭的站起来道:

“世子哥哥你说什麽”

杨紫安话一出口,心里就有些后悔了,别人不知道,可自己和博蕙自小一起,彼此的心思秉性都是熟知的,是万万不该起这莫须有疑心的,且深知这丫头最厌别人不信她,可她又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心,眼看这丫头一天天的长大,不说才情,只这容貌也是个少有的,虽她也是喜欢自己的,可毕竟年岁太小,若将来......

说实话,即使如今赐婚旨已经下了,杨紫安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的,因不安,难免起疑,故才问了这麽个不妥的问题,还有一层,就是宗民病了这些日子,前日他曾去探望,观他的眼色,这起子病,多是因着蕙畹的缘故,故心内有些不爽,一时竟冲口而出,竟忘了这丫头的性子,不免后悔非常,忙站起来轻轻去拉蕙畹的手,嘴里打叠起千万倍的小心,哄了半响,蕙畹才转寰过来,蕙畹看着他,正色道:

“这虽是小事,但彼此信任何等重要,多少事都是从这里起因的,虽我们尚未成亲,但这一事必先要杜绝,不然以后更不免各自猜心,岂不累的很。我今日说与你知晓,我和宗民虽也是自小在一起过来的,可他于我,却只是一个兄长罢了,即使他有些别的什麽心思,我心里却坦荡荡的无任何隐晦的,且,我若心里喜欢他,即使皇上赐婚,我也不会嫁了你去的,这个你难道不知,今日却来吃这莫须有的飞醋,真真可笑”

一番话说的杨紫安不禁有些愧悔难当,是啊!自己虚长了这些年纪,竟没有这丫头沈稳清透,也不禁暗暗服气,这丫头虽小,却于事情上明白非常,想来是这些年,在张云昊府里掌家的缘故,想到此,急忙道:

“我也晓得这些,不过知道了他的心思,多少有些不舒服就是了,是我说错话,夫人莫恼,为夫这里给你赔礼就是了......”

一语未落,门口哧的一声笑了起来,搏武一掀帘子走进来道:

“真真是个稀奇的,怎麽不过这一会子的功夫,这屋里倒多出了夫人为夫的,我倒不解了,你们两个谁是夫人,谁是为夫,可否为我这愚人解惑”

一句话说的屋中的两人顿时满脸通红,杨紫安毕竟男子,脸皮厚些,且博武也不是外人,遂笑道:

“有甚好解惑的,这里除了夫人、丈夫,尚有一个舅爷在这里的,来来舅爷请上座”

说着一把拉着搏武按在沿炕一侧,自己和蕙畹坐在另一边,搏武一阵错愕后,摇摇头笑道:

“不成想,我们世子爷私下里是这样的,真真我今儿可开了眼,你们两个在这里说了半天话,我可在外面冻的够呛,将来你们成婚那天,可要给我一份体面的大礼才是”

杨紫安点点头道:

“这有什麽,回头我给你寻一个品貌不凡的闺秀,娶进门也就是了,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事,你们两个弄鬼,那个秋闱的策论,可是真的出自博武之手吗”

博武一愣,目光扫了蕙畹一眼,蕙畹微微摇头,杨紫安却道:

“你不要看畹儿,我们一起进学,你肚子里的那点子弯弯绕,我哪里不晓得,皇上拿给我一看,我就知道,定是出自畹儿之手的,不是说你无此才能,而是笔锋承转,却瞒不过我的”

博武松口气道:

“倒唬了我一跳,那是畹儿捉刀写的,不过我也略改了些的,不成想你还是瞧了出来,可怎的过了皇上的眼去”

说着,吓的站起来道:

“我这不是欺君之罪吧”

杨紫安叱一声笑道:

“那里这麽严重,皇上不过是看在昔日博蕙的情分上,才调了试卷御览的,归不到这里去,你放心好了,不过我提前知会你,开春的会试,主考可是洪先生,咱们几个人的斤两,终瞒不过他的,你要小心了”

博武嘿嘿一笑道:

“上次是我的运气,哪能次次都押中宝呢,我如今刻苦一些,到明年会试,自拿出我自己的才学来的”

杨紫安这才点点头。说到洪先生,蕙畹忙道:

“王爷嘱咐了,让我将事情因由,告知洪先生知晓,我想着,毕竟他是我的恩师,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瞒着他总也过不去,可我如今的身份,却如何找机会去见他呢,总不能就这样去了,恐大不妥”

杨紫安低头想了想,忽的计上心来,侧头在蕙畹耳边嘀咕了两句,蕙畹眼睛一亮,心道这倒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恩师豁达】

