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年守候,月圆人不圆
轻纱飞扬,榻前的火盆透着几颗火星。厢内烛焰不时跳跃,照亮清雅、宽敞的厢房。
厢门轻响,蝶衣轻轻走入,见岳臧影托腮坐在案前小憩。
刚才与朱长铭一战,虽是占了上风,仍耗了他不少内力。长睫覆目的岳臧影,清秀非常。外界传闻总将他说成三头六臂,少有人知,月影宫主其实生得这样好看。
似是察觉到被人注视,岳臧影抬起头,见是蝶衣,问:“他怎么样了?你有没有照我话去办?”
“宫主出手又稳又准,秦王只是外伤,并未伤及内脏。我已照您的意思,准备了药浴,替秦王化淤、趋寒。他从京城行军到此,劳累不堪,这会儿已经就寝了。”
岳臧影听后,微皱长眉。还是忍不住责怪自己下手过重,但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自愿进入月影宫?
走近时,蝶衣看他脸色灰白,担忧道:“昨晚是十五月圆之夜,众多数众四下寻找宫主,就是不见您的踪影。只有月影宫内的温泉,可抵挡寒热相交。宫主一宿在外,如何熬过的?”
“是被朱长铭救了。”
昨夜历历在目,脸庞突然发烫,岳臧影心头微暖。
蝶衣叹了口气:“为与秦王再度相见,宫主耗费六年引起朝廷、武林注目。现在总算如愿以偿了!”
岳臧影微微一笑,挥退蝶衣,独自站到窗前。窗户正对天池,湖面完整地映显一轮明月,已过十五,却圆得分外均匀。
何止是六年时间?长居天山修炼,与世无争的日子,从邂逅朱长铭一刻起,便已烟消云散。
同是十五之夜,那个化名非天的少年,于山路行走,心口突觉绞痛,疾症欲发。恰逢一名青年,身背一个昏迷的男孩,焦急走来。
青年相貌英俊,也不隐瞒身份,据实相告。他正是秦王朱长铭,而身后的男孩则是太子朱静亭。
体内气息已是大乱,非天强行支撑,将两人带入附近一个洞穴。太子对朱长铭甚是依赖,苏醒后便蜷在他的怀中,不言不语。
太子之病必须现服雪莲,才可稳住。非天熟识天山地形,又赴风雪中,飞转山壁间,将药材采来。
朱长铭于雪地中行走多时,寒气入侵,体力耗尽。他望向朱静亭的眼神,依旧充满怜爱。此人如若倒下,即使救下朱静亭,他二人也走不出天山。
非天提着一口气,硬将所剩无几的内力,输散一半,打通朱长铭的全身脉络。
自己临走时,肺腑处冷热相撞,再也无法强忍,撑着石壁,吐出一口血来。身体下一刻跌入一双有力臂弯中,回眸看去,触及一双长眸亮目。
“非天公子脸色不妥,不如稍作休息再走。”抑扬顿挫的声音,带着缕缕温柔。仅此一句,就已峰回路转!
不过自己不得不离开,非天清楚自身状况。不出半炷香,他就要化为原形。匆匆一别,重逢竟候了六年。
关上窗户,岳臧影坐到榻边。衣袍滑落至腰,左肩上的伤痕格外醒目。正与白天吹花刺中雪兔的部位,同是一处!
