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夫又道:「其实大人无需担心太过,姑娘意志惊人,血气虽有些耗损,歇息三、五日,便能下床;佐以老夫药方一日两帖内服,一帖外敷,不出三月,长肉生肌,活动能与常人无异。就是背上胸前留了疤,是去不了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女儿家更是不愿身子有所伤疤;然而留疤与留命,何者重要?江兰舟相信她会说留命。
可……她未来的夫君可会如是想?一般的凡夫俗子,能不在意妻子身上有伤有疤?可会懂得珍惜她的才能、她的好……
陶知行是女人,他一开始就知道。那是老友知方的主意。仵作已是够让人瞧低作践,一个女仵作脱离了家人庇护,在全是男人的六扇门中又当如何生存?所以他同意,也应允帮着隐瞒,好生照顾着。
江兰舟担心过女扮男装该如何不露出马脚,可很快地,陶知行便证明了一切的担心是多余;她生得俊俏,行止未见女子娇矜,个性大而化之;她大哥嫌她爱惹麻烦,他却不觉麻烦,相处起来反倒轻松。
事实上……陶知行是女是男,对他来说没有分别,只因他看重的是她的仵作身分。然他确曾有过一刻的念头,若她是男人便好了;若然如此,深夜秉烛,形影不离,亦不会招来闲言闲语。
他想护她周全,处处以礼相待,是对其兄的承诺。
是吗?是吧?要不,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身后,魏鹰语将大夫送走了,回到廊下时见大人还站在原处,便道:「大人不进去看看……阿九?」
鹰语话里的迟疑,江兰舟自是听得出来。他回过身,道:「你曾问过,我与知方究竟有何约定。鹰语,我与知方有雨年之约;知方让小妹待在我身边两年,期满便要回陶家嫁人,这几年只会对外称她到远亲家学习女红,这是在日江那时便说好的。」这话是对鹰语说的,同时,也在提醒自己。
阿九是女人,这事,魏鹰语隐约感觉得到。
曾有一日院中风吹沙入眼,那双剪水眸子令他看得傻了,当下以为自己转了性,要仿京中那些个高官富商,跟风养起娈童了……犹记得当时临窗对月失眠整夜,所以眼下大夫的话、大人的话,并不让他太过意外,反倒松了口气。
江兰舟没太多心思去注意鹰语在想些什么,他心中纷乱,只道:「鹰语,这些年没求过你任何事,唯有此事,望你体谅。」
大人眼底疲惫,盼的是别要再拖累任何人。阿九刚到福平时,他与贾立都曾将其为陶家仵作一事上呈各自的主子;事实上大人要任用哪家仵作,并不妨事,阿九是男是女在他看来也毫无所谓。魏鹰语想了想,道:「若是值得钱大人知道的消息,鹰语自当回报;若不是,自当不必回报。」
对他人来说毫不重要的事,对陶家人来说却是无比慎重。若然世人知道陶家依然有人在#田仵作,又如何肯认真看待陶氏香行;若老友为其妹相中的亲家发觉她在外的日子里,都在福平的惠堂中度过,而非对外宣称的在远亲家学习女红,还能接受她吗?表面上接受了,又能否真心相待?
陶知行不是他的小妹,可江兰舟无法不担忧。这担忧日积月累,从何时开始,他已记不起。
深吸了口气,他试着将思緖暂搁一旁。眼前陶知行伤未愈,他尚有日阳的案子未解,陈大人派来之人失手,绝不会就此停手……所以如此的担忧,不及燃眉之急。
身后鹰语告退,江兰舟抚上门板轻拍,推门入房。
房中药味混着血味,陶知行坐在床上,被白布缠成一颗粽子般地,她背靠在墙上。
放任门敞着,江兰舟走来。她面上、唇瓣皆无血色……他想问:疼吗?与她对视着,最终只是轻轻抿出笑,问:「大夫说你不肯睡?」
「嗯。」声音仍虚,房外冷风灌进,陶知行缩了缩。「好冷……关门……」
失血过后,身体本就虚,见她发抖吐着细碎字句,江兰舟摊了张被,围上她身子,道:「男女之防,不可马虎。」就当他迂腐吧。平时虽是随心所至,面对她,他却不愿太过随性的对待。
不可马虎?陶知行将他围上身的被子拉高至鼻下,转转眼,想起一回凉亭吃肉,他掀帘;一回书房对话,他开门;还有那晚她闯入他房里,他瞪人的目光,原来全是男女之防……
他就这么想防她吗?
「大人在日阳姑娘房中,也开着门?」气息尚虚,意识过来时,已脱口而出。怎么会冒出这样的问话?这话听在他耳中,又会作何感想?陶知行咬住唇。
「我与日阳,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想太多便答了话,江兰舟亦是一愣。他少入烟花之地,但与人解释他与日阳的关系,是否太多余?一个男人留宿青楼,又何需多做解释?
