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不敢回头,直觉背后魏师爷还盯着她;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但在那凌厉的目光下还是有点心虚;直到来到大人书房前陶知行都不敢回头,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门。
门内,是令她顿然的景象。
棋盘、笔墨在地,散落一地的棋子、书堆中,男子枕手闭目。
陶知行停顿了良久、良久,方才被魏师爷吓出的一身冷汗已烟消云散。
她没见过如此的大人,似是累得睡着了,也像闲得睡着了……她该转身出去,免得惊动了他,可脚却不听话地已向他走去。
陶知行对眼前之人自是充满好奇的。
他小上大哥几岁,约莫是三哥的年纪,时常带笑,可说起话来却不留余地。审案重捡验、重理据,录案重细节,更会反复思量,与她所见过的官分明不同。然她也见过他与其他大人相处,说话应对十分老练,官场角力他也能大打太极,想必是能投其所好,也能同流合污。
总听人说他是三年前被贬至福平,是因何被贬?
……她不该对一个活人起了好奇,不该对他身边的事物、对他的过去好奇;甚至在廊下撞见魏师爷那时,她还想着该如何应对,会不会泄露了不该泄露的,会不会一个错误的回答便累了他?
她对大人的理解,仅仅来自于案帐。
这么……也够了,不是?要不,还能如何呢?
极轻的步伐来到棋盘边,陶知行蹲下身,将案帐置于堆迭的棋谱上。
起身前,还是忍不住瞄向了那熟睡之人。
一身靛青长衫,衬得那本就白净的肤色更加……死白。
陶知行咬咬唇,又靠近了些。
他呼吸极浅,胸前几乎没有起伏,应是浅眠之人。真的,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睡得如此安详……
如死尸。
看那白到些许泛青的两颊,许是因肌肤细薄所致;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下那整齐的贝齿她见过,咬得极深,性格应是有些压抑,且事事上心,怕是肝火易旺……鼻梁挺而高,应是有些傲气,不轻易向人低头,不轻易妥协;再瞧他眼下两抹黑,真是太惊人了,竟黑得如此饱满,这不该是一、两日能造成的。
啧。陶知行拧眉摇摇头,若是能切开一探究竟,首先该看看他的肝--
想着,她觑向了他喉下交襟处,吞了吞口水,伸出左手抓住伸出的右手,咬牙别开面,怎知竟对上了一对打量的眸子。
江兰舟睡得浅,打从陶知行进来时已然转醒。他们书写案帐交谈了数月,总在对方不在时于书房留下书册便离去,今日他偷闲于此,两人才有机会见面。
望进那双瞠大的灵眸,眸色极清,却渐渐失了光采,明显流露可惜又失落。江兰舟蹙眉,难不成他真盼自己长睡不起?
失笑。江兰舟移了移手,想撑起身子,那时,陶知行已退开见礼。
「往后私下不用多礼。」江兰舟说着,起身后,来到门边,拉开了半掩的门,譲阳光透进。
陶知行应了声明白,见大人回身开始收拾地上杂乱的笔砚、棋具,也上前帮忙。
「三年来没这么不得闲过,临县的几位大人没几日便捎帖子来,我应邀离府时常不在府里,」江兰舟搬起沉甸甸的棋盘,放回案上,才问道:
「总没机会问你,福平生活,还惯吗?」
「谢大人关心。小的不满十岁便跟着三哥赴泉州任仵作,几年间也去过了不少地方,最远到过岳州,因此离家生活很快就惯了。眼下手里有大人给的令牌,进出府里自由;与胡厨子聊得上几句话,得他特别关照,吃得也好,」两人虽少面对面交谈,但交换案帐一段时候,感觉彼此熟识,
也就多说了些。停了停,陶知行照实说着:「日夜能读大人的案帐,很是充实。」
江兰舟但笑不语。很多时候为了生存,人便转了心性;他遇过的仵作是不少的,多数巧言令色,就算没有恶意,也本能地讨好他人,以求站稳一席之地。老友知方虽不至刻意巴结,说话仍是圆润无角,前后顾得周到。
眼前陶知行的有话直说,坦荡得没有防备……是他的三哥将他护得太好,他无需与人打交道,所以想什么便说什么,抑或是本性如此?还是真的全副心力摆在死物,旁的事便由它去?