***
在这月影宫中已住了三天,却不见岳臧影,预想中的严刑拷打也没有出现。朱长铭整日待在房中,不免疑惑万千。
厢房的布置极为细致,桌椅皆以檀木所制,香气淡雅。每到三餐时间,便会有侍从送来膳食。
每到晚间,朱长铭夜观星象,以七星为准,月影宫所在,正是天山山腰。窗户正对一块山壁,崖上盛开着一朵洁白雪莲。这花本是朱静亭的救命之药。
朱长铭脑海中,忽地闪现无数画面。他模糊看见自己与朱静亭年幼时的景象。静亭的身体一直不好,先前还与自己嬉戏,转眼间就开始咳血,大片鲜红几乎弥漫所有人的眼睛……
虽然身处宫廷,但静亭聪明伶俐,太子首选当之无愧。自己从小就爱守护他,唯一心愿就是有朝一日,助他登上皇位,开创盛世……
记得他垂泪对自己说:“皇叔,父王抱恙,已着手革职同朝官员。你尚年轻,已身任大明第一藩王,更是难逃此劫。只有我做了皇上,才可保住你。”
六年,对朱静亭而言,是个惊人的蜕变。无瑕少年,已化身为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记忆中的静亭,永远一脸稚气的微笑,身子单薄,见到自己时,会奋力扑到怀里。可惜做了太子后,静亭便很少笑了。朝臣离间、兄弟反目,其间所受苦楚自是不言而喻。
即使没了“大明第一藩王”的头衔,屈居东厂,只要留在静亭身边,助他一臂之力,就是最大满足。
朱静亭是朱长铭心中一大痛处。一忆起他,内心就不由觉得惋惜。
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忽闻背后有人说道:“是何事让秦王愁眉不展?”
朱长铭回头,看见岳臧影站在门外。他一袭玄袍,领口袖口外露白色丝绒,长身玉立,模样高雅脱俗。
朱长铭淡道:“岳宫主将在下看得高了,世间何人无忧无虑?你将我软禁于月影宫中,三日不做处置,这便可让我长吁短叹一番。”
岳臧影径自走来:“秦王也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我要是想处置你,还会备好这等厢房,配齐侍从周到伺候吗?”
朱长铭一抿唇,开门见山说:“岳宫主深明大义,挑战六大派之事,我也无权多问,但边疆历来是朝廷领地。你怎可占地为王,驱逐驻军?”
真正的理由无法说出,岳臧影淡道:“八百里边疆,一面戈壁大漠,一面积雪深山,及不上京城一角。朝廷挂念的,当是此地的赋税吧?”
“税款素来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边疆久旱少雨,若非朝廷修建水库,当地人还只能吃积雪解渴。”
朱长铭要为朱静亭铺平一条路,在他即位时,大明版图定要完整无缺。依利而言,边疆确实少有利途,但此处地域辽阔,一旦划割,版图就会急剧缩小。
岳臧影不急于进入正题,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你到我宫中几日,也不曾游遍,今天不如随我四处看看?”
此人脾性甚慢,朱长铭也不想操之过急,便跟着岳臧影步出厢房。
厢外是条石廊,九曲回旋。廊外皆是旷阔平地,栽种一些树木、盆栽。
说来也怪,月影宫外天寒地冻,常年积雪。而在宫内,虽有仆役时常除雪,但气温却如身处南方,温暖和煦。
走到石廊尽头,便可通向后院。眼前即为一方青池,上方隐隐飘起雾气,想是池中注满热水。
朱长铭走上前去,轻拨池中清水,温热适宜。鼻间萦绕缕缕药香,他回头问道:“这潭温泉莫非还有药浴的疗效?”
岳臧影失笑:“这山泉一路从地下涌来,地面积雪反助它保以恒温。天山、昆仑本就多产奇花药草,雪崩山摇时,埋入地下,也就形成这药池了。”此翟讳贵温泉,朱长铭也不曾见识过,顿生感慨,微微一笑。
此次重逢天山,岳臧影还是头一次见他舒心的笑容,心神也随之微漾。他早已清楚朱长铭并非普通人,老皇上即将寿终正寝,六部皆由太子朱静亭打理。多名藩王借机兴兵于京城四面,各怀鬼胎,按兵不动。将此危机于一年之内秘密解除之人,正是东厂秦王。各路起兵藩王相继死于东厂锦衣卫的暗箭下,叛乱军队一一收编京城兵部。
细看朱长铭,感觉他是个儒雅书生,气质虽冷,眉间却显亲和,极难将他与久负盛名的炼狱——东厂挂钩。
岳臧影有些不解,于后说道:“听闻东厂杀人不见血,各类刑罚更是闻所未闻。没料到掌管它的秦王居然这般斯文。”
朱长铭笑:“要论深藏不露,哪里及得上非天你?”
