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大汉历代君王居住的未央宫,富丽堂皇,宽广空旷。微风扬过,御花园内的湖面泛起涟漪,带着缕缕寂寞,户外雷雨交加,疾光闪电硬将夜空撕成两半。

雷声滚滚,在这偌大的寝厢内,连呼吸似乎也带回音,不觉舒畅,只感悲凉。

刘衍躺在御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颊上火辣辣的,先前没背出诗书,被太傅狠狠掴了一巴掌,宫女太监视而不见,无人将他看作皇上。整个朝纲被王莽独揽大权,自己何时才能不做他手下的傀儡?

如果刘欣还在,定不会让人这样欺负他。想起兄长,刘衍忍不住感伤。

刘欣曾告诉他,他父王是个极厉害的人物,相貌堂堂、文武兼备,满腔野心抱负。如若父王在世,也绝容不下伤害他的人。可为何自己出生就不见父王?

想着想着,刘衍不禁落泪,低泣道:「父王……」

一道闪电突然劈下,厢内瞬间一亮。

忽觉有人抓住自己的手,刘衍一惊,迅速起身,见是王莽坐在床头,忙向后缩去:「是王叔来了?」

王莽淡淡笑着,却让刘衍心惊肉跳。俊逸、清秀的样貌,却让满朝文武折服在他脚下。

门外的小公公走入,迎道:「王爷,皇上已经安寝,有事明日再说吧。」

王莽转头,目光严峻到让人毛骨悚然:「出去!本王要与皇上独处一会儿。」

他的语气与往常截然相反,没了平日的斯文儒雅,眼中折射出凶狠之色。那小公公又惊又怕,一时楞在原地,无法动弹。

「还不快滚?」

天空一声响雷,震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顾不得刘衍乞求的眼神,小公公急忙转身离开。

房里单剩下两人,王莽伸手扣住刘衍的肩:「听皇上刚才在唤父王,是不是在思念成先皇?」

刘衍极惧王莽,不知所措,只好点头。

又一道闪电横空,将王莽的半边脸映得阴冷非常。他手指「喀」的一响,突然环上刘衍的脖子说:「那不如我送你去与他相见。」

他已经等不及了,连刘欣也被自己扳倒,刘衍这段过渡期也是时候结束了。王莽话一完,手里的力道猛然加大。

刘衍惊惧万分,死命挣扎着,可他年幼无力,又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只好拼命蹬动双腿,口里喊着:「父王、父王……」

「皇上不急,你就快见到他了。」

野兽般的瞳孔内透出泯灭人性的寒光。户外轰然一声,惊天巨雷。窗上的两个剪影中,一个较小的身影渐渐倒下……

片刻,厢门呼地被打开,剎那间,倾盆大雨如豆落下。门口的小公公已跪在地上,抽搐哽咽。

又一个皇上走了,他明知王莽今夜是来弒君杀主,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他掐死刘衍。

刘氏江山已完全在王莽手中。放眼天下,前者已逝,后者不来,只能让这混世魔王为所欲为。

一双男靴现在眼下,王莽的声音从上而来。

「还不去叫太后和太医,皇上病危了。」

待赵飞燕冒着大雨从长乐宫赶来时,太医也已退下。榻上刘衍的尸体已经变凉,脖上有道深红掐痕,青紫的脸庞,任谁看了,都知是被人掐捏致死。但偏偏无人敢说,太医的诊断为皇上感染怪病,突发猝死。

