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汇十字岔口
“茫茫人海,找到知心人也非易事。既然秦王已觅得芳草,当要多加珍惜。”岳臧影低声道。违心之言,说来格外扎心。纵有绝世武功,独坐天山、昆仑,空有何用?
朱长铭侧过身,正视他说:“太子从小体弱多病,服尽良药,均无法根治。我想请非天出山,一同寻觅凤凰草,带回皇宫。”
心房被刺,并不是终极痛楚。朱长铭先前一言,直击心灵深处,岳臧影顿觉心头流血。他低着嗓子说:“月影宫诸事繁忙,在下难以脱身。”
月影宫的繁忙,只为引起朱长铭的注目。越来越差劲的理由,让岳臧影感到讽刺不已。
“我请的是非天。”朱长铭着重强调说。
岳臧影一怔,继而道:“这两人实为一人,又怎可强硬分开?”
“如是非天,他为人果断,有求必应。”长眸紧着盯岳臧影,朱长铭续道:“非天与我一见如故,谁料重遇竟相隔六年。他为让我再渡天山,苦心筹划。我现在若是有所求,他岂会不帮?”
被人看透,如同打翻五味瓶,内心各种滋味尽有。岳臧影颓然问道:“你为何非要选我,一同去寻凤凰草?”
“岳山宫主长居边关,熟知风土人文。普天之下,唯有你可在最短时间内,寻得奇药!”
原来如此!原来……自己还是会错了意……
非天与岳臧影的双重身份,完美地结合一体。朱长铭所言,句句有理,就如注定朱静亭是要由他岳臧影来救。
岳臧影本想说:我原本就与朝廷互不相干,为何要救大明的太子?
话到了口边,却又生生吞下,他一指面前的天池,沉吟道:“想请我出山也可。只要秦王甘愿到这天池里,站上一个时辰,我便立刻动身与你外出寻找凤凰草。”
天池之水彻骨寒冷。传说人禽入水,莫说一个时辰,只需片刻就会有白骨浮出水面,皮肉尽去。边疆天洁地灵,此地湖水也极具灵性。想要全身而退,除拥有丰厚的内力外,入水之人还必须心怀执著,以信念感动天池。
这类传闻,偶然听蝶衣提起过。朱长铭望了岳臧影一眼,说:“如若一个时辰后,我尚安然,岳宫主可会反悔?”
岳臧影一咬牙:“我言出如山,从不反悔。”
山涧起风,刮得脸庞涩涩作痛,只是站在空地上,就感无比寒冷。
朱长铭听他说完,一提衣摆,果真向天池内步去。他一直走到湖水深及颈项的地方,才驻足停下。耳畔是水波微荡之声。冻结未化的湖水,连较大的波纹也难漾起。身体时不时会被浮冰碰撞一下,朱长铭闭起双目,立于冰水之中,纹丝不动。
劲风呼啸得越发张狂。湖外百步之遥,站的是岳臧影。凝望对面那绝决的背影,指甲顿时刺痛掌心,心绪也随之一同掉入天池的寒水里。
同样高高在上,同样情有独钟。
岳臧影与朱长铭皆是痴情之人,又同样最为负情。
岳臧影看不到颜礼心中剧痛,同等道理,朱长铭也不会在意他的。
夕阳西下,想是已过了未时。被余晖倒映成火色的天池内,朱长铭依旧站着。
反是岸边那人,无论身心皆已疲惫不堪。透亮瞳眸内,浮起大雾般的红色,毫无焦点地弥漫开来。面前是伤逝的天池,火色水面摇晃着天山倒影。狂风平地起,枯叶肆落。
天池的寒水也无法阻隔的感情,究竟是何等凄然?
他完完全全地输了。连天池之水也被感动的情谊,他有何理由不心服口服?
长久的沉寂换来心碎的声音,犹如寒冰裂开一般。终于,岳臧影动了动几乎僵麻的手指,高声喊道:“一个时辰已到,你赢了!”
