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说到遍寻不着几个字时,李护容瞄了孙谅一眼,不禁摇摇头。同为誓死效忠主子的,有人天未明便起身等候着被差遣,有人则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找主子。
洪二爷目光眺远,看向了溪边草间的青年。「孙谅,随我回府,我回封简笺让人送去客栈,你到路上接应单小姐入庄。」转身,迳自步出,往回庄里的路走去。
「是!」孙谅一蹦一跳地跟在二爷后头去了。
李护容看着那主仆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的确如二爷所说,主子不问的事,他从不多嘴;主子喜好平静,对大部分的事不大关心,上至陵墓祭典,下至庄里琐碎,一切皆依着平时打点大小事的二爷。
可……单小姐毕竟曾是主子未过门的妻子,虽然婚约解除后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主子思念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已多年没有听见过。犹记得小时单小姐经常入庄与主子为伴,两小无猜玩得不亦乐乎,然单小姐随其父上门退亲时却是没一点留恋。李护容思及此,皱了皱眉。
就算如此,是不是至少该告知一声好些?
李护容双眼瞅着主子走近溪边,正侧过身,寻了一处稍坐。
荒草间,那看了一世的温润笑容不变,令李护容眉间微松,一步步向主子走去。未久,主子回过头来朝他扬声说道:
「护容衣袍好吵,先行回府候着吧。」
于是,将方才有的犹豫全都压下,李护容领命离去。
单清扬在市集绕了几转。人群嘈杂拥挤,身边喧闹着什么、摊贩兜售着什么有趣的奉陵特产,她没看仔细,意识过来时,已出了城门向西走去。
已经离城一小段路,闭上眼,还是甩不开方才在酒楼四周投来的视线……单清扬咬咬牙,施展轻功跳跃在晚春葱郁的树林间,听着耳边风声呼啸而过。
她逃呀逃、逃呀逃……可,能逃多远、逃去哪?那些话她在归鸿听过百回千回,以为离开衮州,回到岳州,便能暂且脱离她不堪的现在,哪怕就是几日也好。只是她忘了,什么结亲退婚、什么移情别恋,没有一样是假,全都真真切切;她人生所有的美好都在奉陵,可所有的苦难也都从奉陵萌芽。
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冲出树林那一瞬,暖阳刺目,单清扬眼微眯,脚下步伐放慢。
双眼适应了光线,映在眸中的是一望无际的荒草。
单清扬顿了顿,眉间舒开,缓步在草间,一步一步,竟有些忘了方才正恼着哪桩事。
这儿她认得,小时也常来,却不是从城西,而是从奉陵山庄那头沿着石径而来。城西小路与山庄石径通往同一无人之处,中间一条窄而浅的溪隔开,溪里被下了咒,从她如今所站这头,见不着那头人影;若走进溪中或喝了溪水,便在眨眼间忘却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循原路离去。
天漠石壁挡在山庄前头,挡去许多盗墓人,若有能耐进入墓中的,大多是越过小溪破了咒语而入;可咒语日日下得不尽相同,有几回是放了猛虎数头,破除咒语的方法得要缠斗一番,人头入了虎口方能化开。
今儿个眼前景象是荒草及膝,瞧不出什么端倪,然她并非要越溪入墓,只想寻一无人处暂歇。
空旷处风大些,四下虽无人,单清扬却仍惯性地压下面纱,将面容裹得密实。来到溪边,她垂眼,清澈溪水在脚边。
那一瞬,单清扬忆起……阿声。
她总会在心里偷偷唤他阿声。不是三爷,而是她心中的阿声。
大爷、二爷骗过阿声,说这溪水是阴间流出的孟婆汤,喝了,便忘了世间不愉快。那时,阿声笑应:自有记忆开始,便无一日感到不愉快,没有一刻是想忘却的。
蹲下身,单清扬怔怔地盯着流动的溪水。
喝了这清清溪水,能忘多少事?
忘了为何身在此处、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忘了不愉快……然而会不会,曾有的珍贵回忆也被一并抹去?
手,伸出了。
却在碰触的前一刻停下。
洪煦声动动耳,转头盯着远方模糊之处,未久,听闻什么自林间飞出,翩翩落地。
步伐越来越近,他看清了那人影。
他明白,脚边溪里下了咒,那头望不穿。
那身影缓步而来,而风吹草动间,他听得清楚,这步伐分明是……
明知看不清,仍眯着眼但求模糊身影能清晰几分。那身影走来,相隔数步之遥,一身暗色衣袍与面纱就在眼前。
面纱遮面,只露出始终低垂的眼睫……从前她不喜爱暗色衣衫的,总说那让心情也跟着沉了似的……
伸手,又停手。几乎忘了两人间相隔一道咒,洪煦声想揭下那面纱,却又暗暗讶异于心中这从未出现过的探究欲望。
分明是连亲近家人刻意隐瞒事情也绝不开口去问的个性,却被一方面纱轻易挑起了探究欲望。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眼前的她……不是她了?
她……会入庄吗?
……自己在意她入不入庄吗?
