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胃部针扎般的疼,即使用力压紧,恶心感仍一阵阵往上涌,脸上也火辣辣的。季雅泽在路边坐下,嘴里发腥,吐出来的唾沫全是红的,他愣愣地盯着地面,这个样子不想回家,烦!想一会儿,摸出手机来拨号。
对方的声音还很清醒:「喂?」
「忻楠?睡了吗?」声音像在刮砂纸,他自己听了都皱眉。
「还没,怎么了?」
「我现在过来。」
对方顿一下,没有多问:「好,我在路口等你。」
夜班公车晃过去两三站,下了车还没到路口季雅泽就开始扶着墙吐,连胃酸都出来,后备塌了一层虚汗,摇摇欲坠。
远远有人迎过来:「雅泽?怎么回事?」
季雅泽说不出话来,对方扶着他往回走。一小段上坡路后就是忻楠家,上楼的时候季雅泽觉得稍微好了些,屋里开着台灯,桌上还摊着课本笔记之类。
浓眉大眼的忻楠有健康的麦色皮肤,是个看上去很有精神、动作爽快利落的男生。
他把台灯转过来照着季雅泽,看到他的脸,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搞的?」
季雅泽不吭声。
忻楠也不追问,起身去柜子里找急救箱。翻出消毒水和纱布来。
对面床上八、九岁的小男孩听到声音,迷迷蒙蒙地坐起来:「哥?」
季雅泽回头,男孩看到他,瞪大眼睛:「雅泽哥?你脸怎么了?」
忻楠头也不回命令他:「睡你的!」
男孩扁扁嘴,又躺下去。
「还有哪里?」
季雅泽手下意识地压在胃部,摇摇头。
忻楠看他一眼:「今晚在这凑合一下吧!别回家了,喏!你睡上头去。」
忻楠两兄弟睡的是上下床。季雅泽往上爬的时候,忻楠收拾起脏药棉丢出去,走廊里传来哗啦啦的冲水声——水声夹杂着很小的说话声,他侧过头,把身子蜷起来。过一会儿,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塞进被子里,是热水袋。
「捂着你那胃。」忻楠说,「要是疼的睡不着,我这有止疼药。」
「你呢?」
「我要赶功课,不一定到几点,困了就跟忻柏挤,你先睡吧!」忻楠说完,坐回桌边去,将灯光拧暗一点。
屋子里沉寂下来,许久,季雅泽轻声问:「谁接的电话?」
忻楠沉默一会儿,说:「你大哥。」
半天,季雅泽轻轻松口气,语气有点挖苦:「你还真是好孩子。」
忻楠轻笑:「你们家人也夸我好,那你怎么不跟我绝交?你现在不是专门牵着不走,赶着不推吗?」
「哼!」季雅泽冷冷说:「别跟他们一个腔调,就知道说我叛逆!我没那么神经为了反对而反对,我没把闲工夫。」
「……还是为了彭幼龙他爸的事情?」
「……」
忻楠小声说:「老不跟你爸妈说话也不是个办法,找个时间再跟他们谈谈。」
「我没那么卑鄙、势利的父母!」
「雅泽!」
一时房间里一片沉寂,季雅泽的呼吸有些急促,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声音很低:「我尊敬的人才配当爸妈,他们……又不是没谈过,我相信过他们,我一直觉得我爸是个很正直的人!」
「……可是我是亲耳听见的,他跟检察院的人说放心一定结案什么的,说是上面的大头头打过来电话指示,唯唯诺诺的……还有我妈……从法院出来别人都怎么议论的你知道吗?」季雅泽声音有些僵硬,似乎在咬牙,「……是我自告奋勇跟彭幼龙说让我妈去帮他爸辩护的,你知道吗?……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
忻楠无声得叹口气:「彭幼龙还在怪你?」
「……」
「你这一身伤不会是他打的吧?」
「不是,他最近一直旷课,美术班也不去了,我去找他,发现他在酒吧街那边混,说是打工赚钱。」
「在酒吧街打工?」忻楠有些惊讶。
季雅泽烦躁地翻个身:「我问别人他在哪,那帮人就动手。」
忻楠皱起眉:「雅泽,你当心点。」
季雅泽怔怔盯着屋顶,半响,才说:「忻楠,你也不喜欢彭幼龙,是吧?」
忻楠呆一呆,思索着慢慢说:「他是你朋友,我不了解他,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可是如果你找他找到酒吧街,还弄到跟人打架,那就让人很不放心了。」
