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对他的信任,就是这样不知不觉问建立起来的,要不是他,她不会知道活着的乐趣所在,更无法明白什么叫真真正正地活着……
“放心,有我在。”小小的尹水浒是对她这样说的。
那时的她,因为撞伤了头,整个人昏昏沉沉,突来的莫名寒意冻得她面无血色直发抖,他陪她躲在被窝里,用他的身子当另一层被窝,密密地环着她,试着要为她驱走那阵恶寒。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不想表现出害怕,但太多人说她命在旦夕,况且,她真的隐约听见拖地的铁链声,那是不是传闻中的牛头马面?他们要来带她走了?
“别胡说八道。”小小的尹水浒啐她:“好人才不长命,你这种祸害只会长命百岁,老到牙掉光了没法吃东西都还活得好好的。”
态度很差,但她却忍不住笑了,因为他嘴上说得难听,动作可是轻柔得很,很仔细地将她的脸埋进他的胸口取暖。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随着心跳声,那阵仿佛置身冰窖般的恶寒逐渐褪去,犹如冬日里的融雪,让渗入四肢百骸的暖意一丁点、一丁点地给慢慢逼退。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这心跳……是他的?还是她的?
意识有些涣散,在沉稳的心跳声中,仿佛又听见了拖地的铁链声响!但这回却是由近而远,当然,并不是很真切,她像朵被晒干的棉花,轻飘飘的,完全无法确定这一切是否出于她的想像或幻觉。
如果她曾把这事放在心上,那她会发现,她病弱的身子逐渐好转,以及那些不断发生在她身上邪门的大灾小祸慢慢减少,终至不再发生,这些……好像都是从那一日之后开始有的转变。
可是她没有,所以她一直不知不觉。
等到她开始有知有觉的时候……
娘亲的,好痛啊!
尹水浒一整个早上都心神不宁。
他不太喜欢那种感觉,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对于左圆圆的造访,是更加的抓不住重点。
搞不清楚,她为了她妹妹的终身大事烦恼,到底是关他什么事?
但尹水浒仍是维持着风度,好脾气地听着左圆圆一厢情愿地倾诉……当然,只是表面,实际的心思早已飘向那座正在修缮中的废弃庄园。
这个收容弃儿、回馈乡里的主意,确实是早先就有的,但他心知肚明,这事还真是因为尚姗的关系而提早催生。
用这招留住尚姗,他并不觉得卑鄙,只是时机正好而已。
他无法想像,真没人盯着、罩着,以她这种玩世不恭又游戏人问的态度去云游四海,是会遇上什么事、惹出什么麻烦?
光是想像,尹水浒就觉得胃要隐隐拙痛,为了永绝这种提心吊胆的后患:将收容弃儿之事丢给她去执行,是最完美的策略。
结果却比他预期的还要好。
最初,还担心大而化之的她会轻忽这件事,会想办法推托责任,不料在一段时间过去后,他发现她还真的时间一到便认命去监工,那让尹水浒内心那个宽慰呀……
“尹少,你是知道我们家施施的,她虽乐于以文会友,却是沽身自爱,不是那种轻浮易与人勾搭的个性,可近来那曹家少爷跟陈家少爷实在是过了火,让我们家施施好生困扰。”左圆圆长吁短叹。尹水浒好像从没闪神那样,很自然地接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虽然是这样说,但那也要看我们家施施有没有那个意思啊!”左圆圆打断了他,迳自哀叹道:“施施性子好,不想伤他俩的心,但她根本就只把他们当朋友,是真没那个意思,又不知怎么拒绝,这般猛烈的追求,她是真的很困扰。”
尹水浒有些些出神。
猛烈追求呀……他记得,好一阵子前他也有这症状,病情好似挺严重的,感觉上就如同置身浓雾中,被那些痴心绝对、纠结缠绕的情意给笼罩得死紧,有些些的失去了自我。
那么,最后是怎么痊愈的呢?
尹水浒竟回想不起来,真正让他清醒过来的,究竟是哪个契机?
整个过程对他而言有如一场梦,投入的时候不能自己,抽身的时候就好似梦醒那般,忽然间清醒。
再之后,那些个全心全意、那些没有自己,没了,什么也没了。
所以现在头脑清楚的尹水浒大抵上知晓左圆圆的来意。
这女人,说得那般曲曲绕绕,但意思也就是要推销她那才女妹妹,企图用其他对手激起他的竞争意识,希望逼得他再次表态。
所以尹水浒不明白呀!
当他深陷其中时,她们姐妹俩将他的情感弃之如敝屣,怎么当他从那泥沼抽身之后,却换成对方回头要他继续珍惜呢?
但终究是生意人的性格,尹水浒也没揭穿这披着困扰之名的试探,端起茶碗,用茶盖拨着碗里的叶渣,故作不解地问:“所以,左大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啊,尹少说这话可真折煞人了,岂敢岂敢……”
“少爷。”麦大出声,打断了左圆圆的客套话。
难得地僭越了本分,加上神色不定,尹水浒知道出事了。
喝了口茶,他点头示意,要麦大禀报……
“城里出了事,一辆失控的马车撞上临街的一家饭馆,上回地牛翻身时那馆子有些受损,挨不住这一撞,楼给撞塌了,表小姐正好在里边!”
最后一句话直接冲击向尹水浒的知觉,他惊愕地看向麦大,忘了饮茶这件事,不自觉地松了手,手中的茶碗直接落了地。
尚姗……尚姗出事了?