朱长铭听到叫唤,缓缓转头。他的眉间、发梢已覆上一层白绒般的冰絮,越发增添神情的冷峻。他一步步走出天池,重新立到岳臧影面前。
两人迎面而立,长发齐扬,一样的桀骛不逊。
“待我回月影宫分派完事务,明日就随你上路。”岳臧影说完,转身便走,身后传来朱长铭的声音。
“被困迷阵的两万大军,岳宫主预备如何处置?”
岳臧影驻足停下,背对朱长铭,道:“迷阵设在山林,可取食山中,也不至于饿死。你我离开一个月后,月影宫自会有人引领他们走出来。”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远离边关,摆脱追兵。岳臧影并未考虑如若朱长铭在其他州郡派人缉捕他要如何是好。愿赌就要服输。既然有言在先,即使离开天山的药泉,饱受十五之夜的病痛煎熬,他也会信守承诺。
原来朱长铭与朱静亭间的情谊,已足够唤动天池。岳臧影从心底败了,换而言之是毁了。想到朱长铭先前站在水里,衣袍尽湿,他侧首说道:“你快随我回去更衣!”
“非天……”
每当朱长铭这般唤他,岳臧影都觉百转千回。此刻听到,他未回头,问:“还有何事?”
肩膀从后被人搭住,岳臧影微微一怔。朱长铭的手指纤长有力,长时间站在冰水里,指尖仍带着寒意透进衣衫,渗进自己的肌肤、骨髓乃至整个心灵。
朱长铭叹道:“有人在这雪封天山,候了我六年之久。这次重逢,他却闭口未提,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岳臧影心下大惊,微颤双唇:“既然他不愿提起,也就罢了。”
有许多情感,在更为浓烈的感情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即使它同样刻骨铭心。
天若有情,天亦老。
空中掠过一只飞鸟,悲鸣一声,撕开天山、昆仑的天空。
***
两人步行回到月影宫,一路无语。
已过深夜,月影宫的内堂内,灯火通明。月影宫在边疆各处的坛主尽数赶来。众人听说他要与朱长铭一同离开,立即议论纷纷。
边疆牧民大多生性直率,一个老坛主忍不住心中疑惑,第一个上前问道:“宫主这次离开,又无法确定何时才回,月影宫内的事务要由谁来打理?”
岳臧影高坐首席,略显疲态。他知道此问重点不在打理事务,直截了当道:“我与秦王外出寻找凤凰草,入京给太子医病,他一有起色,我就可赶回。”
此言一撂,底下即刻唏嘘不已。
那老坛主也不啰嗦,说道:“凤凰草本就是传说之物,听闻只有仙家方可看到。秦王乃朝廷重将,宫主随他一起入京,甚为不妥。”
朱长铭眼光犀利,看人看事绝无差错。凤凰草生于绝处,还有仙人看守。就凡人而言,能看上一眼,已是三生有幸。但岳臧影不同,他是一只化为人形的兔精,险阻将减去大半。
岳臧影无从解释,苦笑一下:“我已答应秦王,不会食言。”
众人劝说许久,他仍是不改主意,到了后来,就随别人去说,一人坐着,沉默不语。
蝶衣站在岳臧影身边,心里着急,说道:“宫主每月十五都要泡药浴,才可抵御气息逆流。要是离开月影宫,发病了怎么办?”
岳臧影抬头看着她:“你是宫主,还我是宫主?我的话,你们现在都没人要听了吗?”
他不是没有想过发病之事。想起再遇朱长铭那一夜,过得如此辛苦。离开了药泉,想要熬过十五,必是相当困难。
以往离开月影宫,都会在月圆之前赶回,此次入京医治朱静亭,没有一年半载,不会回来。但承诺已出,能有何办法?