季雅泽沉默一会儿说:「我爸妈叫我少跟他来往,多跟你一起。」
忻楠愣一下,失笑起来:「所以你就更生气?你爸妈还跟天下的爸妈没两样,专拣糊涂话说。真是的,你居然没跟我绝交,我都觉得奇怪。」
季雅泽口气又冷下来:「我交什么朋友不干他们的事!」
沉默一会儿,忻楠轻声说:「雅泽,你太难得跟人交朋友了,所以不管你跟谁交朋友,我都不会劝你们绝交的。」
***
季雅泽过了三天才回家,脸上的伤已经不再明显。警察宿舍跟办公楼在同一个大社区里,下了车要经过办公楼大门才能拐进宿舍区,他背着画夹子,头也不抬往前走。办公楼门口的梧桐树底下蹲着一个人,正抽烟,旁边还站着一个。
已经走过去几步,季雅泽听到身后的人说话:「方灿,你疯够了没?差不多行了!」
「你他妈说什么屁话!」蹲着的人很粗鲁地回嘴,「什么叫我疯够了没?」
听到这个声音,季雅泽一愣,耳朵竖起来。
方灿跳起来,大拇指翘向楼里:「疯的是他们好不好?给那小子保释候审?有没有搞错?持枪拒捕哎!用脚丫子想也知道是危险分子!」
「唉,」苏保平重重叹口气,「就算是吧,可是这是上头下来的指示,你不满意也没办法啊!你都嚷嚷到局长那去了,还不是一样没用……而且你刚来没多久就这么顶撞上级,以后还想不想混啊?」
方灿愤愤地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使劲碾:「就算打黑伞是正常现象,也不用这么明目张胆吧?上头有人就能为所欲为啊?」
苏保平一脸错愕,猛推他一把:「你说什么呢?」
「切,」方灿气鼓鼓,「得了,我说实话!刑警都得这么混的话,我还真不想混了。大不了我考特警去,我眼不见心不烦,行不行?」
苏保平苦笑不得,抓着他肩膀往大门里扯,「好了好了,别发牢骚了。你啊,也太年轻气盛了……」
季雅泽站在树影里,呆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家走。
上楼,掏出钥匙开门,换拖鞋,目不斜视往房间走,季雅泽把坐在客厅沙发里的两个人当空气。老季和大季正在说话,看他进来一起住了口。老季和大季长得很像,都高大壮实,虎背熊腰,一式的国字脸,鼻直口方,浓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男人味十足,只不过老季看起来深沉些,大季则开朗些——季雅泽长得不像他们。
老季看着他一声不响地把房间门关上,脸色顿时沉下去。
季宇澄在心里无可奈何摇摇头,赶紧想办法转移老头注意力:「爸,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这次又是徐厅长打过来的电话?」
老季回过头拉力,皱眉:「恩。」
「那么说……」
「丛茂林这个案子,说不定跟彭大奶奶那个案子有牵连。」
「上一次安排的可是滴水不漏。」
老季阴沉着脸,「反正人我也让他们保出去了,这一次看他们怎么弄吧。」
「奚东海他们怎么说?人是他们抓回来的。」
「东海聪明着哪,」老季脸上又显出一丝笑意,接着想起来,「到是他底下那个方灿,火了,跟东海吵了一架,又跑过来找我,差点掀了我桌子,小伙子真是血气方刚啊!」
「方灿?」季宇澄抬头想想,「今年新来的那个?他警校成绩很好,东海跟我说过一次,说他想考特警。」
「哼,我看他不会报名,今天他跟我拍桌子说不干这鸟刑警了。」老季面孔抽动一下。
季宇澄笑起来:「真的?好呀,今年还是内部招考,竞争激烈,让他加油!」
季雅泽挨着虚掩的门扉站了一会儿,外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待两个人话题转开,他才轻轻离开,坐到书桌边发呆,直到『笃笃』的敲门声惊醒他。
房门打开来了,是大哥。季雅泽看一眼,转回头,不说话。
季宇澄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问:「怎么着?还不搭理老头?」
季雅泽面无表情。
「唉……你这脾气到底像谁啊?」
「……彭幼龙他爸的案子有线索了吗?」季雅泽突然问。
季宇澄看他一眼,很干脆地答:「没有,他爸那个案子已经结束了。」
季雅泽抬起头来,冷冷的眼神里有指责:「我听到了!」