蕙畹进京谢恩,小叔代为呈折,因算是皇上的家事,故也不急在一时,虽杨紫青心下颇好奇,但也没立时宣召,因日前敏妃小産,虽皇嗣已是不少,然,纵观来看,却没一个聪敏有加的,本来数月前,已有些厌了敏妃,谁知竟传出了喜讯,敏妃虽有些小心机,但终究较后宫其他妃嫔要聪明机敏些,因此当初才赐了她一个敏字。

想她所出之子,应出色一些才是,故又常去瞧她,谁知前日因御花园菊花盛放,敏妃去赏花,竟冲撞了皇后,不知怎麽滑了一跤,孩子竟没了。杨紫青宫闱中长大,自是知道这里面还有龌龊,但也懒得去料理,左右浅薄无知的女人罢了。

虽如此想,毕竟心里有些不爽,故有些恹恹的,不想理事,每日早朝毕,只在暖阁松散着看书,故张云昊呈的折子,也没顾得理会。再说蕙畹得了杨紫安的主意,连夜绘制了一副妍丽虬须的工笔菊花,并在侧面替了一首画菊,遣人送去给杨紫安。

杨紫安拿到手展开一瞧不禁笑了,这丫头竟然弃了一贯的赭石黄色,而用朱砂细细描摹了一株红色的菊花,且空白处提了四句诗:

“谁人赋此东篱形?北叶南枝皆有凭。素面盈盈娇向月,纤腰剪剪舞随风”

真正高雅别致,遂细心的卷起来,递给后面的小顺子道:

“好了,走吧,今日先生的赏菊宴,我这为人弟子的,总不好去的太晚”

说着擡脚向府外行去,却说洪先生虽有些孤僻,然,却是极风雅之人,尤其爱菊成痴,故每年菊花盛放之时,总会搜罗了那名品菊花于自己院中,邀来几个至交一起赏菊谈诗,自是得趣的紧。蕙畹进京的转天,正好是他今秋第二次的赏菊宴,杨紫安自是必到的,故想了这个法子,以画做媒介,到也不知结果如何。

杨紫安到了学士府,见洪先生住的怡然居里面,廊下、院中皆已摆了百十来盆各色秋菊,花有正有从,红白黄紫,其类不一,堆红卧紫,一望迷目。却也热闹非常,来的多是洪先生相熟的投契友人,还有几个是翰林院的官员。

客人们并没有在正厅奉茶,而是都在怡然居院中的八角亭中就坐。,人也不多不过十来位,见杨紫安到了,纷纷恭肃见礼,洪先生如今却没在亭中陪客,而是在廊檐下,正弯腰侍候一株难得的绿牡丹,手持花剪,细细剪去枯叶,甚是精心。

杨紫安不觉想起了蕙畹,看来师徒两人,虽不见面,于这偏好上,倒有些相类似的。过了半响,洪先生才满意了,将手里的家伙什递给后面的下人,洗净了手,回到亭子里。杨紫安当然不能托大,急忙微微躬身,以示尊崇。洪先生打量他几眼笑道:

“原猜你今天来不了的,不成想倒得了空”

杨紫安笑道:

“因日前得了一副工笔菊,虽非名家所绘,到也有些趣味,故带来送与先生凑趣”

洪先生一捋胡须道:

“!倒要一观”

杨紫安微一招手,小顺子急忙上前,将画铺陈在亭中的八仙桌上,衆人都凑过来瞧,若说奇特处不过逼真二字而,别的倒罢了,只这画却如那真的菊花一般无二,甚是难得。洪先生却愣愣的看着空白处的四句题诗发呆,心里震惊不已。

若论画却也不算很稀奇,四句诗虽甚为精巧,但也不知于令自己震惊,却是这四句诗的字体,虽成熟遒劲了一些,终还流露出了一些痕迹,竟和已经夭折三年之久的博蕙,字体真真脱了个形,可是这怎麽可能。

博蕙当初习字时惫懒,自己恐他一身才情耽于字体之上,故经意磨练他几年的功夫,也因着这个缘故,所以洪先生对他的字体异常熟悉,这四句诗真真就像是出自博蕙之手,可这又怎麽说的通。

想到此,不禁擡头看向杨紫安有些迟疑的道:

“这......是何人所绘,不知老夫可能见上一面吗”

杨紫安目光一闪道:

“这......却不好说,绘画之人实乃故人,和先生也是颇有渊源的”

洪先生一愣,瞧杨紫安眼色,遂道:

“我们去书房细谈”

两人告便进了书房,衆人也知他们本是师徒,故也不以为意。书房里,洪先生道:

“你说这画出自博蕙的双生妹妹之手,就是皇上赐婚于你的那个张家小姐张蕙畹”

杨紫安微微点头,洪先生拿着画来回端详了几个过子,摇摇头道:

“这怎麽可能,这明明是博蕙的字啊,老夫亲手教导,岂能认错”

杨紫安见到了时候,遂开口道:

“不瞒先生,这蕙畹即是当年的博蕙,正所谓雄兔脚扑索,雌兔眼迷离,双兔伴地走,焉能辩它是雄雌啊”

洪先生不禁大惊道:

“不,不可能,博蕙明明是男子,而这个张蕙畹怎麽......可能......”

