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宫宴风波
除夕的宫宴算皇上的家宴,除了后宫嫔妃太后太妃等,还有就是宗室的王爷亲贵以及家眷,可以参加,即便以前贤妃还活着的时候,宛若都没资格参加,何况现在?
只是凡事都有例外,太后亲自下旨传召,宛若不想来也得来。宫宴开在太后的甯寿宫正殿,围着正殿一圈设座,一侧是皇上的后宫妃嫔,一侧是各位宗室王爷家眷。
虽是过年,宛若并没穿的太喜庆,毕竟她姨母贤妃和弟弟都刚死,她没那样穿红着绿的心情,进宫来又不能太素净,如意便选了一件雪青色暗花缎流水纹的衣裳,外面罩了一件淡紫色狐狸毛衬里的斗篷,斗篷的袖口帽边都镶着毛边,简单大方。
她背着光低着头走进来,后面宫廊上摇曳的红灯跟花团锦簇的红绸,倒成了她的背景,缓步行来,到了近前,跪下磕头:“臣女苏宛若参见皇上太后,愿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声音不高,却清脆非常,如金玉相击,太后笑道:“自打皇贵妃去了,苏家丫头倒少进宫了,这一晃神的功夫儿,都成大姑娘了,皇上,哀家说的可是?”
赵玑目光掠过那边的赵琅跟十一,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继而笑道:“真是,这些日子倒少见了,母后怎的想起这丫头来了,还巴巴的让人接了来。”
太后笑了:“你瞧瞧,去年的宫宴上还挺全和,今年却有些冷清了,哀家听说,苏家丫头琴棋书画,样样都成儿,就想着不如把她接进来,也热闹些,给宫里添添喜气,来,来,起来吧!别跪着了,近前来,我仔细瞅瞅,如今老了,这眼睛都花了,远远看着,倒看不底细了”
太后身边的嬷嬷忙过来扶起宛若,宛若跟着她略走了数步,到了太后跟前,宛若这一步一步行来,却仍是低眉顺眼,目不斜视的,因此根本就没看见那边赵睎。
自打她进来,那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她身上,她走一步,他跟一步,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他身后的小春子急的一身都是汗,如今都成这样了,自家爷再怎麽着也得放下了,不放下也没法儿。
眼瞅着这苏姑娘就要成了十一爷的婶婶,若是太后发了话,皇上那边也压不住的,因此十一爷如今这样,倒真大不妥当。
可赵睎那顾得了这许多,父皇不让他出宫,甚至连点消息都听不着了,让小春子偷偷打听,小春子那里却只管说:“爷还是消停点吧!如今这样,可还想怎麽着呢”
是啊!怎麽着啊!他还能怎麽着,若是能肋下生出双翼多好,直接飞出去,哪怕是瞧瞧宛若也好,承安死了,她病了,赵睎急的不行,想出宫出不去,想帮她都帮不了,自打出生到现在快十五年了,赵睎头一次感到无力。
这种无力,甚至比当初,他跟宛若两人在荒郊雪地里还令人绝望,那时候,至少他跟宛若是在一起的,无论生死,他们都在一起,可现在,他们谁也管不了谁了,他想娶她,正妃不行侧妃,其实侧妃又怎样呢,即便有一百个正妃,他心里只有她不就好了,可宛若不乐意。
她那天说的那些话,仿佛刀刻斧凿一样,刻在赵睎心里,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要一心人,她要一夫一妻,那样的宛若那麽犀利,犀利的,就如一把利剑直直刺进他心里。
她很清楚,他给不了她这些,说起来,谁又能给她这些,赵睎就不明白了,为什麽对他,她就如此苛刻刁难,当初柳彦宏还不是也有个通房丫头,如果不是他破坏,她也心甘情愿的嫁他了,怎麽到他这儿就不行了。
不提柳彦宏,皇叔难道就能给她想要的吗,王妃死了,可睿亲王府里也算姬妾成群吧!她怎麽就能允嫁了呢?