「那是怎样?」嘴不听使唤地问了一个问题,得到令人疑惑的答案,最自然的反应便是继续追问了。陶知行扶扶发晕的脑袋,努力看着眼前人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江兰舟没有回答。
失血过多,那张蜜色脸蛋显得苍白,曾在堂上与他对话的凛然已不复见,那双眼底只剩一股倔。是失血过多吧,才如此楚楚可怜,才示弱,才不知自己问着些什么。他想。
生死瞬间,以为不会有惧怕,怎知还是仰赖人保护,仰赖人遮去那腥红的画面。陶知行一直以为身在是非之外看是非,不想趟的浑水……他却一言担下;那贼人被削下的臂膀,该算在谁的头上,她又怎能推卸……是因生死瞬间吧,才不想再佯装冷漠,不想装作自己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她想。
他不答,她自然也等不到答复。
无言相视良久,陶知行苦笑认输。她何必去逼迫大人承认他防着谁,又不防着谁;她该清楚自己的身分,一个出了惠堂便无用武之地的人,怀抱非分之想又是何苦。
别开了眼,陶知行指向不远处的案上。
江兰舟顺着看去,瞥见净布上点点沾血碎骨,他喉间一窒。若不是鹰语出手相助,若此箭未射偏……双手颤抖着,他将手背到了身后,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去想象。
「方才大夫拿着铜镜让小的瞧了背上的伤处,」并未察觉他的分心,陶知行说道:「手法不同。但日阳姑娘八成是被同一种袖箭所杀。」
江兰舟这才将视线移至一旁的凶器。
陶知行按着发疼的胸口,继续说着:「日阳姑娘的伤,依小的推断,应是此凶手持袖箭一次又一次地刺入她颈子,并非和小的一样,是中了由袖中甩出的暗器。小的注意到今日袭击我等之人,右手套着特制的手套,指尖钉有铁片,而小的见过日阳姑娘胸上的一些淡痕,怀疑当日是被人单手捉着,另只手行刺。」
江兰舟回身望着她,那专注模样,仿佛忘了方才两人差点起了言语争执。
大夫说她欲一谈,要说的,是发觉行刺之人正是杀害日阳之人?死里逃生,她挂心的仍是案子?方才她脱口问了他与日阳的事,其实,她又真心在意几分?江兰舟垂下眼。
才不过说了几句话,她已觉得有些喘,陶知行恼地咬咬牙。「黄大人劫走尸体前,小的在日阳姑娘身上蘸了酒醋,后日到了齐玉县衙的惠堂,当见瘀伤浮起,届时小的在两位大人面前验尸,比对那贼人手套上的铁片,也算有个见证--」
「知行,你且好好养伤。余下的,此刻你无需担心。」江兰舟截断了她的话。一开始她满心想着检验之事,旁的事物皆不上心,他见了觉得有趣,甚至认为如此之人值得信任、甚是好使……眼前她说的是案子,是身为仵作给出的意见,他却听得艰辛。
大人语气里有一丝压抑着的愠怒,陶知行又哪里猜得透他心思?思忖半晌,她才恍然问着:「大人,你想明日独自上路,前往齐玉?」
江兰舟黑眸扫着她苍白脸上,那双漂亮正气的眉紧蹙。
眼前人不语,她心下一急,胸中疼痛隐隐翻揽。「从此处到齐玉,尚有一日路程……大人才受袭,虽贼人失手,可难保此去路上不会再有其他杀手出现。黄大人是为陈大人做事,必是处处为难的,到了堂上,若能由小的验尸,可免黄大人动手脚。」
自己从不昧着良心做事,就以为别人不会?当初他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让老友知方点头放人,她不会知道。深吸了口气,江兰舟语气嘲弄地说道:「一个小小仵作,如何能斗得过为官者?你当所有的县令都如我一般,容得你在堂上撒野?」
那话在她听来是有些故意,陶知行并未因此不悦,只说着:「堂上大人也在,此案由大人与黄大人会审,他又怎能独断行事?」
他想说她天真。黄大人背后有州牧,有陈大人;今日遇袭,见得陈大人已对他完全失去耐性,可以随时铲除,以去后患……纵使他能平安到达齐玉,只怕也难为日阳平反。
他让陈大人心中不安乐了那么久,陈大人又哪里肯轻易放过自己?半途拦截不成、无法加诸皮肉之伤于他身,陈大人必会想尽办法再一次折磨他……或许,会用上与三年前同样的手法,令他得不到平静。
然而这些因果关系陶知行不会明白,亦不需明白。江兰舟此刻只知自己保不了日阳,却不愿悲剧再次上演「所以他不愿带上陶知行。
「大人,」见他仍不语,陶知行在棉被下按着胸口的手加重了力道,却渐渐感觉到一片湿热。她一字字道:「小的只需再验尸一回,便能将这贼人定了罪,只要再一回……」
注意到她额角冷汗,与那愈发苍白的脸与唇,江兰舟牙根轻咬,拾起案上短箭收进襟中,然后缓步来到她床边,缓缓说道:「知行,你不明白吗?我从福平到日江,向知方讨了你,为的是有人替我重新再看往年曾审过的案子,为的是让自己的心好过一些。如今带你到齐玉,是因我明白你对验尸谨慎小心,绝不会被人收买而背叛于我,我在利用你,你不明白吗?」
利用……
大人想将她留下养伤,独自前往齐玉,是为她好,她又哪里会不明白?
然而一个仵作跟随县令到临县会审,是职责所在;途中遇袭,是料想之外,细想下来却也是情理之中,大人何需自责?
她受伤,是为了护住他,的确是有那么点私心;可……若是常人,路见不平当也会拔刀相助的。还是,大人以为身为仵作,便都是冷眼看生死?还是,她的作为、她的心意他不愿受,所以才说了重话?
是,她确实有私心,可见了自己身上的伤口,想的,仍是日阳姑娘;她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为了此案,盼能为日阳姑娘平反?
他又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重、这么白?
何必把界线划得那么清楚,好像所有的事她都无需参与……好像大人与日阳姑娘的事,她都无需参与……
那股疼痛由胸口爬上喉头,陶知行浅浅抽着气。
她不说话,那双深黑眼眸却在控诉他的狠厉。伤在身上,药石能救;伤在心上,只能自救……陶知行不同于一般女子,她有能沉溺的另一个世界,她根本不应被外界动摇。