赵飞燕跌跌撞撞地冲入寝厢,猛然伏倒在刘衍床头。纤指颤抖着抚上那张扭曲的小脸,终于放声大哭,一把将刘衍扯到怀里:「箕子,是我害了你啊!」

雷声大作,大雨急降,隐藏了多年的母子情瞬间爆发,赵飞燕死死抱住刘衍,哭得泣不成声。她扭头,怒视王莽,视他为那万恶的化身,紧紧咬牙,以致唇角渗下深红血丝。

王莽走去,蹲下身:「皇上已逝,太后不必太过伤心,皇位自会有人继承。」

饱含恨意的一巴掌重重搧去。落至指尖,还不肯甘休,赵飞燕狠狠抓了王莽一下。

见他脸上留下五道深长指印,她突然大笑,唇齿之间尽是鲜红,切齿道:「你亲手杀死刘衍,可知他根本不是刘骜的儿子?他是你王莽的种,你的亲身骨肉!」

顶上隆隆巨响,震耳欲聋。

狡诈的瞳孔急剧收缩,脸也随之抽搐、扭曲,王莽猛然拽起赵飞燕,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赵飞燕紧拥刘衍,又大笑起来:「怀上箕子那年,皇上已无能生育,我根本不可能怀上他的孩子。是你!是你给了他生命,又将他活活掐死!虎毒不食子!王莽,你连畜牲也不如!」

王莽倒吸一口凉气,用力闭上眼睛。

箕子箕子,原来谐音棋子。赵飞燕设下一个局,一步步引他走入其中。自己终将老去,夺下刘氏河山,也要有后人继承,不料,亲生孩儿居然死在自己手中。

他紧握双拳,连握在掌心的衣襬也被强硬扯碎。

「贱人!」王莽眼睛血红,猛扑上去,死命将赵飞燕打开,一把抢过刘衍,抱到怀里,轻唤:「孩儿,父王来看你了!你不能死,父王还要让你做皇帝!」

赵飞燕跌在一边,挣扎坐起。见王莽神情痴狂、痛不欲生,深知她已报仇成功。

原来,成功的滋味是如此骇人,就快将她活活撕裂。

厢内厢外跪满仆役。她站起身,却如走无人之道一般,蹒跚着步入大雨中。皇上,飞燕总算为你报仇了,但我已无颜见你,我连做一个人,也不再有资格了。

大雨浇淋,长发飞掠,盖不去她深深的罪恶。她才是处心积虑,以子为饵的毒妇!拖着沉重的脚步,于水洼中行走,远远听见,前方湖面上有人在唤:「飞燕,快来啊。」

「皇上?你可是皇上?」雨水灭顶袭来,赵飞燕疾速向前步去。

王莽在厢内抱着刘衍,久久不曾松手,生平第一次感到身心俱碎的痛苦。

厢外突然有人大喊:「不得了了,太后投河自尽了!」

***

元始五年,王莽将孝平帝刘衍杀害,独掌朝政,拒绝拥立刘氏五十三位年龄相当的藩王,选中了年仅两岁的刘婴,立为太子,号曰:孺子,实为傀儡。自封为「摄政皇」,统领天下。

三年后,王莽又将孺子刘婴废除,于次年元旦,宣称自己代汉而立,定国号为「新」。并在未央宫前举行登基大典,在朝中大排异己,强施新政。

***

大凡茶花,一般十月初开。唯独云南的山茶花与众不同,春季已至,它却开得格外美艳,柔风细雨中都带着缕缕花香。

改朝换代,并不影响益州人散淡的心性,世外之源依然与世隔绝。

与中原人以马为座骑相比,云南人则夸张许多。董贤过去只在史书上看到有关大象的记载,亲眼目睹时,不免大吃一惊。实在难以想象,这等庞然大物竟被人驯得如此温顺,甘愿成为代步工具。

刘欣没来云南前,董贤从未坐过大象。头一次见时,还以为要用轻功,飞到象背上去,后来见只要有人一吹口哨,大象便会伸出前腿,助人攀上背部,更是叹为观止。

把最早如何登上象背的设想告诉刘欣后,几乎被他嘲笑到无地自容。如今,只要一有机会,刘欣便会携手董贤去郊外骑象。

今日天气爽朗,坐在象背的竹椅上,缓慢前行,一路观望青山绿水、石塔群楼,只觉惬意非常。

身后的人许久没有说话,董贤转过头:「怎么?有人见我要随学堂去叶榆郊游,舍不得呀?」

益州共分四个县,左邻云南的便是叶榆。此次,董贤教书的学堂组织师生共赴叶榆,出游三天。刘欣自从来到云南,一天也没和他分开过,虽说只有三天,还是放心不下。

刘欣自小博览群书,对医经也有一定了解,便去当地医馆正式学医。这次与学生出游,董贤觉得机会难得,也好让刘欣静心学习,故刘欣在家好说歹说,将叶榆的风景诋毁得一无是处,还是留不住他。

