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郊外送别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杜甫的《兵车行》真是颇为贴切,京郊夹道两边不说哭声震天,却也牵衣顿足难舍难分,各大臣的家眷,三三两两,守着自家子弟话别,这还是皇上的恩旨,特准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家眷在京郊送行。

天刚蒙蒙亮,宛若就跟着父亲在这里等着了,不仅苏澈,还有许久不见的周映雪,周映雪被苏澈从庄子接出来给承安送行。

苏澈也是怕承安这一去,若有万一再无返时,也是母子一场,怎的也要见上一面。六年的岁月,几乎摧毁了一个女人全部青春,周映雪看起来为憔悴苍老,身上依旧穿着她最喜欢的粉色衣裳,只可惜这样鲜嫩的顔色穿在她身上,却更显出几分老态。

男人的恩情薄如水,即便周映雪给苏澈生儿育女,可在庄子上终于盼到苏澈来接她的时候,苏澈脸上那明显的嫌弃,根本就不想隐藏。

周映雪心里恨,恨苏澈薄情,恨王氏抢了本该她的地位,恨宛如不争气,恨承安不理会她这个亲娘,更恨宛若……

细细想来,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宛若造成的,就是从宛若落水后变得懂事起,王氏开始起了争斗之心,回了京城,承安更被宛若糊弄住,置她这个亲娘于不顾……

这一切恨意积累了六年之久,到了今日,早就化成了毒,只不过,她现在不知道该怎麽报复,没有机会,也没有实力。

知道承安要去清江打仗,周映雪不禁不担心,反而觉得这没准是个机会,若是承安立了军功回来,说不准就是她唯一的希望了。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忽然看见了丁点儿光亮,即便那光亮很浅很淡,却依然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周映雪却没想到承安对她如此冷,那种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止冷,甚至可以说是无视和不屑,他看不起自己这个亲娘。

周映雪不禁恨恨瞪了眼宛若,承安的眼里只有苏宛若这个贱丫头,也不知道她给承安吃了什麽迷魂药。

苏澈知道她姐弟两个向来亲近,情分不同,便和周映雪,进了后面的马车里,留下宛若和承安两人说会儿体己话。

宛若最不喜欢送别,实际上,她一向是个喜聚不喜散的性子,只可惜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即便夫妻,也不见得能相携到老,何况她跟承安只是姐弟,还是僞姐弟。

可宛若心里的确不舍,她对承安的感情很复杂,甚至她自己都弄不太清楚,他是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最信任的人,他是弟弟,也是兄长,是朋友更是知己,所以即便凉薄如宛若,也会不舍。

此时的承安背光而立,微微低头望着宛若,眼中荡漾着千万种内容,不舍,担忧,害怕……种种情思堆积在一起,几乎快要从他胸臆间爆开,他真想跟宛若清楚明白的说出来,可那些在心里滚了千万遍的话,到了嘴边上,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初升的朝阳在天边缓缓上移,红通通金灿灿几乎染红了东边的天,承安的一侧也被染成了金红色,厚重的盔甲穿在他身上,宛若觉得好像重逾千斤。

他才十四岁,十四就要征战沙场,生死难料,而且他不是别人,他是承安,她的承安,宛若眼里忍了许久的泪还是滑了下了,她真怕他死,怕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承安有些手忙脚乱,想去擦拭她脸上的泪珠,手里却没帕子,只能用手指去拭,却越拭越多,颗颗晶莹的泪珠,仿佛落在承安心窝里,灼烫的他一颗心生疼生疼的。

他的若若何曾如此哭过,她总是灵动俏皮,笑顔如花,这样的若若,承安真想带着她一起走算了,可他的理智还在,南夏到底怎麽个境况,他并不清楚,他不能把他的若若置于险地,总会想见,总能重逢……

马车里的苏澈,远远望着这边两人的情景,不禁皱了皱眉,虽然听不清他们姐弟说的什麽,可两人如此亲近的模样儿,苏澈怎麽瞧着都有些不大自在.

