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待在桐城不好吗?”他问。“我看你混得挺不错的,这阵子、沾你的光,这桐城可吃可玩的,全都体验了一回,我看你比我还要熟悉这里。”

“就是混熟了、全体验过了,才要换个地方。”兴许是喝多了,尚姗神情放松,毫无戒防地脱口道:“我答应过亭兰,要代他看遍这人世间的风光,我答应过他的。”

亭兰?

这名字叫尹水浒挑了下眉。

总算让他给逮着了。

不是错觉,那个意外身故的青梅竹马果然是个问题!

月色正美,情境正好,加上不远处还有丝竹笙乐声的伴奏,怎么想,都是个适合聊天谈心的时机……

“以前很少听你提起,你那订了亲的青梅竹马。”尹水浒状似不经意地问。

尚姗闻言失笑。“没事提他做什么?况且又没人问。”

她这么说,尹水浒自是打蛇随棍上地问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东宝应该跟你说过了吧?”因为了解东宝那孩子对亭兰的崇拜之意,尚姗不觉得那小鬼没跟人歌功颂德一番。

“那孩子……嗯,很崇拜他。”尹水浒含蓄表示。

尚姗失笑,知道他想说什么,澄清道:“也许是有些失真,但大致上没什么差错,亭兰真的是个善良的好人。”

尹水浒听出她提起那人时语气中的怀念与惋惜之意,没来由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善良?好人?

他向来也是乐善好施,乡里间提到他尹水浒,谁不说他也是个大好人呢?

思绪有些紊乱,在尹水浒整理出头绪前,没头没脑地脱口道:“你很爱他?”

话一出口,别说是尚姗愣了愣,就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爱?”这字眼,叫尚姗陷入沉思,露出令人玩味的困惑之色。

尹水浒不自觉地屏息。

他没预期到这问题会问出口,也不知道自己该期待有什么答案出现,莫名的就是有些紧张。

“我大概没跟你提过,亭兰其实算是我爹亲的弟子。”尚姗说,想了想之后再补充道:“从我跟爹亲在无为村定居下来后,亭兰是我唯一的玩伴。”

所以呢?

尹水浒努力了,但他还是找不到重点。

“他跟你,还有霍西游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只是他在我身边的时间多点,与其说是朋友,更像是一个很照顾我的兄长。”

兄长?

就这样?

尹水浒不明白了,直问:“但你同他订了亲不是?”

尚姗恍若未闻,摇晃着酒壶,感觉瓶中的液体晃动,清逸的面容上挂着浅浅的笑,忽然提起:“你记得的吧!我爹说过……人的命运就像纺织机上的线。”

又来?

尹水浒记得这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冒出她那套“人生是一块布”的理论。

“每一条线都有它的脉络,与周遭人交会之后,交织错落出的成品,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无视于他的疑惑,尚姗迳自说。

好似也没指望尹水浒能懂,她轻啜一口佳酿,美眸轻闭,感受那阵热辣一路烧进腹里,过后,恍如自言自语那般地轻道:“亭兰有个死劫,虽然是个再好不过的好人,可命中注定有个死劫。”

眉头微拧,尹水浒不明白这当中的关联。

“为了化这个劫,所以爹让我们订了亲。”说得随意,仍是闭着眼睛的尚姗,空着的右手伸出食指、于空中轻轻画着小圈子,好似正沉浸于传来的丝竹乐音之她漫不经心地续道:“就如同小时候我仰赖你们的福泽庇荫,爹也希望把亭兰的命运跟我绑在一起,好助他度过那个劫数。”

“结果失败了。”尹水浒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尚姗恍若未闻,问道:“你知道,所谓的命由天定,指的是什么吗?”

面对这问题,尹水浒流露些许犹豫之色,不甚确定地回答:“一块布?”

尚姗大笑出声,因为这答案。

尹水浒有些些微怒,明明是她一直说命运是纺织机的线、是布匹的,现在又不对?

“抱歉抱歉,是我误导了你。”尚姗笑到要流眼泪,拭去那泪液,更正道:“虽然我先前说命运像纺织机上的线,但纺织机上丝线的脉络是固定的,是不?”

点点头,尹水浒对基本的纺织方式还有点认识,大抵知晓她在形容什么。

“这就是了。命由天定,你想想,那种注定该遇见什么人、会遇上什么事…的说法,说是注定,但跟丝线交织的固定脉络岂不是一模一样?”

尹水浒思索着,觉得这说法不但新鲜,还真有几分道理。

“也之所以,命由天定,其实说的就是一个人的性格。”尚姗不禁叹了口气。

“过往,有太多太多命运不顺遂的人想求我爹为他们改运,殊不知,是性格造就了一切,不顺遂的命运,全是他们自己的个性所造成的。”

尹水浒问道:“所以,一个叭若想改变命运,就要想办法改变自己?”

“没错!一个人若真想改运,唯一的方法只能内求,只有改变自己的处世态度与想法,机运跟着改变,命运自然也会随之改变。”

“可是……有句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要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尹水浒想得很实际。

“是啊,个性是与生俱来的,想改,若没决心,谈何容易?也因此,命运真的就是“命由天定”了。”尚姗叹,幽幽说道:“就像亭兰,他的善良是根深柢固改不了的,也因此,他注定躲不开死劫,注定要因为救东宝而死。”

说完,仰头又是一口热辣辣的酒,尚姗顺势闭上了眼,轻道:“有赖爹的帮忙,我见到了亭兰最后一面,可以亲自跟他道别,那时我答应他,要代他看这个世界,所以,现在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尹水浒忍不住又皱眉。

虽然他现在稍微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说实话,身为饱读圣贤书之人,对于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他秉持的信念就如孔老夫子说的那般,敬鬼神而远之。

因而相较于尚姗谈起命运、神鬼之说自然又豁达的态度,这对尹水浒而言,实在是太诡异了。

尹水浒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也跟你爹学了些什么术法,精通这些神神鬼鬼之事?”

