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被捂住的双眼重见光明,连确认也没有,钟离魅儿转身抱住那熟悉的颀长身躯,丝毫不理会平日里那些教她听得耳朵都快生茧的,关于什么「男女之防」的约束与劝戒。

不意外,那熟悉的人不可避免地身体僵了一下。钟离魅儿能想像,接下来一定会是老调重弹,说什么两人已经长大了,世人对男女之防是如何看重,两人不宜太过亲近等等长篇大论。

钟离魅儿一直就弄不明白,男女之防干她什么事呢?

他跟她又不是别人,自小如此亲近、感情比谁都深厚的人,却要因为长大而谨守什么男女之防,到底是要防什么呢?

「我现在是男的。」闷闷的声音从他怀中传出,赶在他开口之前先发制人。

意思很明白,她现在是男的,男女之防不适用于他们,所以拜托不要再跟她提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了。

钟离谦陌听那耍赖的说法也只能失笑。「男孩就更不应该这样爱撒娇了。」

闻言,钟离魅儿只觉得心里闷闷的,有些难受。

她不明白,为什么人要长大呢?

以前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这个不许、那个不准的,没一件能做,竟然连撒娇都成了一种错,这让她不得不感到气闷。

「哥哥。」她低声唤着,一派可怜委屈的模样。

钟离谦陌自然知道,以她特殊的体质,不适宜待在嘈杂的环境当中,极易造成她头疼不适。

从来就不忍见她受苦,完全违反传言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形象,钟离谦陌抱起那一脸可怜兮兮的小人儿。不多时,暗巷里再也不见那一双璧人的身影。

地上躺着一个动弹不得的王富翔,心里想着:「我呢?我怎么办?」

忽然听得人声……

「那人是?」

天啊!总算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了。

「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让他这样躺着吧,反正两个时辰后穴道就解了。」

要两个时辰吗?

「他意图想伤害小……少爷。」

想想而已,还没真的做了什么,那钟小陌可是一根寒毛都没少啊!

「你以为少主会轻饶过这人?」

「倒也是,他日后只怕是生不如死。」

「那样对他也只是刚好而已,之前他都不晓得害了多少人。」

王富翔心中畏惧至极,不想对号入座,可这对话听起来明显是在说他啊!

要是可以,他很想大喊:「大侠,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拜托请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但没人给他机会。

又慌又怕之中,暗巷里再无人声,真的就他一人挺尸一样地倒在原地,然后……

狗来了,在他身上撒了泡尿。

猫经过,对上他无辜的眼神时,怱地猫瞳圆睁!

王富翔发誓,他看见那猫一身的猫毛都竖了起来,接着对着他的脸一阵疯狂乱抓,疼得他眼泪直流。

他什么都没做啊,这猫自己没胆吓到自己,为什么要攻击他呢?

他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答案王富翔不知道,因为猫不会回答他。

更何况他现在还有更值得忧心烦恼的事……这些人要对他做什么?

「生不如死。」

他们说的生不如死,是要他如何呢?

顶着一张猫抓花的脸,王富翔欲哭无泪。

生平第一次反省自己,但迟了,已经迟了……

钟离魅儿作了一个恶梦。

那是七岁那年、钟离谦陌旧疾复发,险些失去生命的那一日。

噬心蛊,她一直就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据说苗族为了确保护教圣女的贞洁与忠诚,从决定圣女人选后,在其幼年时便会在体内植入噬心蛊。

那蛊毒平日沉眠于宿主体内,于人体无伤,但只要违背戒律清规,或对族内信仰出现二心、有叛教意图,蛊毒便会自行发作,或是由教主催发,而宿主得忍受钻心之痛,直到爆体而亡。

当年身为苗疆圣女的娘亲情定爹亲,本着人定胜天的信念决意一搏,不料此蛊歹毒,即使是药谷之主倾尽心力,也仅能勉强延缓发作的时刻,始终无法为爱妻除去此蛊。

待美梦成真,蛊毒从爱妻身上除去之时,却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时刻。

因为蛊毒转移了。

甫出世的长子受到连累,带着本该寄宿在娘亲体内的蛊毒出世,注定了道小小生命的磨难。

直到「次女出世」那年带来的好运,歉疚的父亲总算找对了药方,成功稳住那作歹的小虫子……

这件事,小魅儿听闻大人语带叹息地提及过几次,所以她知道,哥哥的身体里住了一只好坏好坏的虫子,知道那虫子会伤害哥哥。

但她以为爹亲的药万无一失,绝对能让哥哥撑到找出真正的解决之道为止,所以从来不像大人那样担心,直到这时亲眼见到兄长的蛊毒发作。

如同往常生命里的每一天,宁静祥和,依循着规律的作息,兄妹俩分别占据书房一隅,练字的练字,看书的看书,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不料,在她毫无心理准备时,在案牍前读书的哥哥怱地闷哼一声,素来自制爱洁之人,呕出一口血后,捂着心口便伏于案前,再无动静。

小魅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包子一样的可爱小脸蛋上先是透着困惑之色,然后那触目的一抹红勾起了不安的感觉,令她隐隐感到害怕。

顾不得穿鞋,她从铺着厚厚软垫的罗汉床上滑了下来,迈开仅着罗袜的小步伐向哥哥跑去。

伏在案前的俊颜染上斑斑血迹,面无血色,眼看着气息已极为微弱,那毫无生气的脸孔吓到了小魅儿,让她哭喊出声。「哥哥!」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开口……这印证了钟离谦陌一直以来的信念:他的妹妹不是哑巴!