想着这些,赵睎都有些恨她了,可恨归恨,这一见,心里那股子思念,还是抑制不住翻涌上来,他知道,自己这样盯着她瞧不妥当,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想看她,想这麽一直直看着她……
赵睎这样失态的模样,落在皇上眼里,赵玑的目光微微一沈,扫过走到太后跟前的苏宛若,赵玑也不明白,这丫头何来如此大的魅力,让他清高的弟弟,让他霸道的小十一,这麽放不下。
宛若外面的斗篷已经卸下,太后用几乎挑剔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女子,一身雪青缎的衣裳,倒尤其衬她,领口襟边,钉缝成竹子纹饰,两角处盘成折枝牡丹兰花各一,衣裳料子平常,这绣工心思却妙,穿在她身上,稳稳当当站在那里,灯光下,显出一股素雅凝重端庄含蓄之美。
头上梳的发髻,也不算繁复,一半儿头发归总到脑后,绾成一个簪花髻,碧玺琉璃簪别在发间,垂下明珠璎珞,除此再无旁的东西,余下的青丝披在身后,耳畔也是一副琉璃耳坠子,打扮很简单却异常端庄。
微微垂首而立,小脸的轮廓圆润优美,眼睫长长,盖住一双眼睛,看不清底下的心思:“擡起头来,我瞧瞧”
太后一发话,宛若便略略擡头,一瞬又低了下去,太后不禁楞了一下,这丫头,倒是好一双晶亮明秀的眸子,就只一瞬,这双眼就点亮了她整张小脸,看起来有些平常的姿色,却变得大不平常起来。
太后笑道:“这丫头倒是拘束多了,想是这阵子进宫少的缘故,生疏了,以后多上哀家宫里走动走动,日子长了就行了,以前常听人说,你知音律,琴抚的甚好,今日除夕良宵,你来抚琴一曲可好?”
宛若心话儿我能拒绝吗。早有人摆上琴案,琴凳,宛若走上前,微微屈身一礼坐下,低头看了看案上琴,虽是古琴,琴面却光可鉴人,朱红色杂以墨云髹漆、周身布满蛇腹断纹,手指微微挑动琴弦,声音清脆洪亮,在大殿中回荡不绝,便知不是平常物件,想来也是,这宫中哪里会有平常的东西。
宛若略想了想,起手一曲月夜轻风,良宵雅兴的良宵引,从纤细灵活的指上跃出,这首曲子说实话,不很难,还是一开头学琴时候学的小曲,但宛若喜欢,她的琴艺不能说太好,但在承安手把手调教下,也算过得去。
可就是这首小曲如今抚来,却不时想到承安,中间难免有些失了平和心境,承接微涩之时,萧声适时响起,箫声清越,琴箫合奏,冰轮初上,使得这首良宵引中曲意,跃然而出,静谧星稀,更含缥缈凌云之致。清风入弦,绝去尘嚣,琴声幽幽,令人神往。
一曲终,宛若站起来,对执萧的睿亲王屈身一礼,以表谢意,赵琅却含着笑意看着他,手里的玉箫别在身后,颇有几分倜傥风流之姿。
这样的赵琅,别说皇上了,太后都不禁有些惊愕,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两遭,忽而笑道:“这琴箫真真匹配,苏家丫头心境平和,落落大方,既是十一要成亲了,不如凑个热闹的好,苏家这丫头我瞧着好,又是舜清的表妹,不如就赐婚给琅儿好了,皇上说,哀家这个主意好不好?”
皇上目光一闪,哈哈一笑:“太后这是一开头就有成全的心思了,得,朕也别讨嫌,回头落个棒打鸳鸯的坏名声,苏德安,一会儿就去苏府里头传旨,苏宛若兰心蕙质,贞静婉约,特赐婚与睿亲王赵琅为妃,过了年,再另择吉日成大礼。”
宛若跟睿亲王急忙谢恩,赵睎蹭一下站起来,也不在管什麽规矩不规矩,几步就冲出去,没影儿了……
宫宴散了,宛若仍有崔嬷嬷引着,从甯寿宫出来,沿着宫廊向宫门行去,一阵阵北风袭来,拂过宫廊上的红灯,明明灭灭的,更添了几分寒意,宛若不禁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宫里很静,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大约是侍卫巡视的声响儿,侧目望去,是层层叠叠不见边际的屋脊,檐角上的瑞兽狰狞可怖。
刚转过这边长廊,就看见前面不远处,站在宫廊中间儿的赵睎。赵睎几步过来,伸手就拽住宛若的手,跟崔嬷嬷说了句:“我有话跟她说。”
说完,也不理会宛若的挣扎,下死力把她拽到那边不远处的亭子里。宛若真有点不明白赵睎了,他喜欢她,她知道,可都到了这时候,他们俩的命运都各自有了着落,他还这样的目的是什麽?有什麽用?或者说,他到底想怎麽样?
赵睎拉她到亭子里后,倒是放开她了,只是一双眼睛有些恨恨的望着她,很久,才几乎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皇叔就是你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者说,你的刁难从来只针对我,你不喜欢我,就说不喜欢,干嘛找这麽蹩脚的理由拒绝,直到今日,我才发现,你苏宛若比任何女子都虚僞,你看重的就是名分,是不是?”