出口之言竟有些颠三倒四的,杨紫安于是细细把其中因由,说与了洪先生知晓,洪先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慨然一叹,靠做在紫檀雕花椅子上道:

“这麽说博蕙其实并未夭折,而是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换回她本来的女儿身”

杨紫安点点头。怔楞一刻,洪先生摇摇头道:

“老夫还是不大信服,博蕙如此聪明机敏,怎会是女子,那里有这样有才情出衆的女子”

杨紫安不禁挑挑眉道:

“前朝有花木兰从军,民间有孟丽君救夫,何如我大燕就没有个张蕙畹”

洪先生迟疑地道:

“这麽说,博蕙真是个女子”

杨紫安点点头肯定的道:

“真是女子”

洪先生倒突然大笑了起来,杨紫安吓了一跳,洪先生却道:

“这样说来,老父的弟子还活着的,却隐瞒老夫至今,真真该打,她自己为甚不来,还特特的派了你来作伐,还弄鬼似地,弄了这麽幅画来试探老夫,难道竟忘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了吗,看来我久不教导于她,那道理上倒是疏了不少,这字我瞧着倒进益了些,不过还需磨练才是。”

杨紫安不禁哭笑不得道:

“畹儿一是昨日刚进京,二也是怕先生气恼,故没敢亲自前来请罪”

洪先生道:

“恼是一定的,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就早的亲来见我,女儿、男子,不都是我的弟子吗,再说,他既然扮作男子那麽些年,如今再扮上,谁又晓得雌雄,真真是个愚人。”

杨紫安眼一亮,心道是啊,自己竟傻了,以后让蕙畹扮作男装出来见面,岂不便利非常。洪先生一叹道:

“不成想老夫最看好的弟子,竟是个女娃娃,真是时也!命也!半分不由人啊!也罢,和天人永隔相比,老夫不如知足者长乐吧!”

杨紫安笑了,洪先生看了看案几上的画,稀罕的道:

“记得当初博蕙于那绘画乐理上甚是愚笨难教,如今绘画竟有如此功底,真真出乎老夫的意料之外”

杨紫安微微宠溺的道:

“我们被她哄住了,想来那时她惫懒不愿用功,故应付了事的,听闻在杭州的一段日子,张大人延请名师,好好教导了两年,才有如此进益的。”

洪先生点头失笑,却又正色道:

“张云卿瞧着稳重,这件事却有些险了,若是被人知道,恐有瑕疵”

杨紫安忙道:

“父王来信说,若将来有人翻出此事做伐,他自会向皇上来解释缘由,说明当初这事他也是知道的,因蕙畹的确聪慧,故才有这一停事,总之国事化为家事,旁人也就无从参合也就是了”

洪先生笑着瞥了他一眼道:

“你父王好如意的算盘,这是计量着把老夫也算进去了,倒时老夫也是个保人,故才来告知老夫的,是也不是”

杨紫安脸色一窘道:

“先生说笑了”

洪先生道:

“说笑不说笑倒也无妨,即是老夫的弟子,势必不会坐视不理的,你们放心好了,说起来也不是什麽大事,如此才情的女子,圈困于闺阁之间,岂不暴殄天物,且知书明理也并无大错。”

杨紫安暗暗佩服,虽说先生素日里颇为孤僻古板,谁知胸中却有如此豁达。心下也大大松了口气。遂蕙畹进京的第三日,亲自来了学士府拜见恩师。

深秋时节,虽有寒意,但可喜天高云淡,令人心胸开阔,怡然居其实是洪先生单辟出的清静院落,与前宅后院虽相通,却也各城体统。蕙畹以前也经常进出,如今再来,心里却满含激动和愧悔的,原来先生虽是当代大儒,思想却不墨守陈规,比起那些只论三纲五常的酸儒之辈,真真不可同日而语。

这是什麽时代,蕙畹很清楚,这里不是男女平等,民主文明的现代,这里父权君权至上,男权不容亵渎的封建社会,男人的主导地位已经沿袭了几千年,男尊女卑已成传统,可是洪先生却毫不迟疑的接受了自己,虽然也许爱才之心在前,但,自己的运气也不得不说,太好了些。