抿抿唇,江兰舟道:「本想你我一同讨论研究,耗上两年应当能将那几口箱子清空,怎知为了避人耳目,只能用如此缓慢的方式。」他真后悔立了两年之约,还信誓旦旦扬言期满绝不再烦陶家。
果然是为避人耳目……陶知行脱口问道:「是为了避何人耳目?」
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片刻,江兰舟笑回:「自是临县的几位大人。」陶知行这么问,表示知道府里有人看着?其实这府内哪还有什么秘密?谁盯着谁的一举一动、谁又能做出什么反抗?能避的、能防的,只是对事情一知半解的外来之人。
贾立不可能没告诉过大人,魏师爷是来监视他的吧?陶知行沉吟着。
在她看来,贾立并非绝顶聪明,她总以为是大人先察觉了内奸,再嘱咐身边护卫小心以对。
「知行,」许多事,没必要知道太多。江兰舟棋碗收妥后转开话题问道:「你可有事忙着?」
府中的秘密她无需刻意去挖掘,大人说防的是临县几位大人,那便是吧,反正这些于她,毫无所谓。陶知行将疑问收回,应道:「没有。」
「那滴蜡杀人的案子我同意你的结论,这本案帐暂且留在我这,下回还你。」江兰舟翻起了陶知行带来的案帐,一来一回交换想法,翻得勤了,书皮内页皆有折损。摸着这新缝的厚布书衣,他眼底微软。「今日得空,不如一同来看开棺验尸的案子,你道如何?」
「乐意之至。」陶知行闻言,双眼缓缓睁大,用力地点头。看了看左右,替两人搬好椅子,又在案上铺好纸张,打算记下重点,回去再裁了装钉。
见他身手俐落地备好纸笔,像个孜孜不倦的学生,与早先见到的傻楞模样难以连在一起。江兰舟失笑,望着他专心磨墨的模样一会,才坐下问道:「开了棺,若是你,首先当看何处?」
「头。」陶知行随口回着。磨好墨,铺平了纸,又在几处折出痕,以免写得太随性,不好裁切。
「为何?」江兰舟挑眉问道。
眨眨眼,陶知行正要落笔的手略停。若不从头开始,当年大人又是从何验起?「此案争论在于死者是于死前落水,抑或死后落水,可此尸埋了许久,肺、腹中有水与否只怕已难辨。」
「案帐上记不详尽,但开棺时此尸只余白骨。」江兰舟回忆着。
似是考虑了一阵,陶知行才道:「大人录案一向录得详细,唯有此案……小的初见时还以为是漏页了。」
听着那话,江兰舟嘴角不禁扬了扬,解释着:「此案当年由我与另一位大人合办,尸帐正巧落在他手上,记法有些出入,,而我被指名负责问话,未曾参与验尸。若能藉与你的讨论,将尸帐补全,也是好事。」
「原来如此。」陶知行恍然称了声明白,又道:「若余白骨,那也容易。细细检视颅骨,若无伤,小心拭净,置于干净纱布之上,再烧热水,由脑门穴缓缓灌入,若有细沙由鼻孔流出,留于纱布上,必是死前入水挣扎吸入;若无,即是死后才被抛入水中。」
「脑门穴?」他一愣。
「是。」低头写着字句,又随手画了一个圆当作头颅,再抬头时大人还是一脸疑惑。陶知行索性站起,弯身越过隔在两人间的长案,伸长两手罩上他的头,按住了脑门穴。
江兰舟遽然楞住,两眼慢慢上移,由低处往上盯着那张蜜色脸蛋。
长发总是收在深色的头巾后,露出鹅蛋脸形……从此角度能见到那纤长眼睫如扇,那双眼眉明朗出色,透着正气「与那个性相符;鼻挺而灵敏,唇饱满滑润,是细腻长相,就是表情略僵,不露笑、不露一丝软弱……
发觉自己瞅着那一张一阖的唇瓣,江兰舟心下一抽,欲别开面,却被一双手使力扣住。
耳边陶知行还滔滔不绝地边按边说着头上几处穴位,何处通何处,丝毫不察他的分心。
……陶知行恨不得他是死尸一条,任其摆弄,是吧?江兰舟顿时冒出这想法,也只有苦笑着让自己的头被人辩制。直到他脖子很酸很酸了,陶知行还不肯善罢甘休,顺道说起了口耳鼻是如何如何相连,他与他三哥又解过什么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
整个午后,他们弄清了其实当年负责此案的另一个大人只开了棺,却没验尸,多半是见了尸身惊恐,买通行人草率录了尸帐便作罢。江兰舟当年凭借多方的旁敲侧击,甚至使计才让凶手说了实话,只是单凭问话推断,心中多少有点不踏实。
若能早些与陶知行有此谈话就好了。
他不爱瞻前顾后悔当初,可无法不这么想。
眼前陶知行认真地书写他们推敲出的结论,犹豫着该不该将同样扰了他许久的上吊案子拿出来讨论一番,不经意望向敞开的门外,一片霞色,再过不久天便要黑了。
摸了摸又僵又酸的颈子,江兰舟终是将陶知行挥退。
陶知行离去后的书房,是一片沉静闷窒。
那记下关于开棺验尸的纸张,被一并带走,待装钉完成再送来给他过目。说那话时陶知行的双眼异常晶亮,令人怀疑他将彻夜缝书。
江兰舟不自觉地柔了眉间,单手拨着棋盘上的白子,也想起了陶知行长指按在头上的几个穴位时,不可思议地缓了长年隐隐作疼的脑袋;而耳边听着那详尽过头的讲解,他得花上很大的功夫才能不笑出声。
对于检验万分投入,除此之外的事皆兴趣缺缺,陶知行是乐天知命抑或逆来顺受?是专心,还是懒惰?
整个下午的应答讨论间,他提及大哥与三哥多次,可以想见手足情深;就因此,大哥、三哥一句话,陶知行便能真的收敛任性,乖乖顺着香行生意?如此深厚的羁绊,是否血脉亲人、手足间才有,又能否朝夕相处培养得来?
……贪,这念头确实是贪。
正因不属于自己,正因无法拥有,所以贪。江兰舟自嘲着,拨空了棋盘上的白子,全都落于碗中,放眼望去只剩黑子点点。
老友肯应承两年,已是够好了;与其贪图将来,不如珍惜眼前吧……
这么想,才不会执着过了头,届时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后果可不是他一人承担。
江兰舟呼了口气,将黑子也扫入碗中,再抬头时,门外一道人影叩门道:「大人,是鹰语。」
「进来。」江兰舟推开了棋盘,应道。
魏鹰语在身后关上门,觑着屋内一会,道:「阿九于此待了一整个下午?」
「你经过廊下几回,没见着他吗?」书房门没关,迂回的长廊可望进来,江兰舟注意到廊上来回走动的鹰语、贾立,他们没理由看不见谁在他书房内。感觉鹰语有话要说,于是他问道:「贾立呢?」
「捕头带了坛自家酿的好酒,贾立正与其他弟兄们喝得痛快呢。」魏鹰语一改斯文,嗤笑了声,语气有些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