“别哭,别哭……若若……若若……”承安有几分挫败,他想把他的若若抱在怀里,紧紧的抱在怀里,可现在,他却只能站在她面前,连安慰她的话都说不出……

好在宛若只哭了一小会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抽出自己的帕子,抹了抹眼泪,回身扫了眼如意,如意便走过来,把手里捧着个包袱,宛若接过递到承安怀里:“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就找人做了这个东西,若真上战场,你就穿着,比你身上的盔甲轻便一些,或许有些用处”

承安并没有打开包袱,他从来都信他的若若,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总能点石成金,号角声响了起来,宛若上前一步,拽住马缰:“走吧……”

承安点点头,翻身上马,宛若把缰绳递给他,仰着小脸叮嘱:“承安,记得平安归来,我等着你……”

宛若这句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她自己兵没觉得怎样,承安却不禁一阵狂喜,晶亮的眸光仿佛朝阳,璀璨夺目:“若若,这句话我记下了,无论多久,你都要等着我,不许反悔”

“嗯!不反悔。”宛若惦起脚尖,承安俯身,两人像小时候一样,伸出手指拉钩……不远处,车里苏彻不禁摇头失笑,可不还是两个孩子,只是想到打仗的凶险之处,脸色又一暗,重重叹口气。

承安带住马缰,一夹马腹,闪电扬蹄嘶鸣一声,冲了出去,带起一路烟尘,眼瞅着快没影儿了,宛若刚转回身,忽听后面一阵急促马蹄声,“姑娘……”如意惊呼一声,宛若回头,已被承安抄在马上……

“承安,宛若,你们姐弟胡闹什麽?回来,还不给我回来……”

苏彻气急败坏的跳下车,喊了几声,哪还有影儿……宛若觉得耳边呼呼风声响起,风刮在脸上,根本睁不开眼,更别提说话了,可奇异的,她一点不害怕,因为身后有承安……

马跑了不知多久,才调转马头向回跑,远远看到那边苏府的车马家人,承安才把宛若放下马,定定望着她,说了一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若若,我会记住你的话,等我……”

“承安……承安……”

宛若从梦中惊醒过来,如意听见动静,急忙掌了灯,从外间走了进来,陇起床帐,挂在一侧的金钩上,见姑娘果然已坐了起来,满头脸都是热汗意急忙寻了帕子给她拭了去,又去倒了一盏温开水过来,宛若就着她的手吃了半盏。

宛若往里面挪了挪,空出床这边的地方来道:“如意,你在这里陪着我吧!这会儿我却不大困了,咱们说说话儿。”如意点点头,服侍着她躺下,自己把几上的灯吹了,躺在宛若外侧。

灯熄了,不大会儿就能看见碧纱窗外的月光,清清淡淡浮浮荡荡的从纱帐透进来,显出有几分萧瑟的清冷。“如意,你说这仗要打到什麽时候,这一晃都快入秋了吧!清江那边也不知道是冷是热?军营的伙食如何?承安可吃的顺口吗?”

如意道:“这打仗谁说得准长短,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是可能的,不是说柳将军跟南夏前面那一仗打了个平手吗?”

“平手?”宛若哼了一声:“不过是自己糊弄自己罢了,即便我不懂,也知道,南夏那边多年来野心勃勃,操兵练马的,哪里像咱们北辰,只知安逸苟全,这仗还没打起来胜负已分了……”

如意急忙道:“姑娘可莫胡说,这话若是传出去,说不准就是大祸了,”宛若叹口气:“我只是担心承安罢了!”

如意劝道:“姑娘且宽心些吧!您就是这样日夜惦记着,承安少爷也回不来的,前些日子,不是还有报平安的家书传回来?”

宛若道,“那可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如今却连半点儿信儿都没了”如意劝解她:“姑娘昨个念得那首诗,不是还说什麽,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想来,官道难行,信使不至,也有道理的。”

宛若沈默良久才幽幽的道:“不知怎的,这两日我这心不定的紧儿,总是惶惶的,仿佛有什麽祸事,我记得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有这样的话,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如意,明儿你去老太太那里,帮我借过来,我抄几遍经书,也好静静心。”

如意倒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姑娘向来不信神佛,怎的这次倒巴巴抄起经书了?”