想唤她,声音却只到喉间便收回。
怔怔地望着那人儿许久许久,还是无语。
直到她起身离去了,洪煦声还是停留原处。
单清扬在溪边待了许久,独处易自省,直至淡化了心中被挑起的不愉快,才回城中客栈与萃儿会合。
远远地,见着萃儿等在客栈门口,手中拿着一封信,单清扬快步走来,拆信读着。
「说些什么?」萃儿见小姐一语不发,问道。这是她第一回到奉陵,然空等三日,也闲逛了三日,是有些腻了,还不如快快入庄了事。
单清扬垂着眼,收起信,说道:「洪二爷说差了人在路上等着,让我们即刻入庄。」
「路上……」萃儿一听傻了傻,再怎么说也该差人来客栈接吧,怎么会是在路上等呢,这便是奉陵山庄的待客之道吗?她心有不平,恼着:「小姐,这儿离山庄还有一小段路呢,洪二爷说在路上等,是哪条路上呀?不如咱们再回封信,请他明儿差人到客栈来接吧。」
「不必了。萃儿,我知道入庄的路,一路走去,总会遇上的。你回房收拾收拾,我们立刻动身。」单清扬眼依然低垂着,握着信的手略略使力。二爷会如此冷淡,也非不能理解,如今计较这些小枝小节已无意义,还是快些将东西还了才是正事。
萃儿苦着张脸,恼小姐又这么委屈让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取了包袱,结好房帐。两人出了城门那时,夕阳西斜,于是加快脚步,得赶在日落前入庄。
弯弯曲曲的路走了一阵,有几回遇见岔路,小姐总挑最宽的路来走,到了后来,就只剩一条路了。
跟在后头的萃儿体力不若小姐,爬上了坡道,终于又见平路,她与小姐齐肩同行,气喘吁吁问道:「之前我就想问了……小姐,我听人说,此物是从前奉陵山庄的洪老爷赠与老爷的,既是相赠,为何现下要将它归还呢?」
「萃儿你来我单家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七重门自奉陵迁至归鸿已超过十数年了,所以你有所不知。」察觉萃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单清扬放慢了脚步。「洪伯伯将此物送给爹爹时,我与洪家三爷尚有婚约,便以此物为信。我曾要求爹爹在与罗家订亲时将之归还,想不到它竟一直留在单府中。如今我与洪三爷已无瓜葛,此物该是洪家三夫人所有,自当归还。」
「原来如此……」萃儿听了点点头;跟在小姐身侧,她分神细细观察四周,发觉她们所行之路虽宽,却无人,倒是不远处的另条小径几辆牛车赶着在天黑前归家……看来,此路直通奉陵山庄,是为洪家所有,一般人自会避开,也莫怪得小姐说一路走去总会遇上。她不知道洪家究竟有何作为,没有明确的武林地位又非官家,竟能如此嚣张。她摇摇头,接着方才小姐的话道:「小姐,其实不过是送还这把短剑罢了,写封信让萃儿跑一趟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呢?」
江湖人皆知,洪家人惯用短剑;然而老江湖方知,短剑是陵墓钥匙,依持剑人地位能开启不同陵墓中的门。身为洪家媳妇,也能配上一把短剑,只是这短剑是否有同样功能便不得而知。单清扬并未解释太多,只道:「当年洪伯伯将此物相赠,是亲手交予爹爹。爹爹虽不在了,可若要将剑归还,我自当双手奉还。」
萃儿看着小姐腰间的剑,皱了皱眉。
那剑她不知看过多少回了,华丽归华丽,剑柄镶满珍珠,看来确是富贵人家所用之物;可要说它有多大能耐,剑身每一寸却是平凡无奇,还不如临出门前小姐放在自己身上这把吸引贼人的假宝剑。
两个姑娘家行走江湖,是得多注意点。所以小姐让她系了把外头瞧来招摇、可实际上未开锋的短剑在腰上。这剑上头嵌着奇石珍宝,精工细雕,一路上遇了几次盗贼,全都先抢这剑,直到小姐出手,贼人才发觉小姐腰上系的那把才珍贵……
小姐身上那把看来平凡的短剑,难不成有什么玄机?
若是有,她倒想看看。萃儿听小姐提了几回,洪家三爷精于机关设置,当年年纪虽小,却也设计过几样机关小玩意儿送给小姐,说不准这剑自上代传来,经这三爷之手已有了变化,看似平凡,然真有其与众不同之处。
并未察觉身边萃儿的心思,单清扬语方落,蓦地见到不远前方一人立着,正向她主仆二人看来。
「单小姐,小人孙谅,奉二爷之命前来领路。」孙谅远远见她二人走来,也不作声,就这么等着她等行来,才作揖说道。
「有劳小哥。」她回着礼,暗惊自己竟完全没注意到眼前少年是何时、从何而来。是她重游旧地,心神不宁了,还是此人神出鬼没?轻咳一声,想掩饰紊乱心思,随口道:「如今山庄已由二爷做主了?」
话问出口,她有些后悔。洪家人一向不喜外人问起庄中之事,她这么问,怕是会为难了这领路人。
「是。」只见孙谅眨眨眼,扬起没有心机的笑,回道:「老爷去年立冬时正式将家主之位传与二爷,便不再管庄中之事,前不久闭关去了。单小姐有心,山庄传承一向是庄内之事,不会对外张扬,二爷也少出奉陵,江湖上鲜少人知他已接家主之位,莫不是平时有在注意山庄消息,不会得知。」
「是,二爷行事一向谨慎,清扬也是方才在酒楼偶然听到说书的提及,才知晓。」眼前少年笑得灿烂,面带英气,即便穿着一身粗衣,依然是好看的。单清扬边说着边将手按上了面纱,隔纱抚过面上伤疤,不自觉垂下眼。
山庄之事,莫说奉陵,江湖上也有诸多真真假假的传闻,哪日卖菜的阿婆能对二爷身世说得有模有样那也不足为奇。孙谅微微一笑,转道:「那么,请两位随我来吧。」他领着她们慢慢向前行。
静静跟在那领路人和小姐的身后,过了一会,萃儿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前头石门就是入庄路了吧?既然都到了门口,还需要这领路人吗?洪家人真是瞧不起人哪。」
洪家终年不轻易见客,若非持帖由领路人领入庄,一律视为不速之客。所以,洪家人不过是照长年来的规矩行事,若交情深些,领路人携着帖子到府里接人也是有的……小时,单清扬每月入庄不下五、六回,都是如此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