「你能听到什么!」季宇澄有点不耐烦,「你不明白就别瞎问,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季雅泽霍地站起来,「是不是找到真犯了?他想干嘛?还想徇私包庇?」
季宇澄瞪着弟弟,半天才慢慢开口:「第一,不管有没有别的漏网之鱼,彭大年都确确实实犯了罪,是罪有应得!且不论判得是不是过重,那是另一回事。第二,他是你爸!你口气放尊重点!爸的工作用不着你指手划脚。你也不应该只听片面就下评断!你就不能相信爸吗?」
「不能!」季雅泽眼里冒火,「他的所作所为不值得我信任!」
季宇澄恼火地皱起眉:「你懂什么?你看见什么了?就知道发脾气,做事情要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就好了。那么武断莽撞、幼稚!一点头脑也没有!」
「幼稚?」季雅泽冷笑,「我们再幼稚也比你们虚伪强!表面道貌岸然,做出事来这么卑鄙龌龊!」
「季雅泽!」季宇澄脸沉下去,「你别太过分!说得好像你自己多纯洁似的,我看你是虚荣吧,夸下口结果事没办成,觉得丢面子了吧,所以恼羞成怒。」
「我虚荣?」季雅泽胸口几乎炸开来,狠狠一脚踹翻椅子,哐啷的声响巨大惊人,「我朋友爸爸坐牢,他连课都不上了!我是夸口了!没错!都是我害的。」
季宇澄抬脚闪开椅子,还没开口,季雅泽已经扯起背包,满脸怒火往外走。
季宇澄一把扯住他:「你站住!干什么?」
季雅泽用力挣两下。
「你刚在外面混了好几天,老实给我在家待着!」
「这个家我不想待!」季雅泽朝他怒目而视。
季宇澄毫不放松,他的力气跟这个瘦瘦的弟弟不可同日而语,五指像铁钳一样。
季雅泽气呼呼地,大半天地才大叫出来:「放开我,我去车站素描!」说完他用力拍了下去,季宇澄松了手。
看着他甩门而去,季宇澄恼到直咬牙,喃喃地骂出来:「没大脑。」
刚回去就又出来了。
季雅泽走在街上,胸口还因生气而生闷,像火烧的一样。然而秋天夜里的寒气一点点浸进身体去,怒意渐渐消散,留下凄凉和迷惘的感觉,他怔怔地拖着脚步,越走越慢。
车站……
以前都跟彭幼龙一起去的,两个人抱着素描本子,人多的时候靠墙壁席地而坐,起来时屁股上总会有两个圆印子。因为自己身上的衣服质料总是好一些,彭幼龙经常嚷着说浪费。小龙是朋友!自己其实很少有朋友。除了忻楠是从小学就在一起的,此外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了。忻楠比自己小一点,却像大很多,海绵一样包着自己,自然到像身体的一部分,说他是朋友,不如说是比亲生兄弟更亲近、更有默契的兄弟。
季雅泽一直觉得自己没朋友也行,大家都说他古怪,没人跟他来往,他其实也不介意。上高中以后因为跟忻楠不在同一个学校了,季雅泽终于还是觉得有点寂寞,然后认识了彭幼龙。彭幼龙是在美术班认识的同学,性格很大众化,没什么特别,可是却会用很平常的口气对季雅泽说:「你脾气真坏!」会对他笑也会皱眉,当然也跟他讨论作业,偶尔也邀请他:「我晚上都去车站素描,要不要一起来?」
如果不是小龙的爸爸那件事,他们大概还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地上课、画画。
根本没心思去车站,季雅泽抬起头,发现自己居然又走到酒吧街附近来。
远远望着孔雀开屏一样无颜六色流光溢彩的霓虹招牌,他迟疑一会儿,想起三天前的事情,胃又隐隐痛起来,却仍咬咬牙,朝『KISS』走过去。
今天的客人比那天多,可是刚进门季雅泽一眼就看见坐在吧台的方灿,不由愣了一下,好真是……巧。他忽然想起季宇澄说幼稚,莽撞那些有的没的的形容词,不就是说他们两个吗!是啊!跟这个家伙绑在一起了。
沈一一眼尖,用下巴指了指季雅泽的方向,向方灿示意。
方灿回头瞧,也愣了愣,这时候季雅泽已经走过来坐下。
方灿侧过身,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又来找人啊?」
季雅泽冷着脸,不理他,朝沈一一说:「啤酒。」
沈一一在近处看他,总觉得有点狐疑,问:「你多大?」
「二十二。」
沈一一满脸不信:「你有满十八岁?」
方灿笑道:「哟,沈一一!你哪来的良心?还问岁数,平常小孩子都能点酒的吧?」