此言一出,忽感有些逆耳。故人当前,却已非过去。
两人都微微一愣,朱长铭先开口:“十五那夜,岳宫主全身冷热交集、气息大乱,极像走火入魔。这药泉对舒缓逆流之气,应有奇效。”
未料他看了几眼,就已猜出这药泉是治疗自己的病症而用。岳臧影心下一惊,随口道:“那日我练功误伤自己,利器带毒,侵蚀体内,才落得如此狼狈……”
岂想他还未解释清楚,肩颈大穴就猝不及防地被人一击,全身一下子酥麻不堪,岳臧影难以站稳,顿时向后跌去。
朱长铭即刻伸手相扶,一把抱住他:“肩颈处虽为大穴,但练武之人此处被袭,一般还可站稳。若非岳宫主的内力尚未恢复,以你的绝世武功,怎会轻碰一下,就要摔倒?”
身子仍感麻痹,岳臧影倒在朱长铭怀里,低问:“既然你早知如此,为何当日我与你比试时,不曾用上?”
药泉附近,只有仆役在外看守,并无旁人出入。将岳臧影横抱到一块山石上,朱长铭正色道:“即便我当时擒下你,又怎敌得过月影宫数千教众?以你相胁,以求出山,只会自投你设下的迷阵。岳宫主若真有意加害于在下,也不会从雪崩中将我救出。”
被人看透,既有震惊,又有欣喜。岳臧影平躺石上,未压住的长发随风而摆,他早知朱长铭心忧之事,轻问:“太子的身体现在如何?”
心猛地一沉,朱长铭移开视线,说:“时常咳血,还是没多大好转。”
岳臧影望天说道:“他的痨病与生俱来,雪莲只可一时缓解。想要根治,只有两种方法。”
“什么方法?愿闻其详。”朱长铭问。
这些年来,曾派人奔赴无数名医、奇药之地,却无一种方法可以治好静亭的病,此言立刻唤回了他的精神。
“一是凤凰草,听闻这味草药生长于戈壁大漠,苍鹰之巢。服下凤凰草,顾名思义,就如重生一般,百病可除。”
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岳臧影却依旧躺着,继续说:“二是精灵血。除去天宫与地府,凡界共分人妖两界。若用化为人形的精灵之血,也有与凤凰草一样的药效。不过精灵血有一处不妥,就是服用后,患者肌体五脏可得新生,却连记忆也会一同清空,犹如一张白纸。”
朱长铭听后,哈哈笑道:“我对那凤凰草极有兴趣,精灵血太过缥缈,不敢期待。倘若岳宫主所言不假,我愿与你一同寻找凤凰草,带回京城。”
岳臧影一愣,继而道:“秦王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精妙,我随你回京,岂不自投罗网?”
“空守边疆,不过是过草莽流寇的生活。只要找到凤凰草,我愿请命朝廷,分派兵权予你,正式掌管边疆。”
自己长居天山,除了修炼外,更重要的是为等候朱长铭的到来。此时,他却说要将此处全部赏赐予他。没了企盼的天山,如同一口枯井。
岳臧影身子微颤,起身说:“我拒绝。”
六年前就已知晓,朱长铭的心里只装得下朱静亭。岳臧影敢挑战各派掌门,却没有勇气挑战那二人间的情谊。站起身后,视线与朱长铭相撞,觉得无所适应、怅然若失,岳臧影干脆抬腿离开。
故人化敌,现在又处于一种微妙的关系。朱长铭站在原地,看着岳臧影离去,撇唇一笑,云淡风轻。
***
自从上回于药泉处分别,岳臧又几日不去见朱长铭。
独自一人高坐在月影宫的内堂首座,只感寂寞非常。忆起朱长铭处处为太子着想,心头不禁一阵酸涩。
耳边传来脚步声,蝶衣的声音即刻响起:“宫主怎么还坐在这里?不打算备宴了吗?”