那也是第一次,小小的钟离魅儿展现她惊人的记忆天赋……她一边哭着喊哥哥,一边取出哥哥藏在身上的银针,十分精准的取了一长针,扎进医书上记载的救命大穴上,然后哭着跑出书房喊人来帮忙。

之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那样的混乱在钟离魅儿幼小的生命里铭记下失去的恐惧,以为哥哥会死……他就要死了……

「魅儿?」

钟离谦陌原先只是打算进来巡视看看助眠香是否发挥了效用,不料却看到小家伙睡到面色惨白、一头虚汗,当机立断连忙出声唤人。

「魅儿,醒醒!」

唤着她,钟离谦陌有些恼怒,崇右什么方法不用,偏偏选了放火来造成小倌馆的骚动。

从暗巷里接回小家伙,见她精神状态不好时他便有了顾虑,因此点了她的睡穴,回到客栈后还为她燃了助眠的香料,助她放松心神,就怕白日走火的混乱会引发不良后果。

但显然成效不彰。

「魅儿!魅儿!醒醒……」

甫从梦境中转醒的人犹浑浑噩噩,诸多抢救的、生死一线的画面历历在目;一双迷蒙的杏眼盛满了泪水,还没出声,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哥哥,不要死……」她抽抽噎噎地张手讨抱,就像小时候那样。

钟离谦陌见状,立即对她的梦魇内容有了底,约莫是梦见了儿时他蛊毒发作的那一幕,也正是他极力不愿她回想的一段往事。

比起任何人,钟离谦陌清楚那份特殊的记忆能力所带给她的负累。

负累,他使用的是一个负面的形容词。

世人对于记性好的人通常用「过目不忘」四个字来形容,可这四个字用在他家小魅儿身上,只是刚好而已。

对她而言,映入眼帘的一切像一幅又一幅精致的画,无一不漏的深植于她的记忆之中。甚至在钟离谦陌有意为之的实际操作下,证实她惊人的记性,已精细到足以细数出上一餐饭碗里有几颗白米。

如此,毫无选择的,入目所及的所有画面和细节,全都会记下来。

而当相似的事件与场景出现时,难免会自行进行新旧比较,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令她注意力难以集中,常常心不在焉或反应迟缓。

若真出现特殊事件引起她较大的情绪波动,轻则引发头疼不适,重则像现在这般,甚至是造成现实感的错乱,一时之间摸不清今夕是何夕。

「没事了,那只是梦。」钟离谦陌柔声哄着,将她轻揽入怀中细细拍抚,就像对待当年稚龄的她一样。

钟离魅儿一脸迷迷糊糊,此刻正处于记忆混乱交杂的状态,让她的行为、想法退化到记忆中的情境。

七岁的钟离魅儿,十六岁的钟离魅儿,相同的信赖从没改变过。那样的信任感早已深植于她的灵魂,让她紧紧、紧紧抱着那给予她力量的来源。

「哥哥,魅儿保护你,你不要死。」

软软的声音说着傻气十足的话语,却是听得钟离谦陌心底柔软一片。

他知道她是认真的。若他有难,她确实会倾命相救,就像当年得知需要童女的心头血作为解蛊的药引时,她执意献出自己的血所挨的那一刀。

即使没有她那异常优异的记忆力,钟离谦陌也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在那长长的昏迷过后,初初转醒时的那一幕……

魅儿像只小兽般蜷在他的身侧,犹带泪痕的小脸蛋既苍白又浮现一层不正常的红……血色欠缺是因为刚取了心头血,不正常的嫣红则是因为挨了那一刀而起的高热。就算是这样,同样需要静养的小小孩儿却执拗地不愿离开,甚至因高热而昏睡时,也不愿松开一丝半毫,环抱着他的臂膀说什么也不肯放。

「傻魅儿,已经没事了,你救了哥哥的命,记得吗?」他柔声引导,知晓她肯定记得这件事。

听见熟悉的声音,加上整个人较为清醒了,让钟离魅儿想起当年取血时的疼痛,忍不住缩了一缩。

怀中娇软的纤躯让钟离谦陌满心怜惜。「那时候很疼,是吧?」

钟离魅儿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之后,摇摇头。

「傻孩子。」又怜又疼,钟离谦陌只能轻叹一声。

他知道她很努力。拥有异于常人的特殊能力,让她得花极大的精神才能消化那些充斥在脑袋的画面。

年幼时的她就因为将心力全耗在接收讯息上,必须学着怎么处理那些既多且杂的记忆,因而无力发展其他能力……比如语言。

她其实能听也能说,只是在哥哥的照顾保护下,生活顺遂,从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需要她开口说话,于是将心力花在练习汇整那些无时不刻涌入脑海中的画面片段,不让它们影响她的生活作息。

直到他病发的那一日,太过突然的事件让七岁的她开口唤了他,说了生平第一句话。

有时想想,真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竟然是因为生活顺遂,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觉得不需要开口而不说话?

但也是因为这样傻乎乎的性子,憨直得教人无法不怜不疼……

见她揉了揉眼睛,跟儿时的习惯完全一模一样,迳自在他身上调整姿势,一副又要睡去的样子,钟离谦陌知道,于礼并不该放任她如此,但此时却着实不忍心再增添她的不适。

看着一身男孩装扮而更显孩子气的她,一不小心感觉到她裹平的胸,好看的眉头先是因为担心影响她的发育而微皱起,接着因为意识到所想之事,俊颜染上可疑的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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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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