季雅泽有点不耐烦:「我二十二了!」
沈一一还是将酒瓶摆在季雅泽的面前,他拿起来啜一口,苦苦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碰」「碰」「碰」方灿面前已经好几只空杯,高高矮矮,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喝酒,这人脸上还带着那副有点欠揍、满不在乎的小,眼睛里却有点郁闷的样子。
季雅泽向四周扫一眼。
沈一一突然说:「他们很少来。」
季雅泽抬头看他。
沈一一把胳膊肘支在台面上,俯下身来,笑嘻嘻地说:「你找的那帮人很少到这里来,那天是偶然。再说,你找什么人非得找他们问啊?」
季雅泽沉默。
方灿托着腮,懒洋洋说:「他找的人跟那些人是一伙的。」他探过一点身,逼近季雅泽,「是不是?还跟我说彭幼龙是好人,好人会跟流氓混?」
季雅泽抿紧嘴,脸上结了一层冰。
沈一一摇摇头,语意思颇深:「小子,你最好别惹他们。」
季雅泽盯着他。
沉默一会儿,方灿若无其事地问:「彭幼龙是你什么人?」
还没听见回答,旁边有人过来挂在他身上,软绵绵插嘴:「灿哥——」
沈一一『噗嗤』一声笑出来。
方灿满脸黑线,板起脸:「不是跟你说别这么叫我的吗?」
「可是这样好听!」那人回嘴。
季雅泽有点惊异,控制不住地扭头看。
那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大约二十出头模样,打扮新潮,一百年耳朵上扎着耳钉,半个婶子软软倚在方灿身上,笑眯眯得搂着他,跟没骨头似的贴在他身上。
「我不喜欢!」方灿故作气愤地说。
「嘻嘻,不喜欢就不喜欢好了,」那男孩子一脸无所谓,「灿哥,你好久没过来了。」
「你是想问我这一阵子跟谁度蜜月去了吧?」方灿一脸戏谑。
那男孩子嘟起嘴:「你真跟人跑了?是谁?」他探过头来看季雅泽,「不会是他吧?他还没我好看哪!那模样,」说着在方灿脸上亲下去,嘴唇磨蹭一下才抬起头来,「看起来像性冷感……」方灿差点噎着,更让他意外的是:季雅泽竟然没有火冒三丈地跳起来大骂,只是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们,那目光突然令他有些不自在。
不着痕迹地推开身上的男孩,他板起脸:「小为,别瞎说,我要生气了哦!」说着站起来,一把拉起季雅泽:「我们先走了。」一边心里直嘀咕,这小子是不是吓呆了,居然乖乖跟着走,连反抗都不知道了。
他们身后传来小为难以置信的声音:「不会吧?真的是那个人?」
***
走到外头方灿才放手,转头看季雅泽:「他随便说说的,不会生气吧?」
季雅泽眼神还在呆滞茫然,过好一会儿才说:「你是同性恋?」那口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肯定。
「嗯,」方灿扯起嘴角,一点也不为难,「没错。」
季雅泽怔怔看着他,回过神来,表情重新变的冷漠,不再说什么。
方灿有点好奇起来:「你不说点什么?」
季雅泽轻轻『哼』一声,撇开头,冷冷道:「说什么?」
方灿摸着下巴,「至少也要表示一下震惊啦,恶心啦……骂两句什么的吧?」
季雅泽白了他一眼。
方灿笑起来:「啊!说起来,你自己也追着彭幼龙没完没了,难道说……」
「……神经病!你喝多了是不是?」季雅泽打断他的沉吟。
方灿止住笑,揉揉眉心,叹口气:「哎,今天喝的是有点多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许久,季雅泽轻声说:「彭幼龙不是同性恋。」
方灿静静看着季雅泽,他觉得自己有些醉意了,可是头脑身处还有些清醒。季雅泽为黑的眼瞳藏在垂着的眼皮下,没有了冰冷疏远的目光,他那正脸在夜色里一明一暗,显得异样柔和与脆弱。
「你别再到处问彭幼龙了。」
季雅泽抬眼看他,眉尖微蹙。
「……那些人戒心很重,有些危险,」方灿继续说,「我请沈一一帮你打听,找到就帮你给他递个话,你自己别往这些地方去。」
季雅泽嘴唇蠕动一下:「不!」他表情有点阴郁,「别跟他说,告诉我他在哪就可以,他……躲着我。」
方灿挑起眉毛:「你们……」他顿住,然后痛快地说,「好。」