宛若长长叹口气:“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若是真有用,能使承安平安归来,我情愿抄一辈子心经……”

☆、睿亲王妃

翌日,果然如意给宛如寻了经书过来,宛若在屋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抄着,那分外虔诚认真的模样儿,如意一边研磨一边叹息,不禁用眼睛偷着打量她家姑娘。

她家姑娘自来是个心大想的开的主子,也就承安少爷真入了姑娘的心去,别提旁人,便是她自己的事都没上过心的。

承安少爷,如意倒不很忧心,横竖年纪不大,又是官家子弟,也不可能真上阵杀敌,想来不过在后面支应些事罢了,她愁的是她家姑娘的亲事,这眼瞅着就及笄了,这亲事可还没着落呢。

说起来,那位心眼子忒坏的苏家大姑娘倒有些运气,赶上两国交战,皇上有心笼络柳府,那恩赏就没断过,变着法子的给柳府好处,就她一个不懂朝政大事的丫头都瞧出来了。

苏家大姑娘还没进太子宫呢,这边皇上就忽然又下了道旨意,说太子妻妾衆多,不好再耽误苏府之女,特赐予柳府嫡子为妾,这可真是要什麽有什麽。

柳府那边可不正为这事发愁呢,自打圣旨说要让苏大姑娘进太子宫为妾,柳彦宏本来没好利落的病,就更沈了几分,也不知道真是入了心还是怎样,竟跟入魔系了个死疙瘩一样,一门心思就欢喜上了苏宛如,若是不娶进来,说不得这病就真好不了了。

柳府的老太爷气的没法,一个劲儿的说家门不幸,竟生下如此没出息的子孙,老太君和陈氏那边虽叹息却也心焦,这可如何是好?横是不能眼瞅着柳府的嫡孙子,就这麽病死了。

陈氏急的没法,索性写了封家书,直接递到了清江兵营柳长清手里,委婉的把彦宏这事儿说了,那意思是,让柳长清掂量着在皇上那边透透风,讲讲情面,看看能不能把苏宛如要过来,怎麽说太子妻妾衆多,也不是为了稀罕苏宛如。

陈氏私下猜是王氏使唤的手段,因恼恨苏宛如坏了宛若的姻缘,在她姐姐贤妃娘娘哪里,使了力气,才把这个庶女寻了这麽个必死的下场发落出去,虽与皇家争个女人未免荒唐,可也不是不可为,尤其现如今柳长清正得重用。

柳长清接了信,气了个七窍生烟,一边恨不得立刻回京来,一顿板子打死柳彦宏,一边暗暗埋怨妻子糊涂,怎的就忘了盛极必衰的道理。

他再得重用,即便这次真挡住了南夏入侵,那也是身为臣子的本分,何况他根本没有丝毫把握,这个元帅印好比一块烧红了的烙铁,谁拿着也不好受。

若是败了,落一个埋骨沙场还算干净,若是胜了,这后面的祸福却更难料,历朝历代的先例在哪里摆着,若是侥幸打了胜仗,难免将来会落个拥兵自重功高震主的下场,皇上生性多疑,连同胞所出的亲弟弟睿亲王,尚且存着戒心,何况他柳长清。

此时更需谨小慎微,这时为了给儿子纳妾,就劳师动衆跟皇家争女人,说不准以后这就是一条大罪名,别看柳长清是个武将,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因此回信严词拒绝,且另书信一封给柳府老太爷,信中力陈利弊,期望父亲能严加管教彦宏,不指望将来能光宗耀祖,如此荒唐放任下去,恐祸及全族。

可惜柳长清这封家书还没收到,皇上赐妾的圣旨就下来了,因为打仗,却成就了苏宛如的心愿。

虽是纳妾,因有皇上的圣旨,再说,这个妾也不是个寻常人家女子,柳府也不好太过疏忽怠慢,只是这样一来,宛若前番跟柳彦宏的婚事,不免就被重新翻了出来,在京城内眷的圈子里议论纷纷。

虽不至于说的太难听,可苏府这嫡庶两位千金,也算声名鹊起了,宛若纯碎被宛如连累,既坏了姻缘,更累及名声,真真如意每每想起都气不过,偏偏姑娘还是成日惦记着承安少爷,自己的事却一点不上心。

这边主仆二人正各有各的心思,忽见外头小丫头福儿冒冒失失跑了进来,倒吓了如意一跳,手里的香墨差点滑落,嗔怪道:“说过多少回了,还这样毛躁躁的,回头让奶娘好好打你一顿板子,看你还记不记得住。”

福儿忙道:“姑娘,如意姐姐,我听老太太那边的人说,睿亲王妃恐不好了,府里的老太爷老太太姑太太,那边府里二老太爷和那府的太太们,今儿一大早就过去王府了。”

如意一早过去老太太那里寻佛经,倒是知道老太太去了睿亲王府探病,倒是没知道如此底细,却也忙喝了一声:“你越发爱胡说八道,什麽不好了……”

如意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福润妈妈一脚迈了进来,福了福身道:“老太太让咱们姑娘赶紧换了衣裳,过去睿亲王府那边呢?”