刘欣一抱董贤说:「你就不能与院士说说,多带一人去也无妨啊。」

董贤道:「一个老师带,其他老师看了都要仿效。人人都带家属,在学生面前成何体统?」

颈项突然被人亲了亲,刘欣在后笑道:「谁是你家属?」

不知不觉,自己又主动跳入他的圈套,董贤说:「我看你的皮,一定比这象皮还厚。」

刘欣故作委屈:「董大人跑去叶榆逍遥快活了,倒让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独守空房。」

董贤心里微甜,侧脸在刘欣的唇上吻了一下:「就三天,你还熬不住?」

刘欣笑得戏谑:「不知我在这大象背上抱你,它会不会介意?」

一听此言,董贤的脸烧得通红,急道:「你疯了!惹恼了大象,它会把村子也踩平的。」

望着底下那张似雪俊脸,刘欣低首,轻轻一吻。没想到与刘陨的那场赛马会邂逅他,明知自己知晓他的身分,依然待在御阳宫不卑不亢,应对自如,重情重孝,坚强的外表下是颗脆弱的心。没想到自己还有命与他重逢,对他说时,只是轻描淡写,而这半年内的伤痛快将自己折磨至死。夜不能寐,只因剧痛难熬,几番转到鬼门关外,但只要想起他一颦一笑,竟又撑了下来。

七年,对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天文数字?在象背上,颠簸着步入竹林,穿过这里,就可返回竹阁。清香四溢,绿意盎然,青竹佳人不似其他。倾国之貌,何足挂齿。竹,便要有刚正、坚强之色。怀里的人似乎来了兴致,董贤向四周看去:「许久不施展身手,我都快忘了怎样执鞭。这里过路人少,不如我们比试一次。」

刘欣一笑:「我要赢你,岂不易如反掌?」

听他这样说,董贤有些不悦:「那是因为你耍奸计!真要论起实力,堂堂汉哀帝还不是在我之下。」

前一瞬还在自己臂间的身体,突然跃起。董贤顺手一抽,腰间的软鞭直勾住几枝青竹,整个人轻松纵飞在竹林之中。入住云南后,刘欣就不曾配剑,此刻看董贤兴致极高,自知不得不陪。微微一笑,他随后向前飞转,跳下象背,急起跃入竹林间。董贤不迎,反躲,像是引领刘欣来捉自己。他的轻功出神入化,悬转飞度在青竹上,身体之柔,犹如一尾人鱼。