岳臧影应了一声,懒洋洋地从座椅上起身。
蝶衣看他精神不济,知晓定是为朱长铭之事。她跟随岳臧影许久,很少见他这般模样,不禁询问:“往年宫主的生辰,您定要与教众一同忙碌,无醉不归。今儿个怎么这么没精神?”
烦闷在胸中积压了几天,岳臧影看她一眼,说:“你说他这人怎么这样奇怪?居然要我去寻凤凰草,随他一同回京,给太子医病。”
蝶衣也曾听闻,当今太子的身体向来不好。听岳臧影这么一说,回道:“想必是秦王极宠太子,见不得他病痛缠身。不过宫主千万不能答应,您的身子每到十五必会病变,只有月影宫的药泉才可舒缓的。”
听她一言,越发添堵。其实,只要熬过月圆之夜,自己就会安然无恙,即使离开天山,也并无关系。
心里如此一想,岳臧影赶紧收回神来。
他在想什么?竟已在考虑离开月影宫之事。倘若病发时没有挺过去,他就会自行打回原形。
朱长铭不信这世间存有精灵,却不知二十多年前,岳臧影就是这天山的一只小雪兔。十六岁时,他就褪去精灵之身,化作人形。第一个邂逅的凡人,便是朱长铭。
岳臧影走神得厉害,蝶衣招呼说:“宫主的生辰,可要去请秦王赴宴?”
“你去请他来就是了。”岳臧影心念一动,又问:“颜氏兄弟今年有没有备酒?”
蝶衣笑道:“宫主一提秦王,就有了兴致。连我们月影宫最好的酒,也要拿出来款待。”
“这又从何说起?他们兄弟俩可是年年都要呈酒的。”
蝶衣说不过岳臧影,嬉笑几句,径自去请朱长铭。
***
月影宫主的生辰,侍从多数于庭院内摆宴欢庆。晚间起风,主宴便设到了内堂。
几天前,已有仆役为朱长铭量身制衣。入席时,岳臧影看他一身貂皮长袍,颀长优雅、气宇轩昂。
将近半个月来,听伺候的仆役提起,朱长铭五更便起,很少出厢门,大多在房中翻阅书籍。
朱长铭入座后,也不多一言。倒是岳臧影主动招呼:“天山虽没有奇珍美味,但我这里的主厨是个精细之人。入春时,就前往各地搜罗素材,快马加鞭带回月影宫。秦王不必担心,这些菜肴是风干多年,再煮熟了呈上来的。”
朱长铭仔细一看,一桌酒宴,直接取材山中的食物倒是甚少。
面前的一盘串烤,微黄呈半金,汤汁丰盈,吱吱冒着热气。细闻其味,浓郁喷香,难以辨出是以何肉所制。
岳臧影执起串烤,送入口中,解说道:“这是由牛、丰、鹿三种肉串烤而成。炭火过猛易焦,过弱便烤不透,极难掌握。”
毕竟是岳臧影的生辰,朱长铭侧过身子,贺道:“岳宫主年轻有为,弱冠之年就已一统名震天下的月影宫。我身处你月影宫中,不便预备寿礼。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岳臧影似是没听到他说话,径自又指向另一道橙色菜肴,说:“那叫‘西湖松子鱼’,以杭州草鱼为主料。”他说着,夹来一块鱼肉,放入朱长铭的盘中,示意他动筷尝尝。
朱长铭看了看那道菜,鱼身反披,鱼肉被一一划分,经油爆后,如栗子般分开易夹。整盘菜肴多为橘红,色香俱全。
朱长铭执筷夹起盘中鱼肉,入口后,鱼肉的香甜四下冲撞。佐料中的黄酒调得恰到好处,丝毫尝不出半点鱼腥。口内甜中带辣,想必是菜中加了胡椒。
朱长铭又尝了一筷,抬头问:“岳宫主的主厨是如何调味的?为何这道松子鱼中会有淡淡的荷花香?”