☆、圣旨赐婚
“名分?虚僞?”宛若忽然笑了,这个笑在冬夜摇曳的灯火下,有几分不真实,很淡很冷,可她的话却真清清楚楚:
“赵睎,我为什麽不在乎名分,在你们这个地方,名分比性命更重要千倍万倍,如果没名分,就是死都没有个葬身之处,且,你别再说喜欢我的话,这话才真正虚僞,或者说,你是有点喜欢我,可这种喜欢是有条件的,在一切条件安稳的前提下,你喜欢我,当一切触及到你自身安危利益,甚至江山的时候,你的喜欢就开始退缩了,退而求其次的,你开始要求我,给你当侧妃,甚至给你当个不入流的妾,赵睎,你忘了我是谁吗,我是苏宛若,这辈子都不可能退而求其次,要麽不要,要麽所有。”
赵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的望着她,此时的宛若异常陌生,比那晚上更犀利数倍,她整个人就像一把淬炼了千年的剑,唰一下出鞘,只那寒光剑气就能杀人于无形,而且,不屑,讽刺,她的目光里昭然充斥着这些……
,想起什麽,赵睎又上前一步:“我从来说不过你,可你的所有就是嫁给妻妾成群的皇叔吗?”
宛若看了他很久:“睿亲王何曾跟我说过喜欢我,不过就是男婚女嫁罢了,我何必在意这些”
宛若这话说的甚为凉薄,那种凉薄钻进赵睎心里,竟有股子彻骨的寒意,赵睎发现,在宛若面前自己总是那麽渺小无能,可让他眼睁睁看着她嫁给皇叔,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
咬咬牙,有几分希冀的道:“那我们也不谈喜欢,我要娶你,你可愿意?”
“娶我?”
宛若又笑了:“赵睎,你真傻还是装傻,你娶我当侧妃,即使我乐意了,彦玲可乐意?皇上可乐意?还有太后……赵睎,这些没用的话还是别说了,怎麽说我们也算自小一起的情分,彦玲很好,你们好好成亲吧,我祝你们百年和好,举案齐眉,十一爷,臣女告退。”
宛若蹲身一礼,刚迈出亭子,就被赵睎一把抓住手臂,他抓的很紧,紧的,宛若微微蹙眉,回首瞪着他,可赵睎就抓着她,不松手,也不说话。
两人僵持了没多久,那边廊上有人走过来,远远地,看得出玉带金冠,身姿修长,正是睿亲王。
大约是看到两人在这里,迟疑都没有,就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盏琉璃灯,到了近前,略向上挑了挑笑道:“远远的,瞧见两个人影儿在雪云亭这边晃,我还以为是谁,却原来是你两个,要落雪了,怪冷的,怎的好好屋里不待着,却跑到这里来说话了?”
赵琅的话刚落,那边苏德安已经急匆匆跑了过来,见了礼,忙道:“哎呦!我的十一爷,让老奴好找,都转了大半个宫里,才找找您,皇上那里正寻您呢,你快随老奴过去吧!”
目光扫过赵睎抓着宛若的胳膊,微微闪了闪,赵睎松开宛若,定定望着她,半响赌气说了一句:“用不着你这话,这辈子指望我跟她举案齐眉,真是大笑话。”
说完,头也不回跑了,苏德安微微欠身跟着去了。亭子里一时只剩下赵琅跟宛若,北风刮过一边松枝,沙沙的响了一阵,雪片子就落了下来。
赵琅微微叹口气,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宛若身上:“走吧,挺冷的,身子本来弱,还在风口里站这麽大会子,回头病了可怎麽好”
身后随从上来要接他手里的提灯,赵琅挥挥手,微侧身,立在一边给宛若照着路:“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宛若微楞,擡头看了他一眼,玉树临风气宇轩昂,这男人从来都给她这种感觉,可此时的赵琅却有一种没有距离的温馨,比之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妥帖自然,有那麽些人情味。
或许就像外祖母说的,能嫁给赵琅,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她还求什麽,本来,她求的不过就是安稳罢了。
崔嬷嬷跟着送到了宫外,就被赵琅遣了回来,宛若上了睿亲王的马车,车里空间很大,赵琅坐在中间,她坐在侧面,车门关上,车厢里就黑了下来,外面车角上挂的气死风灯,随着马车晃动,有些明灭不定,光线从车窗透进来些许,却很微弱。
宛若没说话,赵琅也没有,耳边就听见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得得得得的清响,颇有节奏。