脑中有好片刻的空白,就如同他瞬间刷白的脸色。,她……她……
“霍少与夫人正好在那附近,事故发生后便帮忙救灾,没想到意外救出了表小姐,所以派人来报,要少爷赶紧去接人。”麦大又道。
这话,并没有舒缓尹水浒的僵凝。
因为他无法判断,霍西游要他去接的究竟是……
“少爷?”麦大等着他下指示。
尹水浒却是回不了神,也说不出话来。
他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麦大甚为机伶,见状赶紧补充道:“还活着。”
眼见尹水浒的目光开始聚焦,麦大再道:“好似是让梁柱给压着,受了伤,人撞晕了过去。”
那卡在胸口的一口气缓了过来,虽然青白的脸色还没能纡解,尹水浒已经下指示:“让人备车,叫他们到现场会合!”
也不等麦大反应,他便率先往外走去,顾不得房里还有个瞠目结舌的左圆圆。
麦大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也没空理她,赶紧跟上主子带路去。
尚姗是被痛醒的。
一入眼便瞧见尹水浒焦急的俊颜,没来由的安心感令她松懈了意志,眼一闭、头一弯便又半昏了过去。
“小姗?”尹水浒见状,却是大惊。
适才,乍见她倒在路边像只破布娃娃时,惶惶不安的情绪已盈满他的心,这时又突然晕厥,不禁令他联想到天人永隔的一幕,还是那种来不及交代后话就撒手人寰的类型。
“醒醒,你醒醒!”
尚姗觉得好痛,脸被掴得好痛。
意识飘忽,她好想问——侄儿,我是跟你有仇吗?
偏偏她无法开口……
“喂,你住手啊!”正在帮忙抢救伤者的霍西游回头看见尹水浒打人的这一幕,直接破口大骂;“她都被撞晕了,你还打她?”
尹水浒怔怔的,好似反应不过来。
只是晕过去吗?
他出神地凝视她的脸,染尘的面容令人看不清气色,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尹水浒揭袖,轻轻拭去尚姗脸上的脏污……
“发什么愣?”解决最后一个伤患,霉西游回头就看见他诡异的行为。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似在擦夜明珠似的,搞什么?
忙了大半天的霍西游心火旺盛,觉得这些人真是一个一个在给他找麻烦。
从刚刚那个明明烫伤却赖在尚姗身边死不肯先行包扎的臭小鬼,到他那个看见意外就悲天悯人性格发作,揪着他救灾还跟着弄得灰头土脸的小妻子,一个个全都是教他分心的存在。
特别是他那个卯足全力,一直冲锋陷阵要帮忙开挖的小妻子。
光光是担心这只小兔子会不会失足在瓦砾堆中滑跤受伤,就够让他心神不宁了,偏偏还拦不住!
本以为说了一番“成熟一点,不要让尚姗清醒后还要担心你”的话,激得臭小鬼愿意听话,乖乖回书院去处理伤势,接着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分派小妻子送臭小鬼回去,一举两得。
没想到这尹水浒竟然又来凑一脚!
心头那把火燃烧之炙热的,霍西游忍不住斥道;“还不快送她回去?她背上有外伤需要处理,难不成你要我在这里治疗?”
这当然是万万不能!
大梦初醒的尹水浒轻扶起尚姗,移动她的螓首仔细地靠在自己的心窝上,接着拦腰一抱,上了自家马车,毫不耽搁,便喝令打道回府。
霉西游再次的确定,他的修养于成亲之后,果然是有跨世代性的长足进步——
他竟然瞪着绝尘而去的马车,而没有破口大骂出声?
车上,尹水浒浑然不觉他遗落了什么人,他抱着尚姗……并不需要如此,可他就是放不下,不愿她承受任何颠簸之苦。
尘土与饭菜的气味缭绕于胸臆之间,但怀中人儿毕竟才刚历经劫难,让人从倒塌的饭馆残垣中给挖出,出现这么诡异的气味组合,也是合理。
偏偏,除了这尘土与饭菜的气味外,还有一抹淡淡的馨香。
那气味,并不陌生……真的,似曾相识……
心里,其实有些乱。
尹水浒不知道是不是该辨识出那气味,认真计较相关记忆的真与假?
他察觉有些事不对了,却因此感到不明白……他不明白先前为何会完全没有任何警觉,忽略了所有的征兆?又怎么会拖延到这等无法收拾的场面,才发现那些不对劲?
马车辘辘,承载着凌乱的心思与昏沉的意识。
尚姗依然昏昏沉沉,可,伴随着他的体温与心跳声,有些什么被触碰到了。
那些存在于过去、不经意被忽略的片段记忆,因为这次的重击,因为与儿时同样昏沉的情形,被成年后的尚姗给发现了。
有一个巨大的坑,她爹挖的坑……可恶!以前怎么都没发现呢?
尚姗}很懊恼,偏偏脑袋昏沉,一直醒不过来。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告诉他。这事……太重要了,一定要让尹水浒知道,一定要……
身为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在自我爆炸过一轮后,乖乖跟到尹宅处理善后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所以霍西游如今才会出现在尹家,一脸不爽地等着麦大磨墨。
“你不要再绕圈子了,我说了她没事就没事。”
尚姗听到霍西游的声音是这么说的,在她真正从昏沉中转醒,痛得连龇牙咧嘴的气力都没有的时候。
头钝钝、重重的,有一时半刻搞不清楚状况,也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是后背上突来的疼痛让她有稍稍的清醒,努力想进入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