岳臧影道:“这是他去杭州时,我吩咐他这样做的。这道松子鱼里,凝稠的不是普通的粉类,而是西湖的特产藕粉!藕为荷茎,带有荷香,也是理所当然了。”
西湖藕粉冲入沸水中,即变成透明糊状,清新爽口。难怪吃后,回味无穷,齿颊留香。
朱长铭渐渐不再拘谨,又尝了几道菜肴。月影宫的菜色,素材虽普通,做法却是极有心意,与众不同。
蝶衣站在岳臧影身后,弯腰低声说:“宫主,是颜礼、颜轼兄弟俩呈酒来了。”
她刚一说完,正门处便走入两名手捧酒坛的白衣少年。
身着白衣,即为月影宫的侍从。两名少年皆是纤瘦身形,五官酷似,一眼就可认定是孪生兄弟。
走在前方的男孩眼帘低垂、腮部微红,想必性格也极为沉静。
相较之下,后方的男孩倒是瞳内燃焰,一脸意气风发。他像是极敬兄弟,虽然迈着阔步,速度却极慢,不超越前面的男孩一步。
兄弟二人走到桌前,由前方的少年将坛内的酒倒入杯中,呈给岳臧影与朱长铭。他低首道:“月影宫年年储酒,时间却不长。宫主每年生辰所用的酒水,虽是勾芡而出,味道倒也不差极品陈酿。”
两坛酒的坛身各贴有“天山”、“昆仑”字样。岳臧影看了,笑道:“礼儿,你的酿酒技艺我一向钦佩。没想到你连文采也有所增长,这酒名起得倒是讨巧。”
被岳臧影一夸,颜礼将头垂得更低,颊上立刻升起一片红云。
岳臧影心情舒畅,将朱长铭介绍给颜礼、颜轼说:“这是大明的秦王,他长住皇宫。让他尝了这酒,就可知晓相较宫廷御液,你们的酒酿得如何了。”
不料颜礼一听此言,身子忽然向后一倾,幸被颜轼一把扶住。颜轼一抿唇,像是有话要说,却被颜礼阻拦下来。
在场其他人都觉奇怪,岳臧影刚想询问,颜礼却抢先道:“那就请宫主与秦王品尝看看!”
听他这样说,岳臧影也不放在心上,举杯欲饮。哪知还未碰上嘴唇,朱长铭已先一步握住杯盏,放至桌上。
“既然要与御液相比,饮前也当以宫廷礼节行事。”朱长铭不着痕迹地瞥了颜氏兄弟一眼,从腰间衣带中取出一根银针,交给蝶衣:“于宫宴内饮酒,无论当今圣上,还是文武百官都有侍者用银针试验,倘若针尖不变色就可饮用。”
他此言一撂,颜礼更是紧张万分,额上甚至已冒出汗珠,此景皆落在朱长铭眼中。
颜轼忙上前不平:“宫主每年生辰的酒,都由我们酿制。秦王一到,就要用银针试酒,岂不是怀疑我们兄弟?”
蝶衣好奇心重,劝道:“都说这是宫中礼节,何必太过在意,试一下也无妨啊!”方才颜礼先是从“天山”坛内倒出酒,蝶衣说着,即刻把银针伸入坛中,轻轻调试。
银针一遇“天山酒”,针尖颜色即刻变深,渐渐上升,随之整枚针身化为褐色!