“爷,前面就到苏府了”
赵琅扫了宛若一眼:“知道了,就停在侧面角门处,莫惊动苏府衆人,你告诉守门的下人,让服侍姑娘的婆子丫头出来接姑娘就好。”
马车停在角门处,赵琅先下车,如意跟奶娘已经等在哪里了,宛若下车,赵琅伸出手来,宛若略迟疑,把手轻轻放在他的手中,他的手有些粗劣却温热。
宛若下了车,蹲身一礼:“宛若谢王爷相送。”
赵琅却笑了,从随从手里取过手炉递到她手里:“以后出来莫忘了这些,冷到便不好了。”
宛若点点头,转身走到门边上,忽听后面赵琅的声音传来:“你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宛若回头,灯光下,他的身影看上去坚实有力,眸光粲然,宛若莫名就觉得,这男人是个可以依靠的。
之于自己,或许睿亲王府是个能安生的好地方,可对于睿亲王,无论从哪儿说,自己都是个麻烦,避之唯恐不及,他偏还往前凑。
宛若想不明白,梳洗停当,躺在床上还在想,从她第一次见到赵琅开始,想到刚才,竟也没想明白其中缘由因果。
赵琅不是赵睎,既没有跟她一起长大的情分,也是个成熟的男人,没有少年冲动不顾后果的心思,尤其宫里出生长大的,做任何事都该习惯性深思熟路,娶她实在是得不偿失的。
虽说前面他娶了表姐,可那时候王家正得势,而且表姐身边,也没有个赵睎搅合,现在的王家眼瞅着一日不如一日,苏家就更别提了,京里想跟睿亲王攀秦晋之好的望族,不知道有多少,曾经或者现在,质如美玉的睿亲王,依然是多少闺秀的深闺梦里人。
因此她一个退了亲事,家族没落,一没姿色,二无才思的女人,能得赵琅青睐,宛若不得不奇怪,尤其,晚上他说的那几句话,竟是实打实对她好,要护着她的。
自己究竟哪里值得他如此对待,翌日,坐在梳妆台前,宛若望着铜镜里面模糊的影子,还在纳闷。
如意把手里的牛角梳放下,小声道:“今儿一大早,那些平常躲着咱们府里,恨不得绕开走的几家,都巴巴的补送了年节礼过来,前面的管家都支应的,恨不得生出八手八脚来呢,忙乱到不行,咱们今儿可也有的忙了,姑娘还未起的功夫,外面回事的丫头婆子,可就站满院子。”
宛若扫了眼窗外,虽模糊,可影影绰绰,院里真站了不少人。宛若心里叹口气,这是什麽劳碌命啊!若是以前,便是让她帮着管点儿事,也不过虚应付过去,这些账册晚上回来一总交给承安,她在一边吃茶看书瞧着,他就能处理的妥妥帖帖的。
说起来,承安真是个千古奇才,她就没见过什麽事能难倒他的,诗书,骑射,甚至兵法谋略,还有这些最世俗琐碎的小事,他都一瞧就明白的,或许正因为这样,才慧极必伤,想到这些,宛若就觉得人世无常,了然无趣。
别管怎麽说,皇上的圣旨下来,算是救活了苏府,从门庭冷落到门庭若市,也不过一夜的功夫,就是王家都好了许多。
宛若过去给外租母拜年,老太太还搂着她说:“可是我这搁在心尖子上疼大的外孙女,还有点福气,入了太后的眼,嫁进王府,也算一门可心的姻缘了。”
都高兴,可就有一个人恨的不行,就是宛如,宛如虽说时来运转嫁进柳府,可心里也不怎麽顺意,首先,这嫁的一点不风光,不声不响稀里糊涂一乘小轿就擡进了府,圆房的时候,柳彦宏自然是哄着顺着她,也算体贴,可第二日,下面人一声苏姨娘,苏宛如这心里就跟忽然吃了个苍蝇一样膈应的慌。
从刚记事起,她就听腻了姨娘这个称呼,丫头、婆子、奴才、小厮,见了她娘都称呼一声周姨娘,她娘混了半辈子,刚熬上一声二太太,就被送到了郊外的庄子上,自己如今也是姨娘,且,她这个姨娘还不如她娘那时候金贵。
至少那时候祖母对娘很好,如今除了柳彦宏,这柳府上下,从老太君到下面的小丫头,对她就没一个好眼色的,代答不理,根本没当一回事。
柳彦宏这男人就前面半个月热乎,后面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了,宛如心里憋着闷气出不来,若是宛若不如她,她或许还能消停,可偏偏宛若的命这般好。
同样是圣旨,她不过是翰林府嫡子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侍妾,而苏宛若却是名正言顺的亲王妃,她跟宛若争了这些年,最末了,落个这样的结果,她怎能甘心,存着阴毒的心思,就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