不能怪他有这想法,毕竟先前她能从那毁天灭地的劫难中救他出来,自身还毫发无伤,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他问得认真,不料,尚姗闻言却是笑了。

秀眸轻启,她看向他,清亮的瞳眸因为酒意微醺的关系,染着一层薄薄水光,大异于平日里装疯卖傻的不正经模样,这时的斜眼睨人,那波光潋滥的眸光流露出与她的男装不相符的娇媚之态。

“你还惦着怎么被救出的事,是吧?”尚姗有些醉了,一方面也觉得,没什么好刻意隐瞒的。“虽然尽得我爹真传也没什么不好,但很可惜,我天生不是那块料。”

叹气,尚姗其实觉得有些遗憾。

“我爹也不希望我接触这些,毕竟我的命数是逆天偷来的,再接触这些就是自找死路。至于你,不管你信不信,那回助我们逃出生天的,是我爹交给我的锦囊中的五鬼符,靠那些跟随着我爹修行的小鬼们帮忙,我们才得以保命,所以说到底,并不是我凭一己之力救你的,你就别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敬鬼神而远之、敬鬼神而远之,要敬鬼神而远之……

尹水浒努力坚持信念,但尚姗说得随意,反倒显出话中的真实性,那么,他到底是要相信她?还是继续敬鬼神而远之呢?

尹水浒,陷入困难的抉择当中。

咚!咚!咚!

一个月过去。

叩!叩!叩!

两个月过去。

咚!咚!叩!叩!咚!咚!咚!

各式吵杂敲击声交错杂响的三个月过去,桐城已经换季,而尚姗依旧在。

这并不在她的预期之内,可是命运使然,她不但在,还肩负重责大任……

按着手中的图,她在敲击修缮声中绕着庄园走上了一圈,执行监工的工作,但如同过去的每一次那样,基本上也没什么大问题,是以手一圈,放在唇边吹了个极响亮的哨音,通知东宝集合。

与其在这儿看师傅造屋,她觉得去市集绕绕还比较有趣。

哨音过后,不多时,在庄园中四处跑来跑去的东宝急急忙忙地循声而来。

“姗……哥,要走啦?”东宝很突兀地改了口,因为想起尹水浒的交代——不希望尚姗因另装打扮引人侧目及议论,若她不换女装,人前还是帮忙掩护,尽量别透露她是女儿身的事实比较好。

“待着也不见得会修缮得比较快啊,有那些师傅在,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尚姗朝工头扬声喊道:“陈师傅,这儿就交给你了,我明天再来。”

东宝没意见,在她打完招呼后,跟着她离开这座年久失修的庄园。

桐城四大家族合资买下这座位于近郊的废弃庄园,交由尚姗来管理,计划改建做为收容弃儿的场所。

按尹水浒的说法,这事其实计划了很久,地点也评估了许久,最后是在半个月前定案,由金家出面买下庄园,但之后又搁置了下来,只因分不出人手去处理这事。

在他凝神细思之后,发现了最适合接手的人,也就是今日前来监工的尚姗。

即使她有天大的理由要离开,他也不会就这么放她走。

为了留下她,尹水浒聪明地打出“为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们努力”,以及“帮成为水底冤魂的亭兰广积福德”两支大旗直直压向她,要她无法拒绝。

就这么着,尚姗的计划乱了套,她那云游四海的念头就这么中断了……

“姗姐,说好了喔,等这边修缮好,开始收容那些无父无母的弃儿后,学堂那儿没课,我也要过来这边帮忙喔。”走在前往市集的路上,东宝怕先前的协议被忘记,忍不住重申他的请求,说道:

“因为我也想要帮亭兰哥哥积德。”

“东宝,有意图的行善,是没有任何功德的。”尚姗忍不住想纠正他的观念。

“我知道。”东宝嘻嘻一笑。“以前上人师父讲过,不能为了积德而行善,要无私而行善才有功德,做好事是应该的。为了回报亭兰哥哥,我要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他在天上若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

尚姗微笑,动手揉了揉他的头,表示赞许之意。

“姗姐,我长大了,别这样揉我的头。”东宝抗议。

他不说便罢,这一说,尚姗仔细瞧了瞧才发现,还真的咧,不过就几个月之差而已,这小子的身子抽长了些,就连样子也少了几分孩子气,好像成熟了些。

尚姗故意又往他头上乱揉一通。

“厚!你真的很故意耶!”东宝嚷嚷着,但又拿她没辙。

“走吧,我请你吃宝来轩的煲仔饭,就在这附近,虽然店面有些破旧,但口味掌控得极好,那个锅巴之香的啊,你肯定会喜欢。”尚姗光是想到那沾黏在锅底、微焦酥香的锅巴滋味,口水就开始流了。

“其实是你自己想吃吧?”东宝一眼看穿她的意图。尚姗哈哈一笑,领着他快快往目的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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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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