刘欣几番抓到他的衣襬,却又被他逃脱。细长软鞭于风中飞舞,掴下无数青绿竹叶,霎时间,竹林上空如同下起一场清新绿雨,飘飘渺渺,壮丽至极。

竹叶阻碍视线,先前还在自己身后的刘欣,不知了去向。董贤落地,刚欲寻找,身体下一刻就被人紧拥入怀。

「如何?董大人还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吧?」

料到刘欣要夺自己的软鞭,董贤紧握手掌。两人争来抢去,居然作茧自缚,将软鞭缠上了周身。

刘欣有些低估了董贤的臂力,贴身打斗根本无从施展招数,拉扯许久,竟还不分胜负。心念一动,他干脆放开软鞭,用力抱住董贤。

「你怎么还是这样倔强?真要动起手来,伤到了,怎么办?」

「你武功果然不如我。要是收放自如,又怎会伤到?」

「死鸭子嘴硬!」

夕阳似火,温暧炽热。

不知何时,四目相对,柔情蜜意竞相奔涌。熟悉的气息灌入彼此唇中,竹叶飞舞,一片绿意。宿命之缘难以逃躲。

董贤、刘欣早已逝,海角天涯度余生……

***

更始元年,绿林军拥立刘玄为帝,封刘秀为帅。刘秀在昆阳战中突围救援,率数千死士冲锋陷阵,以少胜多,大破王莽十万大军。

断壁残垣,昔日的未央宫已风光不再。坐在凌乱的前殿内,看着竞相奔逃的众人,新朝的皇上已无能为力。

争了一生,斗了一生,满腹才华从幼时起,就已变作阴谋权计。往事迭影,重重笼来。

王莽闭上双目。身披的这身帝王冕服,他曾向往了多少个日夜?即便是输,他也已登上过顶峰……

「皇上,趁绿林军还未破殿而入,快些离开吧。」

王莽侧首,见一个宫女抽泣着,站在跟前。号令天下十几载,最后竟落得唯有一个宫女付予关切。仔细瞧她,凄楚神情、窈窕身姿,故人的影子霎时附在其身。

「飞燕……」王莽低首唤道。

殿门被破,千军万马聚集殿外。为首两人走入大殿,身披铠甲,威严赫赫。其中一个长相魁梧的男子大吼道:「更始帝刘玄在此!王莽,你这个狗贼有何颜面坐在未央宫内,还不快下来受死!」

王莽不屑一顾。原来堂堂绿林军的统帅,不过只是个粗悍武夫。

「大哥莫急。」刘秀一挡刘玄,缓缓走到王莽案前:「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长身玉立,清秀脸庞、墨色瞳眸深不见底,说话时微微印显的酒窝。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刘秀。

王莽冷笑:「想必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刘秀,朕从未见过你,何来『别来无恙』?」

刘秀眼神一聚,一把抓过王莽的衣襟,似笑非笑道:「过去你大剿藩王,我舂陵郡为避浩劫,不敢轻举妄动。我幼时与汉哀帝感情极好,七岁那年,他却无论如何要将我送回舂陵。」

「原来是得刘欣之助。」视线跃到后方的刘玄,王莽又直视刘秀:「听闻你兄长刘演被刘玄所杀,为何你还为绿林军舍身卖命?」

剔透双目忽然一亮,刘秀道:「天下已定,臣者势必以君为重。」

成大器者,必须能屈能伸。丧兄之痛铭刻心中,刘秀不穿孝服,不办丧事,但无人知晓夜深人静时,他却在低低哭泣。虽知是刘玄所为,但此人已被拥立为帝,自己寄人篱下,不得不忍辱负重。

刘秀此言瞒得过刘玄,却瞒不过王莽,他开口大笑:「孺子可教!真是孺子可教也!」

刘玄在后,大声催促:「秀弟,你还与他多废话什么?此人残害三代君王,罪当千刀万剐。来人!把王莽拉出去,剁成肉酱!」

冕冠被强行扯掉,王莽自行走下。取他代之的天子之星已经来了,并非刘玄,而是眼前这气度非凡的翩翩少年。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样意气风发、宏才伟略?

刘秀望向王莽,他们不似刘欣那样,可为情抛弃河山、皇位。同样的深藏不露,同样的抱负野心。

不过,你已经老了,天下再也不归你所有。

***

同年九月,新莽政权覆灭,熊熊野火烧尽巍峨未宫央。

更始帝刘玄定都洛阳后,不久便将刘秀远调河北。刘玄即位,终日沉迷酒色,终于引得朝臣不满。又逢赤眉军借机起义,立下建世帝刘盆子。同年,刘玄被赤眉军所杀。

天下大乱之际,当是养精蓄锐之时。刘秀于河北吸纳豪强权势,收编军队,拒听朝廷调动。

建武元年六月,刘秀在群臣的拥戴下称帝于鄗,杀入洛阳,京城赤眉军陷入刘秀军队的重重包围,刘盆子被迫投降,不知所终。刘秀重建大汉政权,一统乾坤,定都洛阳,史称东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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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说竹佳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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