季雅泽犹豫半天,『谢谢』两个字还是没有吐出来。
方灿看起来不甚在意,回头看看,摇头自言自语:「才喝一半……」他突然转过头来朝季雅泽说:「换个地方接着喝?」
季雅泽怔一下,听到方灿接下来的抱怨。
「心情郁闷!干脆不醉不归算了,反正也没犯人可抓!哼,这些天尽喝白水了……」
不知为什么,这人似乎变地不在那么讨人厌。季雅泽不吭声,转身便走,走了两步,火头冷冷瞪着还站在原地的方灿:「走啊!」
在『幼稚』、『莽撞』之外,至少季雅泽还知道方灿酒量好,酒品也不差,喝的越多越沉默,找少这个人很坦率,不是那么虚伪的。
还是去上课吧!他想,心里突然有些消沉。这些天在城里没头没脑的找,彭幼龙却似石沉大海,影迹全无,季雅泽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也许就像哥说的,小龙爸爸的案子恐怕不是能一下子解决的,方灿说要帮忙。这家伙似乎很熟这种地方……能信他吗?
方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帮季雅泽找人那样的话,第二天醒来他呆坐着想了半天,虽然喝了酒,前一天答应了什么还是记得的,但是感觉有些不像真的。方灿很困惑地挠头,他跟他又不是很熟,不过口角过两次而已,那应该算不对盘吧,自己怎么会答应帮他去找人?可是已经答应了……方灿叹口气,拽过电话打给沈一一,至少他方灿说话算数。
直至再见到季雅泽时他才明白原因,那也不过才是两三天以后。
最近只剩几起小案子,不太忙,方灿想回自己窝里拿些书到宿舍看。出过晚饭下楼,看看天,抽抽鼻子,转悠着往大门外走。树叶差不多掉光了,人行道上薄薄铺了一层,刚下过雨,地是湿的,踩上去软绵绵,车轮滚过路面,带起沙沙的水声。
出门走了没多久,方灿停住,眨眨眼,又踅回来。竖着雕花铁栏杆的石头圆墩上,做着个人,耸拉着脑袋。
方灿试探着叫:「季雅泽?」
那人抬起头来,冷冰冰的丹凤眼,漆黑眼瞳可不就是季雅泽?可是方灿下看见的是他半边脸上明显的红印子,和眉毛上面长长的划伤,流出来的血好象是拿手胡乱地擦了一下,蹭在额角和太阳穴上。靠!这小心眼的家伙怎么三天两头出事?方灿脱口便问:「你又被谁揍了?」
季雅泽侧过头,不说话。
方灿皱起眉:「你又自己去找人了?不是跟你说别去惹那帮人……」
「不是他们。」季雅泽硬邦邦说。
「……你还惹别人?」方灿把重音放在『别人』两个字上。
季雅泽转过头,眉毛竖起来,有点恼怒:「什么又又又的!」他一挑眉却扯痛了伤口,无声地吸一口气。
方灿看了更加不爽,劈头吆喝回去:「不说『又』说什么?你难道不是又惹事了?不是又被人揍了?没本事就别到处惹是生非!」
季雅泽火气倏地冲上来,直着脖子吼:「我惹不惹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谁叫你坐在这里碍我眼呢!」
季雅泽气得直哆嗦:「嫌我碍眼你别看,滚啊!」
「我是很想视而不见!」方灿重重说,语气却和缓下来。
季雅泽衬衫外面只套了件薄毛衣,身体有些发抖,嘴唇苍白,胸口剧烈的一起一伏,好似透不过气来,让人看了很担心,而且方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季雅泽只觉得头晕目眩,一点力气也没有,手脚发凉。身体像突然扎破一个洞,连发火的力气也一下子漏了出去。他用力闭一下眼睛,听到方灿问:「你没事吧?」然后一只强壮的手臂插到自己胳膊下面,用力把自己扶起来,「我送你回家。」
回家?不、不要!季雅泽想挣开他,声音不大,却很强硬地说:「不要!不用你管!」
对方动作顿了一下,忽然问:「跟家里吵架了?」
季雅泽僵住。
「这是谁揍的?你爸还是你哥?」
「……我哥。」
半响,方灿才开始行动,半拖着季雅泽往路边走,伸手拦车。
「你干吗?」季雅泽挣扎着问。
「找个地方帮你擦擦药什么的。」
「用不着!」
方灿转过头瞧他:「我可没想再气你,要不想听难听的就乖乖跟着。」车正好停在他们面前,方灿不由分说把季雅泽塞了进去。
棉花棒沾着药水涂到季雅泽伤口上,疼的他『嘶』地一声,方灿才皱着眉开口:
「季宇澄也太过分了,这不是持强凌弱吗?」身手那么好,居然揍无还手能力的弟弟!