宛若怔了怔,却也不敢耽搁,睿亲王妃现如今这个样儿,自然不好穿的太鲜艳,却也不能太素净了,免得落下不是。

如意略斟酌就选了一件淡黄色的衣裳,服侍宛若穿上,外面又拿了见雨过天青色的斗篷,给她披在外头,头上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只别了一只填八宝的金簪子,耳边依旧是她平日戴的明珠耳坠子,简单大方,却也不失体面。

一边帮她穿戴,如意一边小声道:“王妃虽说是出自咱们王家,可也是二老太爷府上的,怎的巴巴让姑娘过去,可不知是个什麽缘故?”

宛若摇摇头:“咱们也不要自己猜疑,横竖老太太在那边呢,想来无事……”

其实这话宛若真说差了,老太太心里也嘀咕着呢,一大早就听着了信儿,清丫头没出嫁那会儿,也在老太太身边养过几年的,如今这年纪轻轻就这样了,老太太怎的也要来瞧上一瞧。

若说睿亲王妃也闹了有好一阵子,年前闹得尤其凶险,可自打过了年,瞅着倒见点儿好,加上睿亲王也回来了,大约精神好了,上月里见,却有些回返过来的景象,怎的这忽悠一下就又不成了。

虽说来报信的说不大好,可老太太也没真就往最坏处里想,进了王妃所居的渺影楼,看到上面这三个字,老太太就不禁皱皱眉,不是她信这些虚幻的东西,这三个字真真不大吉利的,虚无缥缈,影影绰绰,可不都没一个实实在在的意思,想到此,遂悄声问前面引路的嬷嬷:

“我记得王妃原先在翠微阁起居,敢是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记差了也是有的。”

那婆子是王府有体面的管事嬷嬷,低声道:“老太太没记差,原先王妃是在翠微阁起居,前些日子,说想住在离水近的地方,就想搬到渺影楼来,我们王爷原是说,那时候还有点秋傻子的热,挪过来些时日,等入了秋再挪回去,也不费什麽事儿,哪知道……”

说着,抹了两滴眼泪,老太太那心嗖一下就凉了半截,这可不真应了那句话了,玄乎着玄乎着就真不好了。

后面跟着的王舜清的亲娘,那脸白的都没血色了,摇晃了几摇晃,不是身边的婆子扶着,差点没栽在地上,也知道这里不是自己府里,不能失了礼数去,强撑着走了进去。

刚进了正厅就见睿亲王跟几个太医,正在那里说话儿,一衆人急忙又磕头行礼,别人还罢了,睿亲王一把搀扶起老太太道:“这麽早,原也不想叨扰老太太的清净,可太医都说不怎麽好了,也怕送的信晚了,耽误了时候……”

略说了几句,留了两位老太爷跟宛若的舅舅,王舜清的父亲,在了外间,陪着睿亲王说话,老太太带着女眷进了里头。

到了近前老太太这一瞧,那剩下的一半心也热乎不起来了,哪还有个样子,闭着眼,那张小脸儿灰白灰白,瘦的就剩下了一把骨头,拖在绣着缠枝葫芦纹枕侧的头发,干枯的都没了丁点儿油光,真是露了下世的光景。

仿佛知道来了亲人,王舜清的眼睛缓缓睁开,眸中还有些许光彩,说话虽没什麽气力,却也条理清楚,看得出来,心里还是明白的。

老太太略宽慰了她几句,心里越发难过,便带着衆人出来外间,屋里只留下她嫡亲娘俩儿说话儿。

谁知不大会儿子功夫,舜清的娘出来跟老太太说,王妃说要见宛若姑娘。老太太忙让福润家的回府里去接,心里却也不仅暗暗疑惑。

宛若进京的时节,舜清已许了睿亲王,虽是表姐妹,却不过见了几面而已,后来舜清跟着王爷去清江,回来便病了,两人也绝少见面的时候,更不要说姐妹之间亲近了,可都到这会儿光景了,怎的倒想起宛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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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宛后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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