这一变化令众人大惊,蝶衣更是手忙脚乱,手腕一用力,整坛酒倒洒于地,一时间药效尽发,吱吱冒泡。
颜礼见状,脸色顿时苍白无比,“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颜轼同样大惊失色,他伸手却扶不住颜礼,摇头轻喃:“怎么会?不可能……银针怎么变色?”
整个内堂一片沉寂,颜礼坐在地上,四肢颤抖,眼神不住游移。忽然间,他像是想起什么,急忙爬向岳臧影,拉住他的衣袖哀声道:“宫主,礼儿没有想害你,那酒里加的不是毒药!”
袖口处已是一片泪渍,岳臧影一收神,看向颜礼。
宫内多数教众都是边疆子民,颜氏兄弟从月影宫建成起,就已跟随自己,方才发生的一幕着实令岳臧影难以置信。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淡唇微启,轻轻一句已让颜礼浑身微震。他咬了咬发白的唇,欲言又止,最终低下头说:“什么也没放。”话尾刚收,颊上便重重挨了蝶衣一掌。
“你做什么!”颜轼一把抱住躺倒的兄弟,冲着蝶衣大吼。
颜礼本就重心不稳,那一耳光几乎将他扇晕,半边身体侧倒在颜轼怀里。蝶衣抬手,本想再掴颜礼,却禁不住哽咽起来:“宫主待我们如同手足,哪里亏待了你们?你们居然下毒害他!”
想她与这两兄弟相处多年,也有情义,岂料今日他们却要加害岳臧影。蝶衣一一时百感交集,难以自控。
颜轼怒目相瞪,额上青筋暴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根本没在酒里下毒!这酒……”
“不要说!”关键之处,颜礼突然回身,用手捂住颜轼的嘴。
朱长铭坐在一边,眉宇深锁:“他们兄弟情深,如非有苦衷也不会闭口否言。想要让他们说话,逼问几句,只是徒劳无功。”
心中震惊不已,岳臧影深吸一口气:“先把颜礼、颜轼关去柴房!”
一声令下,周围侍从迟疑了片刻,才将两人带下。
先前差点饮下毒酒,偏偏还是自己的亲信奉上,内心又疼又涩。岳臧影心情难以平复,空对一桌酒席发愣。
极少见到他发呆,朱长铭侧脸细看,发现他眼神凝滞许久。岳臧影清瘦无比,侧面轮廓清晰秀美。他突然用手捂住左肩,想是那伤口又在作痛。
心头漾起涟漪,朱长铭忽想看看他的伤口愈合得如何。记忆里的非天刹时与眼前之人相互重叠。
虽有盖世武功,却是一副单薄身子。
“非天?”
许是心神乱了,听见这样的称呼,岳臧影居然跟着应了一声。
朱长铭没料到他真会回应,又问:“身边的人下毒害你,你很伤心?”
岳臧影点点头,眼神有些茫然。
今天颜礼、颜轼一进内堂就与平日里有所不同。颜礼性情内向,极少说话;颜轼则血气方刚,有时会与自己顶几句嘴。自己究竟做了何事,居然逼得他们要这样做?
想着想着,瞳眸自然而然地浮上一抹浅红,胸腔也略有痛感。自从经历崩,元气至今没能完全恢复,岳臧影以手撑住桌面,轻轻喘息。
岳臧影的生辰酒宴最终这般收场,朱长铭说不清是何想法,看见岳臧影肩膀起伏,知道他定是抑郁攻心,又发了病。
从幼时起,唯有朱静亭咳血时,自己才会焦急,此时此刻,雷同之感由心而生。朱长铭情不自禁伸出手,覆上岳臧影的生背:“你放心,我会让他们两个说出来……”
耳边朦胧响起朱长铭的声音,岳臧影蓦然惊起。
二人两两想望,一时无语。片刻,岳臧影说道:“让秦王见笑了,请自便。我有些劳累,先失陪了。”说完,便风一般地举步离开了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