季雅泽在他手底下冷冷开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少我不打老弱病残。」
「你……」
季雅泽刚要开口,就被打断:「别动,等我把药棉贴上。」
「我不贴那玩意儿,那么难看!」
「你贴不贴都一样难看,无所谓啦!」
季雅泽凤眼顿时瞪圆,瞳仁冒火。
结果方灿一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赶紧改口:「啊,对不起、对不起,说错了。」他的手在季雅泽额头上方顿住。这张脸总让他有奇怪的感觉,尤其这么近看,细致的椭圆脸庞,柔润的鼻梁和唇,配着墨黑冰冷却轮廓鲜明的眉眼,孤寒里包裹着柔媚,一种很特别的、矛盾的魔力。
方灿心里有一瞬间的恍神。是这样,所以他才说要帮他去找人,因为不想要小心眼再去涉险,不想这张脸再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定定心神,小心地把药棉贴好,松口气。
「好了没?」季雅泽冷着脸问,看起来还有些不高兴。
方灿在他鼻子前打了个响指,「好了。」他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你脾气太大了,以后别发那么大火,对身体不好。」
季雅泽横了他一眼:「谁愿意发火?跟你说话太气人。」
方灿手停顿一下,想了想,是他说话太气人?
过了一会儿,季雅泽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家里吵架?」
「看了你这身就知道,肯定是刚从家里跑出来。」
沉默一会儿,季雅泽才慢慢说:「你们警察都一个德性……」
「……」没回应。
季雅泽侧头见方灿正把小箱子塞回书架下层,转回头,一副装没听见的模样:「啊?你说什么?」
「哼!」季雅泽轻轻出气,掉回头不再理他,看看四周。
这屋子真小,跟个小核桃壳一样,总共就这一个房间,卧室客厅都是它,形状也不规矩,有个向外凸的窗户。大概很久没住人了,有股淡淡的尘土味,进来的时候家具上都蒙着布,方灿还小心翼翼地把床上的白布掀起来,才让季雅泽有个地方坐着。
「你哥为什么打你?」方灿问。
沉默一会儿,季雅泽站起来走到窗前向外看,下面是树,看远一点还是树,他问:「那边是哪?」
方灿笑笑:「动物园,围墙那边是老虎笼子。」
季雅泽没出声。
「是我刚毕业的时候家里帮我买的,谁晓得局里有单身宿舍,住那边比较方便,这里就暂时空着了。」
「……」
季雅泽一直不说话,方灿也就沉默下来,两手搭在脑后,看着他瘦瘦的背影,疏远的,心事重重的……小心眼似乎永远心情不佳。
过了很久,方灿开口:「我要走了。」他看季雅泽身子微微动一下,接着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多呆会,自便,走的时候把钥匙放门框上就可以了。」
季雅泽回过头来看他。
方灿站起来去翻衣柜,扯出件外套丢在床上:「走的时候穿上。」
一直到他出门季雅泽也没出声,就这么安安静静站着。
走到楼下,方灿停住脚步,想一想,摇摇头,伤脑筋!他叹口气,很郁闷地离开。
季雅泽听见门在自己身后『卡嗒』一声关上了,发了一会呆,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望着外面出神。玻璃冰冷,嘴里呼出的气在上面凝成一团一团的白雾,褪了又结、结了又褪。
回家……到就不由自主的抵触,也茫然。
一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生活了这么多年,却仍然陌生隔阂……他们是一家人……自己不属于……跟谁都不一样!做什么似乎都是错的!看着自己的目光总是恼火的、无奈的、隐忍的、不一为然的……他们不承认他!他也不想承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