心乱如麻,亮目霎时漫开一抹血红。
曾有教众猜,岳臧影不是汉人,因为他的瞳眸偶尔会成红色。可只听说过,西域人的眼眸是蓝色,宫主的眼睛虽非蓝色,但却美丽得不像话。
很少见岳臧影发脾气,听他语气变得僵硬,蝶衣马上湿了眼圈,连底下的八位坛主也不敢继续多言。
蝶衣始终放不下心,跪下说:“秦王来时,身边不也有一个侍女吗?宫主请容蝶衣一同前去,路上也可侍候宫主。”
听她这话,岳臧影又不禁失笑:“他身边的那个哪是侍女?那可是东厂的首席杀手。”
蝶衣不依不饶:“他连杀手都能带在身边,宫主怎么就不能带个侍女?”
岳臧影无心与她多绕,只好答应了下来。
教众们看他如此坚持,也不好继续反对,不断谏言,要他多加小心朱长铭。
***
翌日清晨,天山难得降下一场大雾。如同这座山也附了灵气,想要挽留岳臧影。
月影宫外,拴着三匹千里宝马。岳臧影外出,素来行装从简。所有的教众都忙碌着各自的事。宫主昨夜已吩咐说,不需送行。
待雾气稍稍散去,朱长铭、岳臧影与蝶衣便骑马出山。
嗒嗒马蹄,不绝于耳。
朱长铭尾随岳臧影马后,问:“凤凰草在何处,你心里可有数?”
“奇珍瑰宝向来不会容于一处。天山、昆仑已有雪莲压阵,不会再有凤凰草,想要尽快找到,就先得离开天山。”岳臧影手握缰绳,一边驾马,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路线图掷给朱长铭。
白皙脸颊上微青的眼圈,诉说着昨夜无眠。整个夜晚,他都在观测星象,绘制路线。掐指算来,凤凰草当是生在戈壁沙漠内,一路向东,必不会错。
“非天!”朱长铭在后唤道,“我们来比试骑马,可好?”
临行前,两人已商议好,以防身份曝露,引起不便。在外,朱长铭只叫岳臧影为非天。
岳臧影扭头,道:“上回比试武功,我略高秦王一筹,莫非阁下怀恨在心,要用赛马再决胜负?”他似被勾起了兴致,笑得颇为顽皮,刚一说完立即挥动马鞭,箭一般地飞奔而出。
朱长铭在后笑了一笑,同挥马鞭:“驾!”
蝶衣被远远抛在后方,怎么叫唤,也唤不住前面两人。
岳臧影驶于前方,他骑术精湛,一袭玄袍迎风而展,正是落入凡尘的精灵。朱长铭于后紧追,两人始终相差一个马位。
岳臧影几次都觉朱长铭可以赶超他,却自行放过机会。两人一路驶到山脚,岳臧影猛拽缰绳,马儿扬蹄长嘶而后落地。
朱长铭随后“吁”了一声,座下骏马应声放缓马蹄,慢慢走至岳臧影身边,问:“怎么不跑了?”
岳臧影一扬手道:“你几度有意谦让,这等比试,有何意义?”
朱长铭听了这话,轻轻一笑:“我知道你每月月圆之夜都会发病,怎么忍心真去和你赛马?”
脸庞应言一热,岳臧影凝视而来。
相遇至今,朱长铭从未对他说过这等亲密的话。即使他是为让自己去找凤凰草,那句“怎么忍心”是沾了朱静亭的光,他仍愿意沉醉片刻。
看见他怔怔发愣,朱长铭轻道:“要是感觉不适,不要强撑着赶路,早些告诉我。”
似水柔情如一盅极品陈酿,越喝越会上瘾。
岳臧影一时说不出话来,心底不时涌现喜悦,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朱长铭同样一怔,随后轻笑:“因为我让你等了六年……”
四目相对,头一次不渗一丝敌意。
岳臧影的眼睛极其美丽,墨色瞳仁下方涌动的是血色亮红。他看着朱长铭向自己伸出手来,眼看就要触及脸庞。恰逢蝶衣不合时宜地赶了上来,两人迅速尴尬地移开视线。
蝶衣指向前方,说:“宫主,前面有马车过来。”
岳臧影与朱长铭调转马首,顺她所指方向看去,山脚不远处,真有一辆富丽马车朝这里驶来。
驾车人一身黑衣打扮,马车走近时,原地三人都大吃一惊。那黑衣人跳下马座,快步走至朱长铭马前,跪下道:“王爷!”