故虽杨紫安说让她扮成男装来见洪先生,蕙畹却觉得不妥,好不容易恢复了女儿身,蕙畹不想因自己的一时的痛快,再去给家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斟酌再三,寻了一套秋桂的衣服穿了,扮成杨紫安身边的丫头,来见洪先生。

踏进怡然居,蕙畹不禁失笑,看来洪先生爱菊的性子,真是多年如一日。虽然有了准备,也接受了事实,然洪先生内心深处仍有些微微不置信和十分好奇的,说实话,他实在很难想象,当年那个精灵万分和自己斗志都法的聪明小子,会是个丫头。

刚想到此,如意多福多寿的门帘打起,杨紫安一步跨了进来,他身后半步,却是一个俏丫头出现在面前,洪先生不禁一怔,蕙畹急忙上前深深一福,有些哽咽激动的道:

“师傅......”

话说蕙畹这一句师傅,却把洪先生叫醒了,洪先生的三个记名弟子,皇上和杨紫安受尊贵的身份所限,只称呼他一声先生以作尊重,唯有当年的博惠,喜欢叫他师傅,清亮的声音,每每令洪先生觉得窝心不已,如今听这一声师傅,洪先生竟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心里也酸涩难当,不管怎样,至少博惠还活着,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想到此,偷偷试了试眼角,才擡目仔细打量眼前的小丫头,十多岁的年纪,尚有些青涩,穿着一件半旧的秋香色袄裤,头上双丫髻,耳畔明月珠,打扮的简单非常,瞧着倒像个小丫头,瞧了杨紫安一眼,顿时恍然,大约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如今蕙畹也是颇有身份的小姐了。

五官虽和记忆中博惠颇像,然,又大不相同,就想无法把昔日的博惠想成女子一样,眼前亭亭而立的俏丫头,也很难看成男子,韵味以及周身的那种感觉,仿佛都变了,真不知这丫头如何修炼的,只一双眸子,依稀能辩出一些旧年的影子,不禁暗暗称奇。

蕙畹愧疚的道:

“蒙师傅开蒙,且细心教导,实实的师恩难忘,却不得已隐瞒师傅,本是弟子之错,岂料师傅大度,竟然原谅了错处,弟子心内愧悔难当,这里再谢师傅不弃之恩”

说着竟是跪在地上,扣了几个头,洪先生站起来,亲手扶起她道:

“这原也不是你的错,何必如此,纵为师教导了你几年,然,与你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也分不开的,虽是女子,不能科考报效国家,然,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其实是排在第一位的,一位有智慧的女主人,老夫想也是必要的,故学问也不可就任意荒废了去”

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

“至于你的隐瞒之过,为师可是要罚的”

杨紫安和蕙畹同时一怔,洪先生眨眨眼道:

“罚你每天写两片大字,若是不好加倍罚”

一句话令蕙畹和杨紫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的青葱岁月,不觉同时露出笑意。

洪先生这里轻松过关,令衆人都送了口气,过了两日,皇上终得了空,下旨与午后未时召蕙畹觐见,这次却不仅蕙畹,连杨紫安都有些心思不定,俗语说伴君如伴虎,虽知不大可能,也真怕当场识破,甚至小叔洪先生得了信,都有些坐立不安,毕竟此事真的可大可小,是福是祸端看皇上的态度了。

蕙畹望着镜中的自己,眉眼虽未大变,却和小时候差的有些远了,和杨紫青不见面的时间更长些,五岁距离如今,已经近六年时间,况杨紫青国事繁重,那里还记得那麽久的事情,想到此,不禁定了定心神,随小叔做了软轿进宫,到了宫门,却是大总管胡康亲自在外迎候,张云昊急忙寒暄了几句,蕙畹微微一幅道:

“胡公公安好”

胡总管却急忙躬身道:

“这可是那里的礼儿,您可是未来的世子妃,那里能给老奴见礼,真真折杀杂家了”

张云昊笑道:

“尊老乃是正经,您老受她小孩子一礼,也没什麽的”

胡总管笑咪咪的道:

“如此杂家倒是造化了,今儿世子爷一早就来了,午时皇上留了饭,这时节还没出宫呢,老奴猜度像是等着世子妃,在旁保驾的也未可知”

一句打趣的话,说的蕙畹顿时脸色绯红。穿过一进进的宫门,这些年这里倒是没甚变化,故蕙畹大约知道,这是去养心殿的路。到了养心殿东暖阁,蕙畹和张云昊在暖阁外的抱厦间内候着,胡总管进去通传,不一时,胡总管才笑容满面的出来道:

“皇上今儿瞧着比前些天有兴致的很,想张小姐是个有大福的,两位请进吧”

张蕙畹暗暗吸了口气,擡步迈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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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美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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