黑衣人抬起头,正是朱长铭的得力助手,吹花。
再度见她,朱长铭脸上并无喜悦,反而有些惊扰,着急问:“你怎么会来天山找我?是不是京城有事?”
“王爷不必担心。”吹花拱手道,“属下是应一人之命,奉命带他来见王爷……”
她话未讲完,后方马车的车帘,从内被人掀开。一个头戴银冠的少年步出车厢。男孩的五官生得极为秀气,一副瘦弱身子,好似风一吹就要倒。吹花听见他下马车的声音,立刻起身去扶。
“皇叔……”那男孩见了朱长铭,怯生生地叫了一句,一双眼睛即刻盈满水雾。
朱长铭丝毫没有料及,坐在车厢里的就是朱静亭。他跳下马来,几步走去,低问:“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朱静亭像是站也站不稳,猛地跌在朱长铭怀里,小声耳语着。说着说着,泪花就在眼眶里打转,他用手揉着眼睛,红彤彤的,甚是可爱。
蝶衣驾马到岳臧影身边,轻声说:“原来这就是太子殿下,倒比一个姑娘家还矫情。”
岳臧影听了,苦笑道:“往后在外不要再叫我宫主了,你也称呼我为非天公子吧。”
蝶衣点点头,又问:“公子是不是不喜欢那个太子?要是讨厌他,我们回去就是了,让他们自己去找凤凰草……”
岳臧影瞥了蝶衣一眼,她立刻知趣地不说下去。
“我没有讨厌他……”只是有一点点嫉妒罢了。
后半句话,岳臧影未曾说出口。他的情感摆在那两人面前,令他自己也觉卑微、渺小。
另一边,朱长铭怜爱地摸了摸朱静亭的脸颊,感觉有些燥热,回过头来质问吹花:“你怎么擅自就带太子离宫,千里迢迢地赶来边关?途中出了闪失,预备提脑袋来见我吗?”
朱长铭话中带怒,吹花不作任何辩解,低首说:“属下有错,请王爷发落责罚。”
朱静亭微微抬头,低声道:“我这一路都有侍卫、御医陪着,直到过了嘉峪关,才命吹花单独带我入边关。她武艺超群,一可挡十,皇叔不必忧心。”
朱长铭低头微笑:“我还没问你怎么跑来这里,你倒先帮别人说起好话了。”
朱静亭整个人靠在他肩上,吐吐舌头,说:“时间不多,我想尽快见到皇叔……”
朱长铭闻言一惊,忙问:“胡说什么?什么叫时间不多了?”
知道自己吓到了朱长铭,朱静亭忙道:“父王已病入膏肓,只怕我这次回去,就得正式即位,要想再和皇叔离宫出游,定会分身乏术。”
朱长铭记得,自从静亭被立为太子后,便着手打理政务。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由他一手统领,莫说离开皇宫,就连喘息的空隙也很少能有。
忆起朱静亭的病,朱长铭脱开身,回过头来,介绍说:“静亭,这位公子认得凤凰草。服用这味草药后,如同重获新生,你的病也就可以根治了。”
六年未见,岳臧影原以为朱静亭已记不住自己。不料他稍一抬头,眼里露出些许畏怯,轻道:“你是非天?”
岳臧影有些意外,继而点头称是。
朱静亭拉着朱长铭的衣袖,说:“父王派皇叔来此剿灭月影宫,本意是让你孤军深入,斗得两败俱伤。吹花已把皇叔到达天山后,所遇之事全部告知予我。不管皇叔进展得如何,都不要再管了!边疆一带,非天要是喜欢,就送给他吧。”
朱静亭一口气说完,所言内容让朱长铭和岳臧影皆是一愣。
空中无云,皆是未化的雾气,暧昧而诡异。
最终,还是朱长铭先行开口:“太祖皇帝刀口舔血,马背上攻下的疆域,岂能说不要就不要?”
版图、领土,即便是当朝君王也无权划分、割让。
这等道理,岳臧影不信朱静亭不懂。但他实在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被朱长铭一训,立刻低头不语,反复揉捏着襟前的衣结。
“殿下放心,我虽住边疆,但无心占领此地。秦王说服我出山寻药,我已占星测算过,凤凰草应就在边关附近。”未去看朱长铭,岳臧影走到朱静亭身边,续道:“我们以路线图为准,一路向东。一旦找到凤凰草,护送殿下至嘉峪关,我就会返回月影宫,从此再不干涉朝廷、武林之事。”
嘉峪关外有大内高手、宫廷御医,朱静亭的安危足以得到保障。自己不必如同一个小丑般,死心塌地地跟入皇宫。
天山至嘉峪关,千里之遥,亦是一个了断。
一切思念、一切企盼、一切大雪里纷飞的回忆,都将如飞蛾一般扑向盛大的火焰。与朱长铭相处的时日,也只有这千里路上的数朝数夕。
朱长铭在一边,听岳臧影说完,便把朱静亭抱上马车,叮嘱说:“外面风大,你就坐在车厢里。”
朱静亭本想说话,朱长铭却先一步放下了车帘,命令吹花前来驾车。
他一言不发地从岳臧影身边走过,骑上马,道:“路线图上已标明,日落前必须赶到边关的唯一驿站,不要再耽搁了。”
吹花即刻驾车前行。
岳臧影默默上马,一夹马腹,跟上前去。脑中思虑着,朱长铭刚才那句话,与其是说给吹花听,反倒更像是说给他听。
蝶衣并排跟来,压低了嗓子说:“公子,秦王虽然生得英俊,只手遮天,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这样冷酷的人,也只有公子和那个太子对他笑得出来。”
岳臧影挤出一丝笑容:“论武功、赛马,我都赢了他。可要是相较侍从,你真是比不上他的杀手。”
蝶衣一撇嘴:“我家宫主武功天下第一,侍女做事精细就好,要这么好的功夫做什么?”
岳臧影苦笑一声,也不搭话。
一行人一同上路,先出天山,再沿岳臧影所绘定的路线,前往最近的一处驿站。
朱静亭精神尚好,一路上时常掀开车帘,欣赏风景。边关的山路虽显苍凉,但两旁皆是连绵草原,与天相连,空旷壮丽。
快马加鞭。
正午时分,众人已赶到边关最为热闹的塔尔城。塔尔城的城民半数信奉佛教,街上行走的妇女大多以长巾裹头。
马车驶入城镇,不便快马前行。朱静亭说要下车散步,四处逛逛,众人便一同下马,由吹花将车马拴在城门内的几棵枯木边。
朱长铭携朱静亭在前逛了一阵,忽然回头,问岳臧影说:“我带兵来时,走的不是这条路,不知此地还有这样一个繁华城镇。静亭身子虚弱,不如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岳臧影本是低头走路,听他一唤,抬头道:“塔尔城表面热闹,但此地多年来受石音寺的喇嘛控制,乃一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朱长铭点头,即刻打消在塔尔城过夜的念头。
众人远远看见一座柱上刻有“石音寺”的寺庙,庙前茫茫一片,跪满了人。
边关寺庙与中原最大的不同,是寺庙上方没有顶篷,所有的佛像、石壁均置于户外,经历风雨洗礼,格外沧桑。
庙内钟磬齐响,同荡天际,空灵神圣。几名红衣喇嘛推出一排木架,那木架上共悬有十二件玉器,恰是十二生肖中的十二位精灵护法。
玉器件件做工逼真,栩栩如生,玉身晶莹但不剔透,一看便是由上等羊脂白玉所制。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喇嘛走到寺庙正前方,对着众人高声喊道:“石音寺内有一块观音石壁,近几日整块脱落下来。石壁背后刻有字迹,寺内上下无人能解。今日特地公布于众,谁要是能解出其中意思,就可挑选一件本寺的镇寺之宝——生肖玉器。”
大喇嘛说完,命人将那块背后刻有字迹的观音石壁,移至中央。
信徒们抬头仰望,不过片刻,已有几人站起身来,想要回话。
大喇嘛见状,又高呼道:“此谜一日不解,石音寺就不可开门迎香客。但要是人人都进谏,答案五花八门,是对佛祖不敬。故想要破解之人须先缴白银五十两。”
原以为底下信徒听了这番话,定会一片哗然,愤慨激昂。不料他们个个像是早已料到,无奈摇头,窃窃私语着。
蝶衣看不出其中奥妙,探头问道:“哪有这么奇怪的寺庙?解谜付钱就算是对佛祖尊敬?猜不出就不给别人进香,不是自己断了香火吗?”
“无论进不进香,石音寺每月都会向镇内百姓收取香火钱。收了钱又不用耗香,自是一举两得。”对此行为,岳臧影嗤之以鼻。
同在边关,月影宫统领天山、昆仑,对于处在周边塔尔镇上,作威作福的石音寺早就有所耳闻。不过它不是六大名门正派,更不是朝廷驻扎机构,岳臧影不曾与他们为敌。
底下跪着的信徒虽是满腹心酸,却个个敢怒不敢言。
石音寺在塔尔镇坐落几十年,代代由一批蛮横跋扈的喇嘛掌管。谁要是惹毛了他们,在塔尔镇必然活不下去,得连夜逃走。
朱静亭靠向朱长铭,道:“皇叔,你会不会怪我浪费了五十两?”
他俩像是有天生的默契。见朱长铭扬唇一笑,朱静亭也跟着笑了,继而高呼道:“我可解开石壁上字体的含义。”
瞬间,所有的人目光都聚集而来。说话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未脱稚气的脸庞带些苍白。
他独自一人走到寺庙中央,从怀里取出一碇黄金,扔给大喇嘛:“这碇金子少说也值五十两了,可否借我纸笔,我要写出这观音壁后的意思。”
蝶衣靠到岳臧影身旁,恰巧说出他心中所想:“太子殿下看起来弱不禁风,性情倒是有几分倔强。”
大喇嘛上下打量了朱静亭一番,板着脸命人备上文房四宝。
朱静亭将纸铺在横放的石壁上,洋洋洒洒,把所要破解的奇异文字抄写一遍。
虽是在写不成字的字,但朱静亭的书法功底,仍在挥毫泼墨间展露无余。他的一手楷体书法,写得颀长秀丽,方正中又带飘逸,浓墨已渗过纸张,印至宣纸背面。
通篇抄完,他抬起头道:“这石壁后的天书,已经破译出来了。”
大喇嘛依旧板着脸:“你一字未解,怎么说已经破译出来?”
朱静亭莞尔一笑,将写好的宣纸正反面互换,下一刻,被反过来的宣纸上,清清楚楚地印满一整张汉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朱静亭不看所写文字,便背下全文,继而看着大喇嘛,道:“壁上刻的是《观音心经》,礼佛之人都会背诵。字体虽是反写,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懂。你们利用边关百姓不识汉字,假意欺瞒,即使有人看得懂,也仗着淫威,屈使他们闭口不说。”
经他一说,下方众人终于骚动起来,尽数站起。
推挤间,岳臧影被推到朱长铭身旁,手背触碰上五根修长的手指,不用低头确认,也知是朱长铭的手指。
“小心!别被人流冲散了!”朱长铭说着,便一把握住岳臧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